翌日天方拂晓,不渝早早醒来,点灯看了会钟嵘的《诗品》,又默颂了杜工部的《北征》,正欲叫史德威起来,只听得外面人声喧沸。不渝寻思,怪了,此处偏僻,为何嘈杂如此?
站出门外细看,方知是一群官兵来此吆喝,店家上前说话。
既是官兵,想来无妨。史德威已是起来梳洗,不渝自去堂上坐着等他们。
此时就见着店家垂头丧气退进来,官兵们拥入,都执着兵器,恶狠狠望着客人,一个为首的道:“本都司怀疑你们中藏着流贼,兄弟们给我搜呀!”
兵丁们不由客人分说搜身的搜身,入房的入房,有一男子意欲阻挡,早被推倒地上,着了一顿拳脚。
不渝被一兵士用刀身架住,不敢动弹,另一个搜了他的身,取走了他的玉佩。不渝急道:“搜贼便搜贼,如何取我的玉?莫非你们是流贼伪作的?”
那把总听他说话,笑道:“小孩你不懂?来到这地头上,你不出血,焉想得过?管我是兵是贼,我手中有刀,便是最大。”
不渝又惊又气,说不出话来。史德威从房内打将出来,怒道:“哪里的官兵,竟敢劫掠百姓?是想造反耶!”一面双手拔开两个兵士的长枪,一用力,把他们丢到一边去。冲到把总跟前,挥拳便砸。都司看他是个练家子,急往后一退,叫道:“就知道你是个贼寇!”拔出刀来,欲要交手。
此时就听一人喊道:“哪来的野狗,也不认得好人!”方悠悠晃出来。此人是谁?可不就是左升之嘛。史德威二人便住了手看他。
左升之隔开身边一名兵士的刀,对都司笑道:“你们是哪处兵丁?上面统领是哪个?”
都司一愕,打量了左升之的上下。见他着一件蓝色盘领织锦袍子,中间缀一朵芬开莲花,内罩一件软甲,面上白净少须,似颤着唇,神采不凡。又细看了左不渝和史德威,一彬彬少年,一怒目金刚,心里甚为奇异。不过转念一寻思,手中有刀我便最大,管你什么人。横道:“爷爷乃是山东东平伯爷手下亲信校官,你问我作甚?你哪根葱蒜,莫不是流贼一伙?”
左升之冷冷道:“本公子乃是故御史桐城左公之孙,南京兵部尚书史大人之侄,欲往京城做大事去。你乃有眼不识泰山!快放了我弟弟。倘迟了些,怕日后索你性命。”
都司当下有些迟疑,把刀收起,问道:“你可有文牒令牌之物?”
升之将眼鄙视他道:“如何没有?却不是你等可以看的。快放我们去。”
所谓口说无凭,都司哪会就信他,说道:“你既称是要员,又不肯出示凭证,我家伯爷处你们少不得去遭了。跟我回吧。”
左升之略一思量,说道:“去便去,又不是唬你。”
几人便上了车,随官兵而去。都司骑在马上,唤过来一个士兵,说道:“你把那人的玉且还给他。”
车内,不渝抱怨道:“这群人哪里像官兵,难道这世道竟成了这样?”
左升之作见多识广状道:“脱了一身行头,兵与贼本来就是一家。李闯做过驿卒,那高杰总兵还曾做过贼呢。”
花轻尘靠在左升之的肩头柔声道:“妾在房内可为相公你捏了把汗,临危不乱,你太有男子气魄了。”
左升之抚着胸口,吁出一口气道:“呵呵,我知道不凶他不行。那山东总兵刘泽清我也略有所闻。他就是山东曹县人,去岁在河南闻贼即跑,杀起平民、部属来却手腕残忍。不是如今兵荒马乱,需要用人,他又会打点关节,早有京城来人奉皇命提了他的脑袋去。这个痞贼角色,我们需要仔细与他周旋。”
升之几人行了不上三十里,即到了一处军营。营门大开,东西随意插着几面残旗,上面似是写着明与刘字。几十名兵士拖着长枪在那里懒洋洋张望。见是本军回来了,一哄而上。其中一个高叫道:“岑都司,今天可打了什么好物回来?大帅等着你们各路呢。”
都司笑道:“物是没有几件,下次要去远些了。不过倒有几个人,可以献给大帅。”
兵士们卸了车马上的物件,吆喝左升之几人下车。左升之掀开车门,内中三人都向外望着。
便有兵士喊道:“好个美娇娘,好姿色!这三个男的又是作甚的?”
都司不耐烦,吆喝他们散开,引着马车进入营内。
在营内又行了一两里。见这营中模样,几人都觉诧异。不见什么演武场,兵器库,却很多冶炼作坊,不少兵士提了兵器进去;又有几处赌坊,里面呼卢喝掷,喧嚷纷纷;又见几个戏子在一空旷处唱戏,下面许多人拍掌叫唤。
此情此景,看的史德威目瞪口呆,不禁道:“什么狗屁军营!难怪建奴可以横掠山东!倘闯军来,其军必溃!”
不渝叹道:“可怜他还要劫掠百姓。此去京师见了圣上,我要……”
话未完,左升之急道:“切勿多言。”
到了一处碉楼前,几人下了车。都司道:“我进去通报,你们在这侯着。”几人遂立在外面等候。只见这碉楼外铺金漆砖,上有琉璃瓦,雕着栩栩如生的兽禽,数名彪悍的兵士列在门侧。
呆了许久不见有人来传话。左升之绷着脸,看着他们道:“他是在故意给我们看呢。”史德威道:“坐也没有,水也没有,南京的声威便连山东也不能及了。”
不渝低声道:“我读过《三国》,觉得这是割据的预兆。大哥,你以为呢?”升之目露异光,说道:“兄弟,原来你也懂军政的。愚兄以为当世真有些像前汉末,又有些像后汉末,还有些像唐末。却不知谁是刘光武,谁是曹孟德呢。”
花轻尘摇头道:“不是。李闯、张贼未灭,大明朝廷威信犹在,不比黄巾灭后群雄逐鹿。”升之道:“我恐快了。妇人家懂什么?不要掺和我们议论。”
正在言谈中,兵丁来传:“大帅有请。”左升之居前,后面跟着进去。
到了厅上,就见里面布列整齐。高处坐着一人,眉目清秀,眼睛小而狡黠,留着两撇小胡。披盔带甲,内里却露出一件锦衣来。下面排着十几名大小头目,岑都司站在最末,弯腰说道:“禀大帅,就是他们了。”
刘泽清站起,看了四人一遍,笑道:“你们就是南都使者?可把印信呈上与本帅过目。”
左升之将南京官绅请御驾南移的文帖取出,有人接过呈上去。
刘泽清细看,只见奏章已经实封,外面盖着南京兵部、吏部和淮安巡抚的印信。上角加盖了一个机密章,内中公文约有数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