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下宏声雷动,台上两人也不含糊,本是仇人,这回也不将就,提剑猛攻起来。剑声清脆,声声入耳。
两人交手越急,剑身似带着火光,众人越发瞧不清楚两人的动作。此刻,台上仿佛多了一张光影交织的幕布。幕布里没有山水,没有诗画,有的只是两个拼命的同胞仇人。
无鼻道人带着李有财早早的到了丰南坡,于远处寻了颗大树,正站在树梢眺望台上的比试。两人目力极好,虽站的远,但还是能清楚的看见宋单金与宋冲天的一举一动。
李有财观了许久,不禁赞道:“江湖之中能人果然不少,单是这两人的剑招便胜我百倍。”
无鼻道人轻哼一声,也不答话。
再望台上,只见那宋冲天力气渐渐不支,而宋单金仍是闲暇自若,脚步稳扎丝毫不见功力退去的迹象。
宋冲天自知这时不博,便再无机会。于是兵行险着,欺身过去将宝剑上挑,直刺宋单金面门。宋单金却早料到他会使出同归于尽的招数,自知自己功夫胜他一筹,也不必冒这个险。侧过一步来,跟着回过一式“大雨淋身”,一柄剑在其手中忽的幻为五把,直劈宋冲天。
宋冲天见一式不成反被宋单金要过一招,心下不免着急。长剑挥来,不得不避,脚下连转几步想要退开。但终归力气不支,一步未走稳,一跤摔在地上。
只见宋单金长剑劈落,转瞬就要砍中宋冲天。就在众人皆以为宋单金要趁势击杀宋冲天时,他的宝剑却在空中突然停下,停在宋冲天身子上半寸处。
“你在天下好汉面前败于我剑下。念在你我曾是手足,从今而后我两无仇无怨!”宋单金面上丝毫没有欣喜的表情,反而流露出几分伤感、几分愤慨。收剑回鞘,头也不回的踏步下台。
台下众人见宋单金如此大度,竟不在此地计较私人恩怨,皆为其赞叹,刹那间响起震天呐喊。
可宋冲天呢?他与兄长宋单金早已仇深似海,这回于天下好汉面前饶了自己一命,此刻恨不得找一个地洞钻下去。地洞却是没有的,剑却还是有的。
他长啸一声,横起宝剑就向自己脖子抹去。
一个人影忽然从台下跳出。
剑未及身,就从宋冲天的手中飞出,神不知鬼不觉的反到了那人影手中。
人影当然是个人,不是个影子。而且这个人还是个大名人。
他叫高升。他是江湖一大武林世家家主,一位在江湖中呼风唤雨的人物。虽已年过六旬,可任何一人都不敢小觑他的功夫,更不敢不放他在眼里。他有二十名姬妾,最小的仅仅十八岁,但江湖上也没有人敢对他说三道四。他还有数以万计的家产,更有无数的文房瑰宝,但这都与藏剑山庄的宝剑一样,无人敢觊觎半分。
但高家最出名的还属高家枪法。枪化于心,心正,则无坚不摧。所以高家枪在武林之中是所向披靡。
像他这样的人物,也只有郭松仁才能请的动了。
高升将剑一甩而出,剑就像一颗流星,印着火光插入硬地之中,刚好插在宋冲天面前。“明日便是郭明大婚,你就是想在这里死也不太容易。”
宋冲天用他颤抖的右手缓缓拔出宝剑,接着对高升应了几声,一抱拳便慌张的下了台。
高升站在台上,对群豪大言几句后,管自己下了台。跟着又是几条大汉上了台,几人相互打量一番,忽然想起一声清脆响亮的锣声,这几人便比划起来。
“江湖中的比试还是如此。”无鼻道人说。
“这话如何说?”李有财问。
“无聊透顶。”
无鼻道人似乎有些厌烦,这种水平的比试本就难以入他法眼,向下一望又对李有财道:“你喝不喝酒?”
李有财一拍大腿,道:“有酒最好。”他从来不是一个嗜酒的人,但无酒不欢这道理他还是懂得。转问无鼻道人:“前辈身上可有带了酒?”
