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有财会心一笑,想起了自己与秦冷初次相见之时。那日他还想看秦冷笑话,故意要了一大坛子酒,还要秦冷一口气喝下三成。哪知秦冷酒量骇人,连喝九碗却毫无醉意。
心中又是一叹,若那日没有秦冷,自己也早已葬身火海之中。秦冷不仅救了自己性命,更带给自己活下去的勇气。对于秦冷的恩情,自己这辈子也难以报答。
小二停在门口,疑惑的看着李有财。
李有财大叫道:“对,就来两坛子酒。”
小二这才跑了出去。
也不知是因为店里客人不多,还是如何,只一小会,便有四五个小二抬着两坛子酒进来。
小二将酒坛盖子掀开,又去取了十几个杯子来,这才退出了房。
应九天拿起小杯子,向秦冷道:“这杯子喝的也太不过瘾,你说是也不是?”
秦冷道:“不过瘾。”
陆神剑却道:“不过瘾,也没人拦着你抱着酒坛子喝。”
应九天哈哈一笑,道:“你这老头也会说一句中听的话。”
陆神剑刚要反唇相讥,周灵儿却插口道:“酒杯虽小,却也能看出一个人的酒量。”
厉诛眼里突然发出了光,问道:“哦,如何能瞧出?”
周灵儿嫣然一笑,说:“你不爱喝酒,我自然不和你说。但在座大侠不少好酒,小女子倒想借此一看各位酒量。看看武功上罕见敌手的人,喝起酒来也是不是海量。”
应九天奇道:“这小小一杯,莫说喝上一杯,哪怕喝上一百杯,我也不会醉。你又如何能看出来?”
陆神剑不喝酒,但也好奇,道:“文烟的徒弟与他一个模样,花样不少。”
周灵儿先起身,给各位斟上一杯酒,又从自己的包袱中取出一块黑白颜色涂抹的铜盘。厉诛瞧见了,道:“这东西可沉了,他又有何用处?”
周灵儿道:“这是家师赐给小女的第二样宝贝,名叫‘黑异白’。此铜盘在比武打架中虽无用处,但却能让人瞧了昏昏欲睡,刻敌于无形。”
陆神剑最为惊奇,道:“文烟这小子就发鼓捣这些玩意,可拿来让我瞧瞧。”
周灵儿道:“还请陆前辈过目。”说着,将铜盘递到了陆神剑手上。
只见这铜盘正反两面全是由黑白颜料涂抹。黑色与白色自圆盘中点开始向外绕圈,笔墨也逐渐加重。一圈一圈,层层叠加。
目光若是在这圆盘上,便会觉得圆盘在不停旋转,而且越转越快。甚至连目光都无法移开,直到人昏过去位置。
陆神剑瞧了好一会,才移开目光,道:“这东西,还真有些意思。”
应九天自然也看到这块盘子了,他问周灵儿:“那又如何看出一个人的酒量。”
周灵儿道:“这也不难,各位只要每喝一杯酒,再瞧圆盘一下。那便可以了。”
应九天奇道:“那又如何?”
