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有财瞧着眼前的这血腥的一幕。
心在颤抖。
他原本也和这些人一样,恨着郭松仁。
人总是有善心的。人之初,性本善。这话当然是很有道理在里头的。
就是因为人有善心,所以人才会去同情弱者,记恨强者。强者永远是不好做的,他们虽然活得光鲜亮丽,但光彩的面具之下又有多少的辛酸血泪?而他们一旦有污点,就会被人拿来诟病。
郭松仁无疑是一个强者,甚至在武林中已经很难找出比他更强的人。
所以他背后的付出,比那些强人还要多,还要多。
郭松仁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江湖上最广为流传的话语,便是“巨侠郭松仁”。他创立聚义盟,横扫两大魔教,为武林做出数之不尽的善举,为江湖人所称道。
但也有人说,他害死不少江湖侠客,祸害武林同道,盗取富甲钱财,是一位欺世盗名的小人。
所以他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
李有财与他聊了一夜,只得出了一个结论。
他是一个可怜人。
李有财昨夜带着无鼻道人回到郭府的时候,他已经在院子里等候了。李有财发现,他总是喜欢背对着别人,再将自己的双手负在身后。
他的背影看起来特别高大,宽厚而结实。
“为何这时才回来。”郭松仁淡淡的问。
李有财没有说话,因为他已经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只能上气不接下气的急喘。无鼻道人毕竟功力深,断手之后仍未昏晕过去,他道:“盟主请罚,我带着他潜入了锦江阁。”
郭松仁转过身来,李有财记得,他转过身来的那一刻,目中带着怒火。但当他看到无鼻道人的手臂时,怒意顿消,取而代之的伤感。他急忙跑过来,扶住无鼻道人,在其小臂上连点几下,封住穴道,才问道:“你无碍吧。”
无鼻道人摇头。
你无碍吧?
这是一句关切的语句,对于一个伤者来说,这样的问候简直是在正常不过。
但这话却是从郭松仁口中说出的。
像他这样的人物,说的第一句竟不是“这是谁做的?”想的第一件事竟不是为他复仇,而是问候了一句关切的话语。
这或许只是一件简单的话语,但是要观察一个人往往不是从他做的大事来看,而是从小事着手。越小,越平常的事反而越能看出这个人的里里外外。
李有财知道,像他这样的人,才真正能配的上“大侠”二字。
郭松仁也没有去为无鼻道人报仇,哪怕他知道这是司徒江下的手。他带着李有财,于院子中席地而坐。
坐在这里让李有财感慨万千,因为这毕竟是谢回天死去的土地。
“你有很多话想问我。”郭松仁问。
“没错,但可能因为想问的太多,反而不知从何处开口。”
郭松仁道:“你可知我为何会找你谈天。”
李有财没有回答,因为在别人面前说自己的好,总让他觉得别捏。
郭松仁轻轻一笑:“你的确很出色,在你这年纪很少有人能达到你的高度。”他顿了一顿,“但我不是说你的功夫,而是说你对事物的看法。”
他接着道:“每个人都对事物拥有自己的看法。有人固执己见,有人轻信旁人,也有人摇摆不定,忽这忽那。”
“而我们所接触到的事,许多是听来的。但人往往愿意去接受这些听来的消息,也不愿用自己的双眼去看,你可知这又是为何?”
李有财说: “因为听到的总是好消息,亲眼看到的总是坏消息。”
郭松仁大笑,“你说的八九不离十。”
道听途说的总是别人的事,与自己全无关系。而亲身去看,去经历的事,就会与自己息息相关。
“这就是你与别人的不同。”郭松仁说,“你会用自己的眼光去看,而不是轻信他人。”
“但你与我不过说了几句话,怎知我不同?”