无鼻道人望着树下,道:“道人可以偷偷喝酒,但身上却不能带酒,这道理你懂不懂。”
李有财心中好笑,心想原来这道士也不老实。再顺着他的目光望下去,只见前头坐着十七八人。他们围坐在一颗大树下,手上拿着银两正在大赌。这些人手上握着多少银子也与李有财他们无关,只是在他们的身后,还放着一坛坛酒。
这才是两人的目标。
所以两人十分麻利的从树上落下,又十分迅速的跑到酒坛子旁。无鼻道人动作比李有财还快上不少,看来他是一个不折不扣的“酒坛子”。
酒从来都是一个好东西。心情烦躁时他可以解忧愁,愉悦的时候更能叫人乐不可支。这么好的东西,又如何会无人看管。有些酒鬼喝酒时甚至比比武的时候更要警惕,警惕别人来抢自己的酒。
“要喝酒,就要付银子。”这声音是突然从那些赌徒中传出的,也自然是对着要对酒水“图谋不轨”的李有财与无鼻道人说的。
无鼻道人不知何时将面上缠上了面纱,目光盯着说话那人,冷声道:“多少银子?”
“一万两银子一坛酒。”那人话语平淡,但话中的价钱却能吓死人。一万两一坛,为何不去抢?不过就算抢也很难抢到这么多。
“你这价格倒是不贵”无鼻道人向他掷出几两银子,冷哼道:“不过我身上就这点银子,酒,我要取一坛。”
那人霍然站起,与他一同站起的还有三人。这四人面容各异,李有财一下认出了他们。
四人便是破庙中与漠上公子刘云水称兄道弟的“绍兴四友。”当日李有财躲在破庙之上,将四人的形体样貌都已瞧去,也得知这四人皆是富甲一方的大豪,来此则是为了给郭明送份大贺礼。
所谓有钱人必精,那些有钱而不精的人不是暴发户便是装的,又或者那些钱都不是自己赚的。他们四人送礼很大方,但做起生意来可考究的要命。
先前要价的是陈英少,也就是在破庙中与漠上公子刘云水聊得最开的人。这下第一个冲上来的也是陈英少。他没有发怒,因为一个随随便便就发怒的商人是赚不到多少钱的。他的面孔非常和善,甚至脸上还挂着笑容。他对无鼻道人道:“兄台有所不知,这些酒皆是我兄弟花了数千两银子,让‘运南镖局’从绍兴运过来的女儿红。”
李有财奇道:“那这女儿红在绍兴卖到多少银子一坛?”
陈英少答:“少说歹说也要十几两银子。”
无鼻道人连笑几声,冷声道:“你这坐地起价的本事倒是不错。”显然他已有些愤怒,他右手紧紧抓着拂尘。面对蛮不讲理的人,往往也要用蛮不讲理的方式才能让他们心服口服。
早在一旁的沈夺看出无鼻道人一言不合便要动手,连忙抢上前,道:“这位好朋友你有所不知,我们做生意的人都知道一句话,叫‘物以稀为贵’。这和南方的鲜果在北方定能卖出高价钱是一个道理,我们自家酿制的绍兴女儿红可不是市面上那些假货可以相比的。”
李有财也看出无鼻道人有些发怒,忙来打圆场,道:“那这价钱也太贵了些,此地这么多人又有几人买得起?”
沈夺笑道:“兄台说的不错,的确没几人买得起,就算买得起也不会花这个银子在几坛酒上。”
“那几位老板是什么意思?”李有财说。
沈夺指了指自己身旁的陈英少三人,说:“两位朋友也看得出我几人也混迹江湖,我们本事不大,也不好好练武。一门心思都放在酒上,这番带这几坛酒来就是想结交结交江湖好汉……”
他话未说完,从赌徒中忽然跳出两条大汉和一个佝偻的瘸子。那瘸子仔细一瞧李有财面目,冷笑道:“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小兄弟,我们找你找的好苦啊。”前半句话是其自言自语,而后半句则是对李有财说的。
这三人李有财居然也认识,正是绿林汉子秦川兄弟三人,现在想想自己能和汤落生阮莺莺相识也还多亏的他们三。这三人虽然手段阴险,但想来在这聚义盟的地盘也不敢造次。
但李有财对他们没了警惕,不代表这三人真不敢动手。他们这会可比遇见亲妈还要激动,连气都不换,提着兵器就往李有财身上招呼。
这三人武功均是不弱,那跛子的功夫更是百里挑一,但李有财就连抬起手来挡一下都懒得做,因为他身前有无鼻道人。无鼻道人当然不能让人伤到李有财,他只是将手中拂尘一扫,稀少、洁白的羽丝轻轻的打在了三人头上、肩上、脖子上。而秦川兄弟三人都未反应过来。
有句话好像是这么说的“眼界越远,便越自谦。”因为看的高、看的远的人,才能发现自己是多么的渺小。
武学也是如此。
无鼻道人扇拂尘这一下,并未伤及三人皮肉。可若他使得是利刃呢?秦川兄弟三人还能好好的站在这里吗?