周灵儿道:“各位不妨一试。”
众人将这铜盘放在窗边,开始酌起酒来。应九天很快喝下一杯,瞧了一眼铜盘。
若无其事。
他又喝了一杯,又看了一眼。
他接着喝。
这玩意好像也没什么。
直到喝了第五十杯时,他发现,自己的目光竟很难离开这铜盘,而且那铜盘的转速不断变快,快到头也要花了。
跟着到第八十杯时,只觉那好像铜盘化作无数个飘在自己眼前。而其余众人早早支撑不住,这时都在瞧他。
他本也不是争强好胜之人,可陆神剑在一旁笑眯眯的看着他,让他觉得心中不爽。若是不接着喝好像怯了自己威风。所以他颤颤巍巍的又提起酒杯,但他甚至未感受到,杯中的酒也洒出一半。
周灵儿及时制止,道:“应大哥,喝不得了。”
应九天仍是将这杯酒灌到嘴里,喝完,才道:“我还没醉。”
陆神剑笑道:“醉汉最喜欢说自己没醉,我瞧你也差不多。”
应九天没有回答,不是他不想讥讽陆神剑,而是他根本没听见陆神剑的话,两只眼睛,一片心思全在铜盘‘黑异白’上。
良久,他的目光才从黑异白上移开,怔怔的瞧着手上的小酒杯,奇道:“今个儿是怎回事,怎的有些晕乎。”说完,他还要往酒杯中倒酒。
周灵儿俏手一拦,微笑道:“应大哥,可莫再喝了。”
应九天缓缓抬起头,瞧着周灵儿。只见他目光浑浊,有些呆滞,显是醉了。
众人瞧了,不禁暗自佩服那‘黑异白’的神奇,竟将应九天这般高深功力之人也给绕的七荤八素。
陆神剑干笑一声,对周灵儿道:“女娃娃,快将解药取出来罢。”
周灵儿眼睛一转,反问陆神剑:“陆前辈怎知我有解药?”
陆神剑道:“你没解药,谁有解药。”
周灵儿俏皮一笑,只见他一笑之下风韵依旧,犹似一个二十出头的俏皮姑娘。厉诛不禁瞧得一痴。
她拍了拍厉诛的额头,从包袱中取出几片青色药片,给众人服下。又道:“这是醒神药,吃下后,头脑会清醒不少。”
喝酒的众人原本昏昏沉沉的,将药片服下后,便觉得神清气爽。就连应九天也是,他服下药的第一句话便是:“欢喜王的宝贝的确有些花头。”
众人不禁大笑。
又要了几个小菜,命小二搬了张大圆桌来。
众人围着桌子坐下来,戚甜儿,汤落生,阮莺莺三人也在席上就坐。而陆神剑的弟子们守在门外。还有毒蛇,他什么也不吃,也不喝一口酒,一直站在门外。
星光下,他的背影浅浅的映在窗子上。
戚甜儿瞧见他的背影,不觉有些落寞,便道:“我想出去瞧瞧月亮。”
李有财瞧出她涵义,点点头,道:“也好,你近日在屋中待得久,出门走走散散心。”
阮莺莺急忙跟道:“众位前辈,戚妹妹身子不好,我想我与师哥去陪她罢。”其实他们也觉坐在席上太过压抑,虽见到几位武林高人,却也提不起劲。倒不如出去走走的好。
陆神剑点点头,道:“可莫走远,有事不妨与我弟子说。”
三人应了,谢过在座前辈,掩门而出。
戚甜儿手上提着一个酒壶与两个杯子,这是她方才带出门来的。她走近毒蛇身边,关切的问道:“毒蛇大哥为什么也不来喝杯酒?”
毒蛇一直是望着月亮的,戚甜儿问他话,他才转头看着她,良久,才道:“下人是不配与主人一同喝酒的。”
戚甜儿面露苦楚,急道:“你说你是下人?可在座的那几位那英雄,大豪杰却不把你当下人。”
毒蛇道:“那他们把我当做什么?”
戚甜儿道:“我瞧的出,他们把你当做朋友。尤其是厉大侠。”
毒蛇低下头,似在想些什么,又将头抬起。仍是望着月亮。
“就算他们看得起我,我也还是下人。”
戚甜儿却道:“不,你不是下人,你是位大英雄,大豪杰。”
毒蛇哈哈大笑,却说不出话。
戚甜儿在他身旁悄悄坐下,将两只酒杯放在地上,倒入酒水。双手提起两个酒杯,道:“喝酒。”
毒蛇凝视着戚甜儿的脸,终于取过他手上的酒杯,仰脖子喝下。戚甜儿瞧他喝了,心中也乐,一口酒下肚,却未想到酒水辛辣,连呛几声,才缓过来,抱怨道:“酒可真难喝……”
外头有两人在喝酒,里头的人却连杯也不举。
他们本有嗜酒如命的大豪客,但这时却放下了自己的酒杯。是怕了铜镜‘黑异白’?
