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鬼无常终于懂了,懂了那日的所见所闻。
懂了他为何会心血来潮,妄想踏上清水池畔。也懂了他又为何会看见热闹繁华的大街,却听不见丝毫的声音,没有一人来搭理他。
可他就算懂了,那也无济于事了。
他的心脏已不再能承受重击,他也不再想做杀手该做的事。
此时此刻的他,只想与人把酒言欢,只想有人陪他赏花赏月。时而进出楼上的饭馆,瞧瞧熙熙攘攘的人群,时而去赌场赌一把,尝一尝人生的得失经过。
所以他只能低下头,像他这样的人,真的能过上平凡人的生活吗?就连他自己也不知道。
旁人从他的表情中,也能看出无奈。
三人欲言又止,不知如何劝说。就连江白鹭这样的老江湖,想说上两句安慰话,却也不知从何说起。
“其实,你本不必苦恼。”
众人转过来头,只见李有财已站在他们的身后。
杨萱萱最为兴奋,抢道:“你见到你大哥啦?”
李有财对她一笑:“见到了。”
杨萱萱道:“那你一定与他道别了。”
李有财点了点头。
杨萱萱本要说话,李有财却抢先对白鬼无常道:“若你想做一个平凡人,那就做。”
白鬼无常盯着李有财的双眼,只觉他的双眼中包含无限热情,这团火焰,也似乎要将他心中的寒冰化解。他道:“可我如何能做一个平凡人?我的手上沾染过无数人的鲜血,我的身边没有一个人……”
李有财道:“我也曾有一个朋友。”
白鬼无常瞧着他,想起了初次见面时,他所说的一句话。
李有财接着道:“他也是一位杀手。你也一定听过他的名字,他叫‘谢回天’。”
白鬼无常有些惊讶,可又随之释然,叹声道:“可他早已死了。”
李有财道:“他虽死了,但却死的毫不窝囊。你可知他是被什么兵器杀死的?”
白鬼无常道:“我猜不出。”
李有财道:“是剑,是他自己的剑。”
没有人能用谢回天的剑杀死他,除了他自己。
李有财又道:“他虽然是一位冷血杀手,但他的心肠却也是火热的。他能分辨的出,什么人该杀,什么人不该杀。在他面对郭松仁郭大侠时,他选择了自杀。因为这是一位他拼不过,也不会去拼命的对象。”
白鬼无常疑惑,“可他是一位杀手。”而且是一位名满天下的杀手,像他这样的杀手,不会耽误了主顾的生意,又怎么会挑人杀。
李有财道:“我遇见他时,他也想杀我。但之后,他变了,变得不再想杀人。”
白鬼无常道:“他变了?”
李有财道:“你可能很难想象,他这样的人也会改变,但他的确是变了。他曾经一定是一位冷酷的杀手,但之后,他不是了。”
白鬼无常道:“你是说,我也可以改变?”
李有财笑道:“为什么不能?”
白鬼无常道:“可我……”
李有财拍了拍他的肩膀,“只要你想,就去做。你连做都没去做,为什么就否定自己?何况,变成一个普通人,那是再简单不过的事。”
夜很长,又很短。很多时候,夜的长短好像是根据人的心情所决定的。
阳光洒在了大地。
这一夜,对于白鬼无常来说是这样的短暂。他曾在无数个黑夜中潜伏,也曾在数不清的日子中彻夜未眠,静静的与黑夜作伴。
这一夜,他睡得很熟,这或许是自他呱呱坠地之后,睡得最为香醇的一晚。
他起了床,细心的叠好被子,整理衣衫,再用清水洗过面后走出了房门。
阳光也似乎在为他的改变而欢愉,照在身上,这么的热烈,这么的亲切。
白鬼无常踏起了步子,走在这巨大的庭院之中,不知不觉,他走至了大厅旁。只见李有财、江白鹭、还有一位神秘的面具人正坐在厅中洽谈。
他本不想偷听别人说话,但这三人话声不小,他又自小练出一副顺风耳,听力远强于常人,却是将三人谈话尽数听到耳中。
只听江白鹭道:“我们已有了韩一柏的下落。”
李有财听了此话后非常惊讶,就连话语声也变得急促起来,他道:“他在何处?你们如何寻得他的下落?郭盟主此刻有身在何处?”
