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鲜血。
郭松仁所站之处,围了一圈又一圈的鲜血。
还有倒在地上的人!
血是从他们身上上流出的。
鹤发道人吃惊的将头转回去,看见的却是这样一副画面。
五十余人倒下去了一大半。
剩下十余人,鲜血溅在了他们衣衫上,脸上,手上。他们的刃上沾满了鲜血,一滴一滴从他们的兵器上滴落,轻轻的点在地上。
在前一刻,这些鲜血的主人,还与他们并肩作战
叛徒!这是鹤发道人心中唯一的想法。
他有满腔愤怒,却早已被恐惧所掩盖。他不知道那倒下去的三十多人是死是活,但这一切对他来说都不重要了。对他来说,重要的只是如何逃走,逃离这人间炼狱。
郭松仁轻叹一声,看向呆若木鸡的余长子夫妇。
余长子无论如何也不会料想到,自己会以这样的方式惨败。又或许说,这场战斗从一开始就注定了失败。他就好像被雷公打下的落雷所劈中,两眼血红,身子狂颤。而江红月想要紧紧抓住丈夫的手,却发现自己连握住他手的气力都没有。
郭松仁就像是恶魔,早已看透了他们的一举一动。在他眼中,他们的每一步看起来都是这么的幼稚,这么的可笑。
余长子缓缓摊开自己的手掌,他的手掌纤细、苍白,看起来就像没有肉的白骨。手上布满了皱纹,掌心却还泛着红。
他的手掌本该更有力量。
他用力的攥紧了自己的拳头,直到指甲割裂了皮肉,绽出鲜血。
他又缓缓地张开手掌。
世上没有人比江红月更了解他。他虽位居青城掌门,但这非但没有削减他的功利之心,反而变本加厉。好名利,好面子。很多时候,他早已将青城的声誉,还有自己的面子看得比性命更重。
这次,本以为万无一失的计划,却是早早的掉入了郭松仁的陷阱中。这五十余位江湖高手中,十余人早已被郭松仁给收买。
他对不起那些倒在血泊中的侠士,更无脸活在世上,只有一死谢过。
江红月将身子扑到他的身上,要去阻挡他的这一掌。
可他的掌更快!没有决绝,没有告别。他竟就这样要离自己而去。
江红月的眼中充满了绝望。
女人总与男人不同。男人的世界中充斥着“名利,欲望”。而女人的世界中,往往只有那个心爱的男人。
但这一掌却没有打到他自己的脑袋上,而是被闪身而来的郭松仁拦住。
余长子脖子上青筋跳起,怒道:“没想到你竟这般恶毒!”
郭松仁淡淡的道:“性命只有一条,你这样走了,叫夫人如何是好。”
江红月泪水夺眶而出,这时她还哪里顾得了江湖仇怨,抱着余长子的身子吱吱呜呜的啜泣起来。
余长子恨声厉喝:“你这不仁不义的狗贼,少在这里惺惺作态,博人同情。”一把将江红月推开几丈,左手反掌又往自己天灵盖打去。
郭松仁左掌架着余长子的右手,只得伸出右手再去拦他的左手。哪知右手刚架住余长子的左掌,余长子右手却突然一松,跟着小臂一抖,他袖中竟跳出一把明晃晃的短剑出来。
短剑闪着寒光,一看就不是凡物。余长子右手握住短剑,猛然朝郭松仁的胸口刺出。他的脸上终于露出了笑容,为了这一刻,他这招袖中剑已练了不下万次。这一剑太近,又太过突然,郭松仁绝没道理幸免。
可郭松仁毕竟不是白叫的。他大惊之下,动作却丝毫不乱。身子顺着掌力,朝着右侧倒下。
短剑没有刺到胸口,而是深深刺入了他的左臂之中。他在千钧一发之际将身子挪过半个身位,躲过了这一次危机。
左臂上,鲜血如泉涌。可郭松仁却十分冷静。
这是一种骇人的平静。
这一刻,天地也忽然安静下来。
但,下一刻,原本明媚的天,却乌云密布。阵阵疾风狂啸而过,声响之大,如做鬼哭狼嚎。江面拍打起了滔天巨浪,激流湍险,凶恶无比。
霎时,好似要天翻地覆。
众人的心不免提到了嗓子眼。
郭松仁却笑了。
他平常笑起来,总是温文儒雅,不发声响。就像松子林中拂过的微风。