“我会看人。”
李有财沉默,像郭松仁这样深不可测的人,好像什么事情在他身上发生都是合理的。
夜很深,天很冷。
但院子中却没有一丝寂寒。
郭松仁淡淡的道:“你叫李有财,李甲富之子。另有兄长二人,还有一位堂叔。家财万贯,地有百亩,为江州城一方财主。”
李有财坐直身板,凝视郭松仁。
郭松仁接着道:“三年前,逐日教杀了你父母兄长,至此你就从世上失踪了。”他不再说,只是望着天。
李有财突然发问:“逐日教在多年前便已被你覆灭。我父亲又为何在得知逐日教的消息后,显得惊慌失措?”
郭松仁不答反问:“你可知逐日教有一项至宝?”
李有财答:“我知道,是逐日之宝。”
郭松仁笑道:“能追逐太阳的宝贝,你说让不让人动心?”
“这到底是什么宝贝?”
“我听说,这是一把好刀。而且是不可多得的一把好刀。百年前有位铸刀大师,名叫李典。***一生铸造了无数把刀,但除了这把刀外,他所铸的其余刀都被他称为废铁,他还将‘废铁’全部回炉融化。李典大师的刀,在世间也只此一把。”
“所以哪怕百年已过,仍是有这么多人会抢着要这把刀。”
李有财又问:“可这与我父亲又有何关系?”
郭松仁道:“其实你早就猜到,只是不敢相信而已。李甲富不是李甲富,而是林玄冰,你的叔叔也不叫李不三,而叫林又三。你父亲与叔叔本是逐日教教众,他们盗走了逐日之宝,在江南隐匿下来。”
郭松仁看了一眼有些不知所措的李有财,接着道:“你还有一位叔叔,他叫‘林江图’。这一切都是他一手谋划出来的。”
李有财一拍草地,沉声道:“是司徒江!”
郭松仁叹了一口气,“你还是知道了,但他毕竟是你叔叔,你也不该想着要他性命。”
原来林江图就是司徒江,当年林江图为了自己的野心,谋划出了这个计划。他要取代逐日教主,也要摆脱魔教的阴影。
李有财恍然大悟,万魔诛心大会上,长跳而下的就是林江图。他用“自己”的“死”,骗过了邪教中人,来换取“司徒江”的新生。
其实李有财早就猜到这一切的缘由,但正如郭松仁所说的,他不愿承认这样的事情。司徒江竟是他的叔叔,而他的父亲背叛了自己所在,偷取了逐日之宝。
毕竟父亲的形象总是高大的,我想总没有孩子希望自己的父亲做出小偷小摸,不忠不义的举动。
“但他为何要派人来——来杀我父亲。”
“因为你的父亲与叔叔失踪了。”
“失踪?”
失踪的理由有很多。可能被人挟持,可能迷了路,可能因为害怕、因为自身的贪欲等等缘由。
郭松仁道:“你的父亲与叔叔改头换面生活到了江南,司徒江一直找不着他们。直到几年前才得知他们的消息。接下来的事,你都知道了。”
李有财一拳打在地上,道:“他如此做,如何能算作我叔叔?”
郭松仁道:“人是会变的,你曾经也不是一个纨绔子弟?”
郭松仁又说:“我曾经杀过很多恶人,但我现在想来那时候下手太过鲁莽了。因为很多人作恶,也只不过是逼不得已。所以,不到万不得已,任何人都应当给他一个机会,哪怕他犯了再大的错。”
李有财气道:“既然如此,你为何不救谢回天?”
“死对他反而是一种解脱,何况我这次救了他,他也不见得能活下去。”
李有财想起了厉诛常常说的一句话,“一个自己想死的人,无论如何也救不活。”
那个孤独的杀手,终于死在了自己的剑下。
这是解脱。
那个望着天,孤独的杀手。心中的那份孤寂,那份悲伤。李有财忽然想到,“或许他早已知道这是一场有去无回的旅途。”
人生呢?人生也不就是一场有去无回的旅程吗。
但他终归是一个杀手,杀手是可以拒绝买家生意的。因为杀手不服从任何人,他们独来独往,只做能做的生意,只杀能杀的人。
“他为何要来找你?”