他一连问出三个问题,显得非常急迫。
江白鹭道:“你还记得半年前那海月观主?”
李有财道:“便是与你们交手那人?”
江白鹭道:“不错。”
李有财道:“连你们也敌不过她,可见她功夫一般。”
无鼻道人突然道:“她虽是个女人,但天底下能战胜她的人也不会太多。”
李有财又问:“可他与韩一柏的下落又有何关系?”
江白鹭道:“他曾是东海十余座岛的岛主,也是一位很霸道的女人。我派出的海船数次登陆她的岛屿,每次都要给他不少银钱做过路费。你可曾想过,像他这样的女人为何突然出现在中土?”
李有财沉吟不语,又突然道:“你是说,她的岛屿被人所占领,而她是被赶出来的。”
江白鹭目录赞赏的目光,回应道:“对,她是被人赶出来的。你可想想,天底下又有多少人能将她赶出她的地盘。”
李有财道:“这么说,是韩一柏。”
江白鹭又道:“我的船曾先后出入东海诸岛,但当时岛上的主人皆是海月观主,半年前海月观主突然出现在扬州城,想来她丢掉岛也过之不久。”
李有财道:“那这半年来,可有派人去探消息?”
江白鹭叹了一口气,“三月前,我派两艘大船前往,可如今他们依然没有回来。”
三人自然都知道,没有回来的意味。
李有财眉头紧皱,道:“即是如此,可有什么对策?若是不到岛上一探究竟,那终究也不能探出情况。”
江白鹭道:“每月十五,前海村都会有一条数条大船开往东海诸岛。”
李有财点头道:“海上毕竟物产不充足,许多物资要从陆上运去。”
江白鹭道:“船主人是‘铁板面铁不说’。”
李有财道:“铁不说?”
江白鹭道:“他只在海上混,手上有近百名水手,而且也帮海月观主做了十几年的生意。”
李有财问:“若如你所说,那这铁不说岂非已没了这单生意?”
江白鹭道:“错了,他还在做。因为他是铁不说。这人最大的好处不是有一身水中本事,也不是有百号手下,而是他的嘴巴。不该说的绝不说。”一个说话紧的人,总是能招人喜欢。而一个口无遮拦,见人就说着说那的人,想来朋友也不会太多。
李有财道:“那你的意思是?”
江白鹭道:“混入其中,一探究竟。”
李有财露出了微笑,拍了拍胸脯,笑道:“看来,没有人比我更适合干这活了。”
无鼻道人突然道:“我也与你一同去。”
江白鹭却加以阻拦:“你若带着一块面具,谁能不怀疑你?”
无鼻道人还要说话,李有财却抢先道:“做这种事,总是人越少越好做的。我想江前辈把这话与我说,也正有此意。”
江白鹭点了点头,却又歉声道:“这副担子本与你无关,我也不想让你去冒这个险,可我实在想不到比你更适合的人选,而且……”
李有财打断道:“就算你们不与我说,我也会去做的,这正合我意。”
江白鹭道:“韩一柏对我与道人十分了解,所以这次我们两也帮不上什么忙。你不需要深入刺探,只要发现韩一柏等人的踪迹,即刻与船队回来。若韩一柏真在那岛上,我与道人便联络举旗人士,带着群豪杀他一个措手不及,定要为盟主复仇。”
李有财道:“今日是十一,看来我准备一下便可启程。”
突然从堂后传来杨欢欢的声音:“你要走,必须带上我。”
李有财站了起来,看着从堂后走来的杨欢欢,跟着苦笑一声:“你还是来了。”
杨欢欢气道:“你不让我来,我更要来,你再也休想撇下我。”
李有财道:“可你也听到了我要去做的事。”
杨欢欢道:“那我更要去了。我怎么能让你独自赴险。”
“我也要去。”李有财还在为杨欢欢头疼,堂外又传来这句话语。四人转过头去,看见目光毅然的白鬼无常。
白鬼无常又重复了一遍自己的话语:“我也要去。”
李有财道:“可你已打算做一个普通人。”
白鬼无常道:“普通人也可以去。何况,我要报恩,是你们拯救了我,若是不做些什么,我会觉得心头难受。”
“而且……”白鬼无常刻意加重了语调,“隐匿与伪装是我的强项。”
江白鹭一听,心想不错,一拍手,道:“好,无常兄你就与有财一道去得好。”说完,他又将目光看向一脸生气的杨欢欢,他突然用手摸了摸杨欢欢的头,笑道:“就算我不让你去,你也一定会跟去的,你说是不是?”