但这一次,他却笑的很大声。
“想不到我还是栽了一手。”
他的话音中带着失落,还有些许悲哀。
余长子如论如何也不会想到,郭松仁中剑之后竟连些许反应都没。他的手开始颤抖,这一回是真的,因为他的心也开始颤抖。他发现,眼前这个人太过可怕,可怕到令人发指。
郭松仁轻拍余长子肩头,拔下短剑,又在自己肩头连点数下,止住了血。
然后,转身而去。
没错,就是转身而去。
他没有报复余长子,甚至没有制住他。
不少仁义君子已然看不过去,站在远处大声辱骂余长子。他们离得远,也未瞧见余长子出手那一下,但郭松仁手臂的伤口,却是最好的证明。
在这些人的脑海中充斥着一句话,“只有小人才会做偷袭这等肮脏勾当。”所以,大势已去的余长子,在他们眼中已变成了一个不折不扣的小人。
他们骂的本该是郭松仁,因为他主导了“背叛”,收买了十余位武林高手做卧底。但他们没有骂,因为郭松仁是胜利者。强大的胜利者在很多时候总是对的,哪怕胜利者没做一件好事。
那十余名武林高手负手而立,一动不动的站在原地。郭松仁一步一步走回,却连看也不看他们一眼。
他突然在李有财的身旁停下了步子,问身侧的李有财:“你觉得我卑鄙吗?”
“卑鄙。但有时候人不得不卑鄙。”李有财叹了一口气,“可你的卑鄙却是光明正大。至少你没有吩咐他们杀人,而这些人也没有死。”
郭松仁轻轻一笑,望着前方涛涛大江。
李有财又道:“你的伤?”
郭松仁道:“不碍事。”
李有财道:“可……”
郭松仁抬起头,自语道:“也差不多了。”
李有财不解道:“什么差不多?”
郭松仁未再答话,侧目望着远处的人群。李有财在他的眼中,看到了一团火,熊熊燃烧的大火。
风吹得更疾了。
人群中间忽然分开一道口子,口子慢慢的扩大,直到有三丈宽才停下来。
有人从中走了出来。
一个人!
这人一出现,人群立刻出现了山呼海啸的欢呼声。
远远瞧去,只见这个人满头白发,头戴灰色方巾,另袭一身粗布麻衣。
他在前头走,原本胆小如鼠的众人居然隔着几丈,在他身后跟了过来。
“他是谁?又是否是我所想的那人?”李有财盯着来人。他知道,这个人十有八九就是那“幕后黑手”。心中的疑问即将浮出水面,可李有财这时却越加紧张,甚至不由自主的握紧了双拳。
渐渐的近了。李有财也终于瞧清了这人面目。
他是一个满脸皱纹的老人,细细的眼珠中透露着慈祥。他实在太普通了,普通到除眼睛外就没有可以描写的地方。
这样的老头,无论在何处都能瞧见。
但他一定不同。他的神态,他的气势,却是无可比拟的。他只走了几步路,但却步步踏进李有财的心中。哪怕是郭松仁,他也未曾有过这样的感觉。
掌心不知不觉流下汗水。
老人越走越近,李有财仔细的盯着他的举动。只见他举手投足之间无不显示高深的武功。他的步子看起来很轻,但细心的人却能发现,他踏过的石地上,都会留下一个深深的脚印。
这是何等的功力?
他走起路来是多么的协调,每一步落下,身子就会像一个弹簧,时时刻刻充满着力量。
谁又能想象,这是一个满头银发的老人。
路总是会走完的。
直到郭松仁身前,老人才停下步子。
面对这面。
郭松仁比老人高出半个头,所以老人要抬起头仰视他。
老人露出了微笑。
他的微笑也和他的眼睛一样,充满了慈祥。
但李有财却几乎喘不过气来。老人虽然在笑,却给人一种咄咄逼人的气势,让他感到步履维艰。
老人缓缓道:“我们有二十三年未见了。”他的嗓音有些沙哑,就像刚生了一场大病的人那样。
郭松仁道:“没想到已经二十三年了。”
老人道:“没错,二十三年一过,你老了,我也老了。”
郭松仁的眼睛里忽然冒出了精光:“你老了,我却还未老。”
老人道:“错了,错了。你也老了。”他刻意将目光瞄向郭松仁受伤的臂膀,“你若没老,如何会被人暗算?”