“杀手从来都是独来独往,不与任何人有交集。他要杀人,自然是接了生意。”
李有财忽然紧张起来:“不对,他来杀你前曾与我有一面之缘。他——他在来的路上就知道,这一次所走的,是条死路。”
“他亲口与你说的?”
“不,我瞧出来的。他的神色,他的剑,无不告诉我,这一去只有死。”李有财道:“你到底瞒着我什么!”
郭松仁笑了,但这却是带着些许讥讽的笑:“我又需要瞒着你什么?”
不错,他有什么必要要瞒着李有财。他或许只要一抬手,就能杀了李有财。
“你要瞒我,却是想让我走。”
“我为何要让你走?”
“因为你不想我死。”
郭松仁的眼睛忽然眯成了一条线,他转过头来看着李有财的双眼,发现这是一双明亮而充满智慧的眼睛。他第一次发现,眼前这位年轻人有些难以琢磨。
“你以为我敌不过余长子这些人?”
“单只这些人,或许还不能。但你可别忘了,还有司徒江,他早在你身边部下暗子,甚至你身边已有亲信被他买通。”
郭松仁道:“我说过,他的一举一动都在我眼中。”
李有财清楚,像他的话语充满自信,像他这样的人,不会说没有把握的话,更不会做没有把握不的事。可他也几乎难以想象,是什么事能让郭松仁感到难以应付?
李有财说: “你一直将他们的事瞧在眼里。所以你也一定早在谋划如何对付他们。”
郭松仁沉默。
这似乎又回到了那个问题。他们要杀你,你会不会回击,先杀了他们。
“所以这些人并不被你放在眼中。”李有财又道,“除他们以外,一定还有人,而且这个人的势力大到你也难以对付。”
郭松仁显得很平静,但若有人熟悉他,就能发觉他的眼睛变得与以往不同,眼神中带着星星光点,这是欣赏的目光,也是找到知己的目光。
但很可惜,这个世上还没有熟悉他的人。
郭松仁道:“你也有一个毛病,自以为是。”自以为是的人,总会对你别人灌输许多自己的意见。
李有财却道:“或许我有些自以为是。但我想你早知道,谢回天是那人派来的。他虽是一个杀手,却也是一个人。只要是人,就必定会有感情,有了感情就会被人所要挟。”
李有财忽然站起,望着谢回天倒下的那一块土地,道:“正是因为太孤独,像他这样的人,反而会将一点点的恩惠铭记于心。所以他明知这是一条必死的路,也要走。”
郭松仁道:“虽然他杀过非常多的人,但他至少坦坦荡荡,毫不做作。”
坦荡的人的确不多了。
李有财忽然道:“你可知道,江湖上有谁使大剑。”
郭松仁道:“秦冷。只不过他已在江湖隐匿三年。”
“除此之外呢?”
郭松仁道:“没有,至少在关内没有。”大剑难使,既不灵巧,威力也不见得强于大刀。所以江湖上以此做兵器的人是少之又少,而且能将大剑功夫练的炉火纯青的绝无仅有。
李有财心中一凌,怔在原地,好似想到了什么。环幽山庄上放火杀人的人,还有掌握月潭势力的人……
今夜,他忽然懂了很多。那江湖上的事,那人心间的事。其中很多事情甚至不用真正的去观察,也能了解。
郭松仁也站起身来,轻拍李有财的肩膀,道:“有时候残月比圆月更美,你可曾发现,每当残月升起时,天上的星空显得更亮一些。”
李有财怔怔的瞧着天,琢磨他话中的含义。
郭松仁走到房中,取出一张桌台,又取出一壶茶,将两个破旧的陶瓷杯,摆在桌上。
李有财心情虽糟,但话语却不乱,他想瞧瞧郭松仁的反应,便道:“既是良辰美景,便应对酒当歌。没有酒,没有歌,也太煞风景。”
郭松仁笑道:“如此美景,寒舍却没有酒,还望贵客多多体谅。”说完,又钻进了屋子,抱出一张大琴来。他盘膝在地,将琴摆在腿上,竟轻轻弹唱起来。李有财这才看清,郭松仁有一双白皙细嫩的手。