杨欢欢撅了一撅嘴,露出一副“正是如此”的表情。
李有财也摸了摸她的头,笑道:“那你可千万不要给我添乱子。”
杨欢欢似乎有些不服气,她用了一种长辈的口吻对李有财道:“我何时给你添过乱,这几年来,还是你惹得麻烦比较多。”
李有财心想倒也不错,又是连连苦笑。
铁不说是真不说。
世上好像很难再找出一个像他嘴巴这么老实的人。
他有着高大的身板和一撮与身材不成对比的小胡子。更为关键的是,他还喜欢像关公那样去捋胡子,那样子别提有多好笑。
所以他的手下每次见他摸胡子总是要偷偷的笑一笑。
但这并不代表这些水手不尊重他,恰恰相反,水手们以他马首是瞻,什么事都要听他的,只要是铁不说吩咐的,他们绝不会违拗。就算铁不说让他们去吃屎,他们也会义不容辞的去,因为铁不说从未做出过一件害自己人的事,他做的任何事都是对他有利,对水手们有利的。
所以他才能在这风浪滔天的大海上横行如此多年。不仅有主顾喜欢他,更有手下的拥戴。像他这样的人,想在阴沟里翻船都十分困难。
今日的风比往常要大一些,浪也比往常要拍的高。
但铁不说的脸上仍然是镇定无比。他望着无边无际的蓝海,忽而又回头瞧一番正有序上船的客人们。
铁不说除了要往海月观主的海岛上送货物,还会送一些客人。
什么样的人才能叫做客人?
穿着体面,彬彬有礼,被主人邀请的人算是客人。身上邋遢肮脏的人,只要是被主人邀请,那也算是客人。
总之,若被主人邀请,那就算是客人。
但不请自来的人难道不是算是客人吗?应该也是算的。
风更大了。
铁不说站在船头挥手,示意可以起航了。
硕大的船帆打开,好似凭空张起了一面巨网。大帆吃着风,穿呼呼的向前疾驰。海水被船只破开,铁不说看看大海,又瞧瞧船下那些活泼的鱼儿。
每一次出海,他都满怀幸福。
他爱大海,他在海上住了一辈子,大海就是他的家。
他蹲下身子,摸了摸甲板,脸上又露出了浅浅的笑容。看来,这一次的出航,还是同往常一样让他兴奋。
而李有财三人呢?
他们已坐在了船上。
三人本打算乔装打扮混上船只,哪知到了船下,却瞧见有不少船客正陆续上船。李有财上前一打听,便知此船正是前往东海诸岛,那铁不说的船。可只听说铁不说载货,却不曾听说还载客的。
李有财又向水手打听这些人的去向,那水手闭口不言,突然跑到船上。没多久又从船上跑下,问李有财:“瞧你们三个面生,可是要去海佛岛寻亲的?”