当然不是怕。就算有刀架在头上,他们连眼皮都不会眨一下。何况是这小小的玩意。
只是气氛太过沉重。
众人也是面色凝重。
还是陆神剑先开的口,“郭松仁与韩一柏,两人都不是泛泛之辈。”
应九天这回也不与陆神剑斗嘴,他道沉声:“郭松仁的确好人,对我们魔教中人,他也绝不乱下杀手。”话音一顿,又道,“他虽将我教摧毁,我也佩服他。”
陆神剑接口道:“我曾见过他们一面,那时郭松仁还不过是个乳臭未干的臭小子。可我能瞧出,他是个很有野心,又很善良的人。反倒是韩一柏,他看起来与普通人没什么两样,没有心机,没有欲望。没想到却是一个极富欲望的掌权者。”
隐藏的越深,那人往往就越可怕。一个人若能忍住自己的事,不与别人说,这本就需要很大的定力。
李有财双拳紧握,长出一口气,问陆神剑:“前辈认为,郭大侠与韩一柏,谁会活下来。”
所有人都知道,韩一柏与郭松仁中,必定会死一人。
成王败寇。
活下来,便是胜利。
陆神剑摇摇头,他面露难色,取过一个酒杯,倒上酒,一饮而尽。
他从不喝酒的,但这时,他只能借酒消愁。愁的是郭松仁这位真大侠。
李有财又将目光转向应九天。
应九天微微一笑,道:“我未见过韩一柏,但郭松仁的功夫却也知一二。”他比起了自己的手,竖起两根手指,“江湖上有头有脸,能在单打独斗中击败郭松仁的只有两个人。”
没有人插话。
“就是我与陆老爷子。”
陆神剑微微点头,表示同意。
“但他们两人的决斗,早已不是单打独斗这么简单。”
韩一柏上了郭松仁的船,这事早早传开,应九天也当然能知道事情经过。
这是两个巨大势力之间的碰撞。
个人的斗争,可以化解。但两个势力却不能。
就像是两把最快的剑,斩在一起。
其中一把剑不断,永远不会停。
且剑光所过之处,皆是腥风血雨,有使剑之人的血,也有无辜之人的血。
所以应九天也说不出。他的武功虽已入化境,但对于两个巨大势力的对决,他也难以猜测。
若是郭松仁胜了,那便是江湖的一大幸事。若是韩一柏胜了呢?以他的性格与能力,控制江湖,一场动乱似乎是在所难免。
在座之人都明事理。当然也不会希望郭松仁输了这场决斗。
但他们心里也没底。
尤其是李有财,江白鹭与无鼻道人。
郭松仁若是有绝对的信心,就会让他们三个上船。但他们却被留在了陆上。
而韩一柏若是没有绝对的信心,又如何会上船?难道他真是一个只满足内心欲望,不顾及生死的人吗?
恐怕不是,若他真是这样的人,那早已死了不下百次。
那么韩一柏必胜了吗?
答案当然是否定的。
郭松仁既然能准备这么一艘船,也就说明他算到了韩一柏如此一招。不难想象,这艘船上布有天罗地网,只等韩一柏这条大鱼往里头钻。
又或许,这是一条葬船。郭松仁打从一开始就做好了同归于尽的打算。葬船随波逐流,没于湍急的江流之中,沉于大海之上。
海天一色的地域上,没有落脚之地。除非插着翅膀,否则不可能再回来。
所以双方比拼的不只是是实力,还有心机与一番准备。准备越大的一方,把握也就越大。
心事重重。
每个人都忧虑都写在了脸上。
他们本是有城府,轻易不表露情绪的人。
但郭松仁的行为,深深的打动了他们。
似乎只有这一点,能描述郭松仁行为的意义了。
郭松仁早知不是韩一柏敌手,便布下了这一手。他也深知,韩一柏必会认为胜券在握,与他上船。而令这位“韩老”如何也不能想透的却是,这竟是一条必沉之船,还有郭松仁自己也抱着必死的决心。
一个人能用自己的死来成全他人,这是多么的伟大?