这样的手,如何会出现在一位江湖大侠的身上?哪怕是日日养尊处优,不出闺房的大小姐,也不可能拥有这样的一双手。
曲调响起,带着一丝愁苦,带着几分孤寂。
李有财闭上双目,不再思考。曲子跌宕起伏,仿佛便是郭松仁自己一生的写照。琴声不够细腻,唱功同样欠佳。但这曲子在李有财耳中却别样的好听,充满着生命,十分有感染力。曲子尾声,时而感慨,时而愤怒。李有财这时的心情就好像一把调味品,脑海中伴着曲子续写着一篇篇书画。
余音袅袅,不绝于耳。
不知何时,泪水顺着面颊流下。
曲闭,郭松仁笑道:“你是第一个听到这首曲子的人。”他轻抚琴弦,望着残月,又道:“来,品茶。”
两人举杯共饮。
喝的是茶,李有财却觉得有些醉了。
有的人千杯不醉,有的人一杯就倒。而李有财只喝了一杯茶,却也感觉醉意顿生。其实很多时候,醉的不是身子,而是心。
酒醉可以忘掉很多事,忘掉那些烦恼的事,又何尝不好。
但烦恼的事终归还是要来的,酒醒之后,人还是要面对现实。
郭松仁又道上一杯茶,细细的品起来,他看着茶杯中的茶叶,道:“你来此地,可是为了救两个女孩子。”
李有财放下茶杯,正色道:“不错,柳伤琴与小青是我的家人,我要来带他们走。”
“你不怕我不允?”
“你不允我也要带他们走。”
“好,男人就是要有些气魄。”郭松仁说,“只可惜他们早已不在我盟中。”
李有财的手不由自主的握紧,他道:“这是何意?”
郭松仁道:“那位美丽的女子既不喜欢我儿,又何必要他强嫁。十日前我便命人将他们送出。”
李有财放下掌中的茶杯,站起身子,对郭松仁躬身一礼,道:“郭大侠,谢谢你。”又道:“那郭明的婚礼又怎么办?”
郭松仁道:“他也不清楚,因为这不过是一场戏。但我也挑选了最好的女子,若我儿真的喜欢,便名正言顺的娶了。”
李有财道:“这场戏是你引出幕后黑手的必要筹码。”
郭松仁笑了。
李有财又道:“我大概已经知道这人是谁了。”
郭松仁显得勃有兴致,他问道:“这人是谁。”
李有财道:“我不能确定,也不贸然就下定论。但我已经见过他。”
郭松仁道:“哦!你什么时候见过他。”
李有财道:“在十里亭。”
那人使得一把大剑,这把大剑其重无比,这样的分量就连秦冷也不能驾驭,但那人却似乎随心所欲。
他的武功高的出奇,李有财见过许多高手,却也没见过像他这样的。
“有些时候,人会不得不面对一些棘手,甚至是不想面对的事。”郭松仁忽然抬起头,感受着冷风的轻抚,“我始终都想避开他,但我也知道,我与他终归要有这一战。”
他是谁?他们在说的“他”到底是谁?
郭松仁又望着远方,渐渐出神,又接口道:“你猜的不错,明日便是我与他的决战之时。所以你还是快快离去。”
李有财道:“那我更不能走了。”
郭松仁奇道:“你连性命也不在乎?”
李有财端起茶杯,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正声道:“若你的朋友即将要面临生死,你还能放心的走吗?”
郭松仁笑了,开怀大笑,“朋友”,多么亲切的词。在他的生命中,这样的词汇很少出现过,他甚至有些不记得,世上还有这样一个词,还可以用这样一个词来描绘人与人之间的友谊。
他一直是一个极度优秀的人。在儿时,他还有过几个同龄玩伴,但年纪越大,他才发现,自己身边的朋友越来越少,直到没有。这或许也是强人的悲哀吧。
他忽然转过身来,瞧着李有财:“好,就冲你这句话,你今日便在此歇息一晚。明日若是事出有变,再做定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