李有财疑惑的瞧了一眼那水手。
水手似乎看出了他的疑惑,笑道:“我当然知道你要去哪儿,因为这些船客也都是去海佛岛寻亲的。”
李有财哑然失笑:“原来如此,兄台说的不错,我三人也正要去,还敢问你家大船去海佛岛要多少价钱,我三人钱两不多,还望大哥关照关照。”
水手瞧了瞧白鬼无常与杨欢欢,对李有财道:“若你们只住一间卧室,只需十两白银。”
十两白银当然不是一个小数目。但人在屋檐,不得不低头,有时候吃些亏能避免灾祸,也是值得的。
李有财交了钱,三人跟着走上甲板。只见船头有一条大汉,正回头瞧着他们,李有财对其报以微笑,而那条大汉什么反应也没有,又转回了头,眺望着无边无际的大海。
此时,船帆已扬,大船乘风破浪行驶在海面上。
这毕竟是海而不是江。大浪滔天,不断拍打在船身上。巨大的船体在大海中也如一叶孤舟,随风飘荡,船身摇摇晃晃,似随时都会翻倒。
杨欢欢紧紧抓着李有财的衣角,才勉强不摔倒。摇晃的大船已经令他有些恶心了,她觉得胃里酸气上涌,随时都可能吐出来。
李有财正轻拍她的背,让她能好受一些。
白鬼无常坐在杨欢欢另一侧。他正握着一只酒杯,警惕的瞧着四周。
现在,所有客旅都坐在这个大厅之中,这也是这艘船最大的一个厅。
已到了饭点,船上的厨子正不断的往桌上上菜。
这些菜式中,除了鱼还是鱼。一桌子的菜式上完,竟连一盘青菜与米饭都没有。
所以,整个厅子中腥味更浓了,杨欢欢也更想吐了。
“船上种不了稻谷与蔬菜,还请各位体谅体谅。”话声比人先到,话说完,人才从门外走进来。
走进来的是铁不说。
他的声音非常低沉,给人一种平静的感觉。
也不知是他的声音太过平静还是如何,众人均只抬头瞧了他一眼,也没人说话。
铁不说走至李有财三人身旁,对三人道:“三位初来乍到,海鲜还吃不吃得惯?”
白鬼无常道:“吃不惯也得吃,吃着吃着,也就习惯了。”
铁不说大有深意的瞧了白鬼无常一眼,笑道:“兄台说的不错,再吃不惯的东西,吃多了也会习惯。”
李有财仍然在帮杨欢欢拍背,他问:“大船主,此番前去,需要多少时日?”
铁不说问:“三位可是要去何处?”
李有财道:“当然是与众人同一去处。”
铁不说露出了微笑,然后拍了拍李有财的肩膀,“三位好吃好喝。不过小姑娘经不起风浪,还是早早回房休息的好。”
他又走向别处,与其他客旅交谈起来。
这餐饭,也就平淡的散了。杨欢欢什么也没吃,从大厅走来,看起来晕的七荤八素,这时迷迷糊糊的躺在小铺上。而李有财与白鬼无常也什么都没吃,他们当然不是晕船,而是不敢吃。
白鬼无常将耳朵贴在房门上,然后对李有财轻轻的摇了摇头。
李有财打开包袱,从中取出三块饼,一块递给白鬼无常,一块放入了自己的嘴中。然后他轻拍杨欢欢的小手,杨欢欢慢慢坐起,取过李有财给的干饼,啃了起来。
三人吃完饼,围坐在一起。
船舱很小,三人盘膝坐下,几乎没有多余空地。
白鬼无常又将耳朵贴在门上,听着门外的动静。
杨欢欢这时却完全没了难受的迹象,轻声问道:“外头可有动静?”
白鬼无常轻声道:“没了。刚才有两个人从门外经过。”
李有财问白鬼无常:“你确定他们走了?”
白鬼无常道:“确定。”
三人这才敢放开一点嗓子。
杨欢欢问李有财:“你为何一上船就要我装晕船?”
李有财道:“这条船有问题。”
白鬼无常一听,脸色立马沉了下来:“你是说,这条船不是铁不说的?”
李有财道:“是铁不说的。”
杨欢欢道:“那问题在哪?”
李有财正要答话,却听门外传来了阵阵敲门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