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回天。
那把剑,那把残破生锈的利剑,那把曾屠杀过无数人的剑,终究还是插入了他自己的心脏。这是善恶有报?又或许是因果报应?
又或许,什么也算不上。这只是江湖、武林中常常发生的平常事而已。
江湖第一杀手死了,自然会有别人重新顶上这个名头。只是谢回天这三个字,逐渐被淹没于时间的长河中,直到无人记得。
李有财想哭,却又哭不出来。眼泪在眼眶打转,却是迈不出最后那一步。因为他自己也知道,或许谢回天被他自己的剑杀死,才是他最好的归宿。
没有再问,也不需要再问。为了好朋友,自己至少不能做懦夫。
银丝长剑带着月光闪出,颤颤巍巍的右手,紧紧的握住剑柄。手上青筋膨胀,好似要涨破血管。
长剑出手,未扬起一丝风声。
池水、小桥、草地、鲜花、谢回天。
来势快如闪电,剑锋直指郭松仁。
可郭松仁只是站在原地,只是缓缓的转过身来。
他转过身来时,剑刃已然要刺中的他喉咙。他没有伸手格挡,也未后退闪躲,他的脚就像生在地上一样,他的双手就好像永远也抬不起来。
他为什么不动?难道一代名宿郭松仁竟要以这样的方式来结束自己的生命?
剑,停在空中,抵着郭松仁的喉咙。李有财的手竟不能再前去一分,瞧见郭松仁面目的那一刻,他发现自己周身已被滔天的气息所覆盖,就像池水中的石子一样,四周具是绵绵不绝的水流,被完全包裹进退不能。
冷汗从面庞流落。没有词汇能描述李有财这时的心情,就连他自己也不清楚,自己到底是怎么了。瞧见郭松仁的面庞后,自己就连手都下不去。 而自己的手明明只要再前去半寸,便能要了这当世魔头的性命。可身子偏偏如此不争气,寸步未进。
他长了一副反派面容,尖尖的吊眼,瘦长的马脸,还有一撮小胡子。他的眼珠浑浊不堪布满血丝,就像他的脸庞,坑坑洼洼,透露出岁月的风霜。
他是特别的。
李有财知道,这个世上再不会有人与他一样。就算与他长相一模一样,就算与他全身上下近乎一致,却也不会像他这样。
人世间总会有许多相似的人。而你总认为自己是特别的,但世间如此之大,难免找不到一个与你相像的人。
但李有财知道,郭松仁是特别的、特殊的。世上绝没一人会像他一样。
还是郭松仁先开的口。他完全不因李有财将剑抵着他喉咙而生气,反而淡淡的说:“原来你认识他。”
“你为何要杀他!”其实李有财这句根本就是废话,江湖中生杀仇怨只不过是平常到不能再平常的事。何况你要杀我,就不许我杀你了?
“我没有杀他。”这却是郭松仁的答复。
“你没有杀他,那是谁杀的他!”李有财近乎疯狂的怒吼。
“是他自己。”
郭松仁自然没必要来欺骗李有财,因为要李有财的性命在他眼中或许还不如捏死一只蚂蚁容易。
李有财怔住,呆在原地。他的情绪从云端跌落谷底。
手,松开。银丝剑,落在草坪上,无声无息。
李有财坐了下来,坐在谢回天尸身旁。
沉默无言,无话可说,无话能说。
眼前这位杀手,在生命最后选择了用自己的剑来结束自己。
李有财还记得他的话“这把剑哪天断了,就是我死的日子。”
剑果然断了,这把残破不堪的利剑,断为了两节。一节被他握在手上,一节插在其心里。或许这把残破不堪的剑,早与他的生命连为一体。
抬起头,再瞧郭松仁。
郭松仁没有笑,他一脸忧伤。
“他是来杀我的。所以你定然认为是我杀的他。”郭松仁抬起头瞧着天,瞧着这片漆黑的夜空,“但是他没有出手,我也未曾出手过。”
郭松仁道:“他不想杀我,所以选择用这样的方式来完成任务。只因他是一个杀手,更是一个守信的杀手。”
“他,……”李有财说了一个字便说不下去。真的没什么好说的,谢回天一定有他自己的道理。
郭松仁又低下头,看着李有财。从他的角度看去,只能瞧见李有财的侧脸。但他忽然道:“你叫李有财?”