所以他们又开始喝酒了。
似乎只有酒精能冲淡他们的忧虑。
江湖中少了一位真大侠。与此同时,也少了一位真小人。
受人推崇,又饱受争议,站在道德风口浪尖的大侠。
受人推崇,又万人敬仰,躲在世俗黑暗背后的小人。
这一次,是真醉了。
两坛子酒,连一坛都未喝完,他们却都醉了。
陆神剑,应九天,秦冷,厉诛,无鼻道人,江白鹭,李有财。
他们都醉了,瘫软在桌上。
醉的不是身子,而是心。
周灵儿轻叹一声,站起身来,拉着小青走出房门。
这一夜,就让这几位大英雄好好歇息一番吧。
这一日,惊天动地。对于众多的江湖人事来说,这一日的事,几乎能说上一辈子。
这一日却也普普通通。这不过是一个忽而风和日丽,忽而狂风暴雨的日子而已。还有什么不同的吗?
尖翘的月牙似乎也在微笑。
它的笑容也和这天气一样,忽而善良,忽而阴邪。
夜,很长。
但再长的夜,也会结束。
当曙光照亮窗头的时候,夜便走到了尽头。
那渐渐攀爬上墙的朝阳,似乎总会给人带来希望。
看见透进窗户的光,人似乎也精神了一些。
陆神剑和应九天早早的醒了。甚至天还没亮,他们就醒了。李有财醒转过来,却不见两人的身影。
轻推开门,曙色下,只站着白须银发的陆神剑。
还有他那柄无往不利的剑。
剑折射着晨光,印到李有财的脸上。
“你醒了。”
“晚辈醒了。”
陆神剑低下头,看着自己握剑的右手。
“他走了。”
“恩。晚辈知道。”
李有财知道,方才在此地,定有一场武林中最好看,最为惊心动魄的对决。陆神剑对应九天!
这是一场没有鲜血的对决,也是一场无声对决。两人武功高极,一生之中或许都碰不到第二位这样的对手,两人性格相近,求武成痴。所以他们一定会有这样一战。
这一战谁胜,谁负。无人知晓。
但这一战的激烈程度,定是让常人难以想象的。
应九天走了。他是因为败了才走的吗?
当然不是,对他和陆神剑来说,这一战的胜负无足轻重。胜也好,败也好。对于他们两来说都没有什么。只是,他留着又能做什么?
什么都不能做。那还不如走,早走,早些去做有意义的事,岂不是更好。
应九天嘴上总说不要插手别人的事,但心里却又是热心肠。总将别人的事,记挂在自己心上。就像郭松仁那样。只不过他很低调,将自己的善举掩盖起来。
人终归是人,三字经所说“人之初,性本善”。本就是对人性的美好推崇。当然,也有人说,“人之初,性本恶”。其中也不乏有他们的见解与道理在。
或许,人之初,只是一张白纸。一张洁白透明,易染于世俗的白纸。在白纸上画上一朵莲,那么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在纸上涂写泥淖,那么刀剑血腥,不顾人之本。
人就是这样,学。学到什么,才能加以运用。
这两位是武学上的佼佼者,人伦之中的风向标。他们秉持心术,刻苦练武。才能成就今天这一步。
风仍在吹。
每天都会吹风。今日的风,却特别令人寂寥。
柳仍在飘。
只是它们扬起了双手,似乎在告别。向来此道贺的人道别,向乘船而去的人道别。
江水还在,房屋还在,景也还在。
只是人已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