跛子顿足在地,对无鼻道人恭敬道:“前辈可是与他一路的?”这“他”自然是说李有财了。
“你说呢?”无鼻道人说。
跛子立马换了一张脸,一张挤兑出来的笑脸:“小的三兄弟有眼不识泰山,还请前辈见谅。”说完,头也不回的拉着另外两人钻入观战的人群中,就连先前赌博时的压银也不要了。
无鼻道人转过头来,问李有财:“你为何不叫我教训他们?”
李有财摇了摇头,却说:“为何要教训他们。”
“因为他们要打你。”
李有财未再答,而是走到绍兴四友身旁,问他们:“若四位不嫌弃,还请与小弟交个朋友。”
陈英少呆了半响,忽然笑起来:“好小子,两位且先坐下,我给你们拿酒来。”
酒盖打开了。
浓香肆意,李有财从未闻过如此香的酒。他不是没有喝过女儿红,但香气如此浓醇的倒是第一次碰到。
陈英少看着李有财的反应,倒有些得意。他们家中每一年都会酿上百斤女儿红,二十年后取出。这些酒发酵了二十年,在经过独特的酿制手艺,味道自然是差不了的。绍兴四友在江湖中认识许多名人,也都是这些酒水的功劳。
酒的确是好东西,至少对于爱酒的人士来说,是个好东西。
无鼻道人抱了一大坛酒,跃上树干,独自喝了起来。
而李有财已喝的脸都有些红了。
绍兴四友又回到了他们的赌局中,而李有财则极目眺望,观看台上的比试。
过不多时,陈英少又挤到了李有财身边。他这人好像总喜欢和陌生人套近乎。
“兄台,兄台。”陈英少招呼道。
李有财红着脸转过头来,道:“怎、怎么说?”话语有些不着调,似乎有些醉了。
“兄台你酒力不行,有些醉了。”
“谁,谁说我醉了。”
通常醉了的人总喜欢说自己没有醉。
陈英少微微一笑,道:“好了,好了兄台你没醉。”
“那是,我能喝的很。”李有财拍了拍自己的肚皮,又比出一个大拇指。
“不错,兄台你酒量好得很。”陈英少问道:“你那朋友功夫不错,还敢问两位是什么来头?”
李有财咧嘴一笑,伸出食指,指着陈英少道:“你要打听我们师兄弟来路,是不是!”
陈英少连忙将双手摆在身前,“兄台你误解了,我可没那个意思。”
抱起坛子,又灌下一大口酒水,笑道:“其实和你说了也无妨。”陈英少没有再讲话,他怕眼前这个醉鬼的话语被自己打断。
李有财接着道:“那位是我师兄,我们从西关来,这次出来就是见一见这天下好汉的。”
陈英少听了更感兴趣:“瞧你师兄的功夫如此之高,想来是有名师指导吧?”
“名师倒说不上,但有名的朋友倒是有一位。”
“这位名人朋友是谁?在下也想认识认识。”
李有财用他的醉眼来回在陈英少身上瞟,过了半响才道:“我不能说。”
这下将陈英少的好奇心提的更足了,他前前后后问了李有财十几遍,李有财方才说:“好了,好了,你这人怎的这么烦。我和你说就是了。”说完又喝了一小口酒,在陈英少耳边轻声道,“他叫刘云水。他和我从小玩到大,离开大漠的时候还欠了我五两银子。”
陈英少有些意外,可又觉得并没什么不对的地方。一个喝的七荤八素的醉人,还会说谎吗?这种时候大概连想事情都非常累吧。
所以他认为李有财说的都是真的。
可这些都是真的吗?