郭松仁道:“天底下谁也别想暗算我。”他大有深意的看了一眼老人,嘴巴里蹦出了三个字,“除了你。”
老人大笑,带着生气的笑。他的笑容就好像街边卖饼的老伯一样,此刻就好像郭松仁在他的摊子上闹事,诬陷饼里有老鼠屎一样。老人气急,所以只能大笑:“你在胡说什么。”
郭松仁道:“天底下最了解我的人,是你。”
老人道:“错了,错了,天底下最了解你的,应该是你媳妇。”
郭松仁毫不理会,接着道:“所以,能暗算我的人,也只有你。你与他相识多年,教他的这一手袖中剑,正是为了对付我。”
老人的脸忽然又变得哭丧起来,他道:“算起来,我们师兄弟也有四十来年,没想到多年不见,你竟诬陷起我来。”他叹了口气,又道,“三十多年前,你误传消息,我再也不记怪你。今日来此就是为了与你不计前嫌,好好给你儿子喝上一杯喜酒。但你这般说,真是令我太过失望。”
郭松仁道:“真假你心知肚明,何必再说这些废话?”
老人道:“你从以前就这样,太过古板。就因为你连玩笑话都说不起,所以才没有朋友。”
郭松仁道:“朋友,不是拿来出卖的!”
老人微微一笑:“可你连能出卖的人都没有。你的身边,永远只有下属,却没有朋友。”他那慈祥的双目忽然变得犀利无比,“所以,失败的注定是你。”
的确,一个成功的人,身边必不可少的有两类人:朋友与下属。下属是忠,朋友是义。忠义缺一不可。
郭松仁反道:“失败的人应该是你。你对下属不仁,视性命如草芥。而做你的朋友更苦,一切都只不过是你布下的棋子罢。”
老人挑了一挑自己的眉毛,缓步走至余长子身旁,好像要告诉郭松仁,自己是多么的看重朋友。他走的很慢,就好像此地不是聚义盟的地盘,而是他自家后花园。
郭松仁站在原地,双目片刻不离老人。他当然不是关心老人的举动,而是不敢。不敢不看!二十年下来,他的师哥好像变了,也变得更加看不透了。
李有财初见老人时,不禁一怔。
他认出了老人,便是刚到十里亭那夜,提着大剑的神秘人。他阅历虽然不深,但经过两人的一番谈话,老人是谁,他还是清楚的。天底下能和郭松仁平起平坐的人屈指可数,老人恰好是其中之一。
郭松仁的师兄。
韩老,韩一柏!
韩一柏、郭松仁,自出道江湖便做善举无数。短短三年时间,他们的名头在江湖上便已人尽皆知。
他们武功奇高,仅凭两人的力量,便扫除湘江十三绿林窝,更杀了十一位总把子。尤其是郭松仁,那时候谁也料想不到他才二十出头。
只是二十年后,两人却分道扬镳。郭松仁行走于江湖之中。而韩一柏却退隐江湖。
关于这两位的,有太多太多的故事可以说。但,没人知道他们师承,也没有人找得出两人的背景,就连他们两人从哪儿来的,都无人知晓。
他们共过患难,也产生过分歧,直到现在,反目成仇!他们的一生都仿佛带着传奇色彩。编成书籍也可以写上厚厚一摞。
郭松仁还是盯着韩一柏,尤其是他的手。他的手看起来很细,很嫩,好像根本不该生在韩一柏这年纪的人身上。
这样的一双手,如何能克敌?