“是。”这一声很平淡,因为以郭松仁的身份,江湖中大小传言很难跑过他的耳朵。
“我听过你的事,小儿也和我说过你。你的确是一个很出色的年轻人。”郭松仁道:“司徒江要拉你入伙,你却能不服淫威欣然拒绝,足以见你胆识过人。”
李有财睁大眼盯着郭松仁,盯着他的眼。
“你好像很惊讶。”
李有财自然很惊讶,他没想到司徒江的一举一动都在郭松仁的眼中。
郭松仁淡然一笑:“这几年来,我呆的最多的地方便是这个院子。但江湖中许多事情都逃不过我的眼睛,我的手下想做什么我也清楚的很。”
“司徒江早有反我之心,而武林中以华山、青城为首的各大门派也早就对我虎视眈眈。”
“你全都知道!”
“不错,而且我也知道他们要在我儿大婚之日,大举进攻。包括如今盟中,都有许多他们的眼线。”
李有财霍的站起,恨声道:“所以你将计就计,如约举行婚礼,实则早已摆下陷阱等他们上钩。”
“你不杀他,他就要杀你,你会不会杀他?”
这是一个最简单的问题,你会不会杀他?这是一个你死我活的问题,或许许多假仁假义的人会信口雌黄的大叫:“当然不会。”但若真有这样的事,还会像他们所说那样吗?
李有财没有答话,因为他答不上来。
郭松仁笑了:“至少你不会说谎,不是个虚情假意之人。”他又背过了身,双手背在身后,“他们想取我的性命,只因我不小心侵占了他们的利益。”
利益!人世间又有多少人是为了这两个字而活的,又有多少人仅以利益做为自己的生活准则。唯利是图,无利不参。
江湖中处处皆是这样的人,就连各门各派中许多位高权重的大掌门都难以幸免。聚义盟的名声盖过了他们,他们自然不乐意。聚义盟民心所向,为人津津乐道,却将他们抛在一旁,他们更是不乐意。所以,无论聚义盟是善是恶,做好事还是做坏事,都能给编出几个恶模样,编出几件恶事来。
郭松仁补充道:“所以你听了很多关于我的传言,这些传言虽然未曾摆上台面,暗地里却有不少人在传,当然也有很多我伤天害理为非作歹的事。但我没有做过这么多事,甚至很多关于我的美言美事也与我毫无关系。我只做了我想做,我应该做的事情。”
李有财冷声道:“即是如此,你为何不出面澄清事实,难道你一点都不在乎你的名声?”他以为郭松仁定会说自己不在乎,可事实往往出乎意料,郭松仁居然很简单的承认了,他说:“我在乎,我想世上也没有不在乎自己名声的人。”
郭松仁接着道:“可他们既敢抹黑我,自然不怕我,他们总会想出新的法子。”
李有财冷笑两声,道:“可你也知道,有一种人是不会说话的。”
不会说话的人,不是哑巴,而是死人。
郭松仁淡淡的道:“我不是皇帝。”
“可你在江湖中也几乎和皇帝无异。你有这个能力,让江湖中人都闭上嘴的能力。”
“你错了。”郭松仁就像一块木头,李有财如此明显的讥讽,他也毫不知觉,他的语调仍是有气无力的平淡,让人觉得他对任何事都不会上心,“人总是会被自己眼前的烟幕所蒙蔽,你看到的与别人看到的可能相同,但却未必是事实。我不想做皇帝,也不想杀人。”
李有财睁大双眼,双拳紧握,死盯着郭松仁,道:“且那丐帮帮主‘张饱’被你毒害致残,漠上公子十里亭外滥杀无辜。还有环幽山庄、木匠徐家的血案你又如何解释?这些具是我亲眼所见,亲耳所闻,难道还有假不成。”
郭松仁却忽然转过了身,有些惊异的看着李有财:“张饱还活着?”