自然是假的。
他的醉只是乔装出来的,而为了让自己脸变红,他已偷偷憋了好几口气。
但在陈英少眼中,李有财已经快醉成一滩烂泥了。他轻声道:“没想到兄台和漠上公子是旧事,实不相瞒在下昨日还与他在一块。”
李有财忽然做出惊讶的表情,接着将酒坛子递到陈英少面前,道:“他在哪,老弟我好久未见他,可想煞他哩。”指了指酒坛子里的酒水,又道:“你告诉我,告诉我他在哪,我分你这酒喝。”
“这酒本就是我的。”陈英少有些尴尬的一笑。
“你胡说!”李有财似乎有些生气,“这酒明明是我的。”
陈英少勉强摆出笑容,“是你的,是你的。”他原以为与喝醉的人聊天是最轻松的,因为人喝醉了总会把真话向外吐,而他就是个话特别多,又特别爱和他人推心置腹的人。可和李有财交流之后才发现,原来和一个喝的半醉的人好好讲话是这么的累。
当然,其实他只是在和一个装醉的人说话,而一个真醉的人,说话往往没有了逻辑性。
李有财却还找得着北,他问道:“你,你还没和我说我这刘兄弟在哪呢。”
陈英少只得实言相告:“昨日到聚义盟后,他便与我们分开了。”
“那他还在不在,在不在这里?”李有财的手终于离开了酒坛子,指了指土地。
“在这里。”
“好。我这酒就送你了。”李有财颤颤巍巍的站起,踉踉跄跄的走向无鼻道人。
无鼻道人没醉,像他这样的人好似永远也不会醉。半坛子酒下肚,他的眼神还是那么的镇定,那么的冷。
李有财就像一只田鸡一样环抱树干,向上爬去。可刚爬一半又摔在地上,他躺在地上呼喊道:“下来,下来。”
无鼻道人虽然冷漠,但还是跳了下来。他道:“做什么?”
李有财就像一个几乎不会走路的酒鬼一样,站了好久才站直自己的身子,无鼻道人瞧他模样也道他醉了,伸出手扶住他。李有财靠在无鼻道人身上,并在其耳边附道:“在下没醉只是装醉而已。”又问:“前辈可知漠上公子住所在何处?”
“你找他做什么?”
“在下与他曾有过一面之缘,想去登门拜访。”
“不可。”
无鼻道人推开了李有财,李有财显然未想到他会这么做,幸好反应够快,顺势倒在地上,大叫道:“师哥,你推我干甚。”
无鼻道人摸了摸自己的下巴,不禁漏出了一丝微笑。接着头也不回的跃上树梢。
陈英少瞧见了,忙跑过来扶起李有财。无鼻道人不告诉他,他也能问别人。像陈英少这样喜爱刨根问底的人,总能有别人没有的消息。
“你和你师兄吵架啦。”陈英少有些关切的问道。
李有财突的站起,显得有些生气,头也不回的走远。陈英少只觉得李有财率真的紧,江湖上这般率真的家伙已经很少了,再跟着过去,只见李有财背靠一颗大树,正拿自己的拳头往地上锤。
李有财抬起头,丧气道:“师兄说要喝酒,不陪我去找他。”
陈英少思量一会,道:“那我带你去吧。”
“真的?”
“我骗你能有什么好处么。”
至少他这句话没有假,他骗李有财的确没有丝毫好处,李有财自也明白其中道理。可他还是问:“你知道刘云水住在哪儿?”
“他住在锦江阁,那是靠近扬子江的一座大庄子,昨日他还领了我们四兄弟去屋上喝茶。只是他人若不在屋子里,哥哥我也无能为力了。”他见自己年长,还给自己扣上了“哥哥”的帽子。
“没事,哥哥你带我去找他,我已开心的很了。”李有财看起来清醒了不少,至少脸不红了,至少会叫人“哥哥”了。
陈英少轻笑一声,道:“那我们这就走。”李有财回头望了望人群,疑惑道:“就我们两人吗?”陈英少道:“别啰嗦了,我三位朋友知道我又去找刘云水,定然要骂我一顿。”
李有财还想再问,但陈英少却已拉着他的手走了起来。
“为什么你三位朋友要骂你?”李有财憋了老久的话,终于问出了口。
“这三个老鬼说不能与我那刘老弟结交太深,可他们哪知道我与刘老弟那是一拍即合,就像几十年的老友一样……”
靠近扬子江有条小道,陈英少带着李有财轻车熟路的绕到了这条道上,赶往锦江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