但就是这样的一双手却令郭松仁更为胆寒。
两人功夫路子全走一套,修习三大心法。其一,散阳功,此为内家心法,练至大成后气力充沛、源源不绝,力由心发随心所欲。
其二名为九幽转,此为轻功身法,百年前由九幽之地“无影怪人”所创,练成后身法有如魅影,来无影去无踪。
其三为碎婴掌。此功夫来头更远,要追溯到千年之前。当时由西域邪教所创,实为天下第一掌法。但宝物总会惹来众人哄抢,这门功夫流传在世不过几十个年头,就已失传。此掌法有一特征,掌力越深,手掌越是晶莹剔透,有如婴儿一般。碎婴掌中的“婴”字,便由此而来。
韩一柏的手看起来晶莹剔透。二十年来,他竟一直没有落下功夫。而且碎婴掌上的功力,要比郭松仁还高出几分。
郭松仁轻轻一抬手,那站在血圈中的十几人整齐划一的站到他身后。
他从来不会马虎大意,对待任何一件事都极为谨慎,就算是极小的事情也是如此。不然他的头颅早就从他脖子上被砍下好几次,也不能坐到现在这个位置。
跟着韩一柏走来的群豪不禁在心中鄙夷,他们均想“这十几人明明是武林大家,各自都有门户,却还要做他人的走狗,更做出卧底背叛的行为,有如禽兽。”
群豪的心思都反应在了脸上,十几人虽然瞧见,却仍是面无表情,不以为意。他们既然被郭松仁器重,必有过人之处,小风小浪不能干扰到他们。
不久,韩一柏又走了回来,他的步子依然很慢。
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在他身上。
但没有人看得透他,又或者说,没有人能猜到他真实的想法。
他真的是来为郭松仁庆祝的?
还是为了来救自己的朋友?谁都知道,韩老与余七花是几十年的老朋友。
“你伤了他?”
“难道我不能伤他?”
“你当然能伤他,但你本可下手轻些。可你却废了他的功夫。”
“我难道不能废他的功夫?”
“你当然能,但你别忘了,他是我的朋友。”
“那又如何?”
“你当然不懂其中的情感,只因你根本没有朋友。”
一个没有朋友的人,如何能知道友谊是怎么一回事。
李有财终于站了出来,站在了郭松仁身旁,对韩一柏道:“你错了,他有朋友。”
韩一柏面带慈祥的看着李有财,道:“你是他的朋友?”
“我是。”
“那很好。”韩一柏转头对郭松仁道,“我还是第一次听说,你有朋友。”
他接着道:“那事情就更好办了。”
话音未落,碎婴掌已无声无息的向李有财打出。
这一掌就连一点波澜都未带起,但来势却极快,快到李有财做不出反应。眼见这一掌就要拍到李有财腹间,郭松仁左掌突然横切而出,与韩一柏的手掌对到一起。
两人的出掌就像两团棉花,让人觉得软绵绵的。但当两掌相接之时,却迸发出了滔天惊骇,这一瞬声势之大,远远盖过滚滚江水。
须臾,韩一柏缓缓收回掌力。而郭松仁则倒退一步,左臂伤口裂开,鲜血不断流下。
“你又何苦?”韩一柏竟摇头感叹。
郭松仁怒目而视。
韩一柏道:“我并不想伤他,只是你废了我朋友的武功,所以我要为我的朋友讨回一个公道。”
郭松仁怒急:“这也不是你要废他功夫的理由。”
韩一柏厉声道:“是我的朋友,我定然要为他讨个公道,否则如何对得起他。”他的动机的确无理,但这一说却将自己推上了情义的制高点。惹得身后群豪连连点头。毕竟在他们眼中看来,就算废掉一百个李有财这个江湖小儿的功夫,也比不过一个余长子。
李有财突然仰天大笑:“原来你也是一个锱铢必较的小人。”
韩一柏被李有财如此讥讽,却不生气,反笑道:“我不是小人,而是一个老人。我对什么事情都不上心,但唯独对自己的朋友。”他忽然指了指倒在血泊中的人,又道:“杨清剑,全潘良,唐帆,朴金寒,他们也都是我的朋友。”
李有财很清楚韩一柏的话意,他话中之意便是“我没打算让你偿命已经很不错了”。
这是恐吓,而李有财不会被吓到。他怕死,从以前到现在都怕。他也经历过不少腥风血雨,许多时候,距离敲开鬼门关也只有一步之遥。
但他任然好好地活着,这需要一些运气,但更需要的是勇气。
李有财道:“幸好,你的朋友都没有死。”
韩一柏道:“那真是太好了。”
李有财又道:“若是我要杀你,你会不会杀死我。”这个问题又被摆上了台面,因为这个问题实在是太难回答了,尤其是对于君子而言。
韩老,当然是一个君子。
他摸了摸自己的白须,心中掂量一番。若他说“会”,自己的角色便会与郭松仁调换。而他说“不会”,不免显得虚情假意。
韩老总是会有办法,他道:“你没有杀我的本事,所以我也不会杀你。”
李有财笑了,这的确是一个圆滑的回答,也是一番真实的叙述,而且巧妙的回避了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