李有财不答,心中懊悔:“张帮主定然又落入这人魔掌,眼下更是生死未知。”
郭松仁眼皮一跳,似想到了什么,向天上一招手。霎时间,四周突然冒出十几人来,只见这十来人个个身手矫健,均有很深的武功功底。其中一人双手抱拳,低下身子恭敬道:“盟主有何吩咐。”
郭松仁道:“张饱可能还在盟内,马上派剩余人马寻他出来。”
李有财一惊,从眼下场景看来张饱并不在郭松仁手中,那张饱又是被谁给劫走了?正暗自思量,那无鼻道人与王玉林不知何时到了他身旁,两人与李有财并作一排。王玉林手摇铁扇面带微笑,无鼻道人则抱拳而立。
郭松仁指着谢回天道:“白鹭,你命林黄奇取一口上好的棺材来,将他葬在棺内。”转而对李有财道:“你既然是他朋友,来日便将他连人带棺好生安葬。”又对无鼻道人说:“你且带李有财在庄中住下,丰南的比试应到了关键时候,你可先带他去瞧瞧。”
李有财这时候自然有一肚子的疑问,刚要发问,却被郭松仁打断。他仿佛看破了李有财的心思,道:“你有很多问题,但这不是只言片语可以说通的,时候到了你自然会知道。”说完,他的人突然消失了。就像凭空蒸发一般的消失了。
那王玉林突的将铁扇一收,笑道:“虽不是第一次瞧见,但在下还是不由得赞佩一句盟主,他的功夫真是高深莫测。”无鼻道人轻叹一声,就要带李有财走。
李有财却突然喝问王玉林:“你不是王玉林?”
王玉林面上的笑容消失了,并未回答反而沉声问道:“你怎知王玉林的名字?”他的两只眼珠忽然自下而上的转了一圈,似像到了什么,面上又摆出了微笑:“原来我和玉林刀客交手时,你在一旁。”
“这么说你是江白鹭?”李有财沉声道。
“江湖上只有一个江白鹭,不是别人的话,那应该就是我了。”
先前王玉林与江白鹭交手的场景忽然浮现在李有财脑海中,眼前这位“王玉林”在交手时刀法奇差,而那“江白鹭”一面铁扇也使得极不灵活,好似互相调了个人。
他这时才顿悟过来,原来自己认错了人。眼前这人不是玉林刀客王玉林,而是铁扇江白鹭,先前给自己地图的也不是江白鹭,而是王玉林。
既然如此,绑走张饱的便不是郭松仁,那玉林刀客又是谁指派而来的,其口中的“主人”又是谁?
此点一破,思绪与疑问就好像大浪席卷而来,李有财发现自己错了,甚至错的很离谱。张饱既然并非聚义盟所制,那在暗处必然还有一股势力蠢蠢欲动。这股势力甚至强大到能制服张饱这等人物,而那同时期消失的几位大派掌门人,也很可能与他们有关。
这股势力的首脑应当就是王玉林口中的主人。
这位主人又会是谁?
又或许这一切只是郭松仁的障眼法,他故意命这王玉林假借江白鹭之声,让自己混淆视听。可若这是真的,这么做又是为了什么呢?
李有财搅破脑汁也想不出,所以他没再想。
不久,谢回天的尸首被装进了一口大棺材中。这是一口精致无比的棺材,甚至在棺木上还刻有许多栩栩如生的雕花。
木盖缓缓的关上,就在即将合上的那一刻,李有财的手却伸了过来。
那站在棺材旁的林黄奇忽然道:“阁下这是做什么?”
李有财缓缓的摇了摇头,然后将木盖掀开,抱出谢回天的尸首,抗在肩上。
“扬子江是在那儿吗?”李有财指着西北问道。
“不错,是在那儿。”林黄奇答。
“你到底要做什么?”林黄奇仍在追问,他有些看不懂眼前这位年轻人的想法。
“我要带他去他应该安葬的地方。”
谢回天下葬了。没有带着一丝异物,他抱着自己的那口剑,缓缓的沉入了江心。一个杀手的故事就此结束,但他的传说仍会继续。
此刻,李有财与无鼻道人奔赴丰南坡。那儿正热火朝天的进行着一场场比试,这是江湖上任何一个人都不愿错过的盛会,就连李有财也不例外。
炙热的火光将半边天印的腥红,越是靠近丰南坡,越是能闻到江湖气息。
丰南坡是一个天然的擂台,从地下拱出了一块方方正正的平台,整个坡看起来就好像是一块豆干。
豆干上正站着两排人。
这两排人站的平整,谁也不上前一步。双方皆是年轻面孔,左手边五人均穿着白衫,而右手边五人则穿着黑衫。他们的手都按在各自腰间的佩剑上,紧握剑柄,却不将剑拔出。
这五人均在等对方先出招,所谓后发制人。这个道理台下不懂的人还真不多,但众人来此便是看打架的,这番斗法谁会买账。双方伫立了约莫一炷香时分,台下早已想起此起彼伏的叫骂声。
终于有一位穿白衫的年轻人按捺不住,挑剑直刺而出。那五名黑衫人眼睛突然一亮,五剑齐出分刺他不同位置,霎时将他制于地上。另四名白衫人见同门被制,顿时慌了手脚,情急之下便要伸手相援。
那穿黑衫的五人等的便是这一刻,五人剑往一处走,将另四人逐个击破。转眼间,穿白衫的五人已全部身负剑伤,不用再比,胜负已分。
原来这十人分数两个门派“单金门”与“冲天门”,这两门派的掌门分别叫宋单金与宋冲天。两人原是兄弟,也曾是山西乔雨派门下弟子,只是乔雨派的帮主也是创派人的宋乔雨过世后,这两兄弟为夺兄长掌门之位反目成仇,故而门下分支成了这两派。
乔雨帮在江湖上也有些门头,而使乔雨帮在江湖上打响名头的便是剑阵。宋单金与宋冲天两人均得其兄长真传,这剑阵更是牢记于心,各立门户后,便将剑阵传于门下弟子。
台下又忽然想起了震天的叫好声。一名身穿白衣的中年人这时却缓步走上台面。他面色阴沉,对着五名白衫人怒目而视“都是废物,滚下去。”
五人将剑回鞘,灰溜溜的下了场。
只听“唰”的一声,白衫中年人抽出了腰间宝剑,将宝剑悬在空中,直指台下身穿黑衣的一位中年人:“宋冲天,你可敢在这天下英雄面前与我一战!”他这一声说的气势磅礴,却将周围嘈杂声都盖了下去。
众人均想,原来这黑衣人便是宋冲天,那这白衫人自是宋单金了。他两人本势不两立,想来接下来的比试会是一场死斗。
台下忽然安静下来,众人均等那宋冲天回应。
只见那黑衣人面带邪笑,轻声道:“这么多年下来,你这粗人还是这般不讲理。我徒儿们将你徒儿打败,按规矩来说,你要与我过招,还要先败了我五位徒弟才是。”人群中有人听了默默点头赞同,也有不少人大呼:“你这小儿怕了你哥哥了不是。”
宋冲天却充耳不闻,神情自若的瞧着台上的宋单金。宋单金当真怒急,也不招呼一声,宝剑连挥,急刺冲天门五人。那五名弟子虽被打了一个措手不及,但终归临敌经验不少,五人迅速摆出剑阵,以五敌一,连拆二十余招,勉强与宋单金打成了平手。
这几人武功路数原是一家,而宋单金浸淫其中几十载,知晓剑阵的薄处。又拆了二十余招后,忽使一招“白马长嘶”,直挑当头一人,那人撤步回身,手中之剑护在胸前。另四人知这一式威力不小,但去势甚长,此时不攻更待何时!四人四剑并出,同是一招“白马长嘶”,直击宋单金身上四处要害。
宋单金脸上却露出微笑,因这四人已然中计。乔雨门门人皆知这招“白马长嘶”一旦使出,便很难改招,但宋单金却早已将这招练的出神入化,做到想止便止的境界。他撤步一顿,急冲而上的身子突然钉在地上,不再向前一步。
冲天门四人全未料到宋单金还能改招,而这时他四人招式已出,再想回招已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宋单金倒也不敢在这里杀人,宝剑一挥,只将四人手中之剑砍断,接着猛出四脚,踢在这四人的胸口,将四人踢下场子。
他冷笑一声,走过剩下那名弟子身旁,甚至瞧都不去瞧他一眼,反对宋冲天吼道:“你上来。”
宋冲天武功本逊宋单金一筹,故而将更多的心思放在弟子身上。本以为自己弟子可多耗他劲力,却没想到自己这五位徒弟败得如此之快。眼下数以百计的好汉均望着自己,若是不战而退,那今后又如何在江湖上立足。暗忖半响,也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他抽出宝剑,跃上丰南坡,与宋单金持剑对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