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庄。
郭庄不大,至多与藏剑山庄这般大。
江湖中大有名气的人,所住房子通常不会小。当然,别人也万万不信,江湖名流会住在这样的小庄中。
可是若说郭松仁住在这庄子里,那一千个人里大概会有九百九十九人相信。因为郭松仁不仅有侠义心肠,而且平时过日子也是非常拮据,这是江湖中早就传开的,传闻他每日的早餐只有一碗清粥与一个咸蛋。
李有财也曾听过这个事,当时他还将信将疑,可这回却死也不相信。这些事多是江湖谣传而已。何况像郭松仁城府如此深的人,所做所言也不过是作秀而已,又如何会真的做贱自己。
郭庄外有一排杨柳树。
整齐划一的一排杨柳树。
杨柳树有什么好处?至少看起来很有写诗画意的江南色彩,柳树也常常是文人墨客所借用的道具。
郭松仁喜欢柳树。
所以郭庄门口,就种上了这一排杨柳。
李有财站在树下,细细的望着郭庄。嗅了嗅鼻子,空气中仍弥漫着江湖人士特有的气息。这是一种酒香、血腥气、刀锈味、还有男人的汗臭味与百花香混杂在一起的味道。
这是一种说不出来的味道。
郭庄离那丰南坡不远,而那儿毕竟还有成百上千的好汉。有好汉的地方,自然少不了酒肉、刀子与血。其中还夹杂着个别女流,所以也有各种各样的香水气飘散出来。
在杨柳树下闻到这奇怪的味道,李有财心中的苦楚也只有他自己才知道了。
所以李有财动了,他要走。他躲不掉这气味,却能躲得开杨柳树,树总是不会动的。
就连他自己也不知道,柳伤琴到底在不在这郭庄里头。聚义盟如此之大,找一个郭庄容易,但要在茫茫多的房屋中寻出柳伤琴的住处,简直就是大海捞针。而至少在这郭庄中还有些许可能。
郭庄的门很小,只有以前李有财家的后门这么大,两个人站着都嫌挤的这种。门口也没有放着石狮子,就连门上的牌匾都不挂一块,看起来却是带着几分萧条。
门口有个小书童。
小书童当然没有在看书,夜半时分,脑袋一晃一晃的正打着瞌睡。这么小年纪的孩子,平日这时候早睡了,叫他看门当然看不了。
小书童的职责是伴读。只是守门的家丁要去丰南坡看比试,便拉着这小孩子来看门了,小书童坳不过大人,只能做牛做马的跑来门口。
这一切李有财虽然不知,却也看出几分。
至少看出这里看门的也太不把自己当回事了。
门口没人把手,但李有财却仍是翻墙而过,擅自闯入别人家院子的人总是喜欢翻墙。因为翻墙比较不容易被发现。
而且李有财凭借多次翻墙得出了心得,顺利的找到一处十分隐蔽的地方。这是院子的角落,前头还有假山做掩护。
高高跃起,轻轻下落。
李有财就像一只飞燕,于空中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飞入庄内。
院子里没有守卫,甚至连摆门面的人都没有。
不知是郭松仁太过自信,还是人手都已派遣出去。总之这院子中一片黑暗,寂静万分。李有财默记地图,记起自己的位置。向四周探了探,目光锁定在前头的一间屋子上,身子就像一只松鼠,突然窜出。
松鼠的腿很短,但是很快。李有财跑起小步子,一溜烟奔至屋子旁。
这屋子上倒是有块牌匾。
夜色下很难看清牌匾上写的什么。李有财只瞧见一个“书”字,心中暗道:“这是书房。”接着,又将脑海中的地图拼凑出来。
他记得书房后便是西厢,西厢中有几间客房,所以要他去这些客房里搜寻。
从房屋间的小道穿过,绕到客房前。
这儿同样是空无一人,李有财甚至已经在怀疑此地到底是不是郭松仁的宅邸了。而客房呢?客房里暗着灯,不似有人的样子。
他没有立马推门而入,而是从略开一根手指宽的窗户向里头瞧去。确定里头没有动静,悄然入内。
可这些客房都是空的,每一间都是空的,床上就连被褥都没有。
李有财又开始搜索地图,只记得除了这儿的客房外,只有东厢有房间。轻悄悄的溜出门,分辨好方位,赶至东厢。
东厢全是二层式的阁楼,阁楼上有几间房内亮着火光,里头有人影正在走动。
有人!这是李有财内心的第一反应。
东厢正中有棵树。杨柳树。
杨柳枝叶稀疏不利于躲藏,不过用来攀高还是凑合的。
枝头的位置,恰好能看见窗户里的人影。所以李有财正蹲在枝头,冷风吹过,枝头摇晃,他的身子却像鸟儿一样,随这枝头摆来摆去,却丝毫没有不稳的迹象。
“你的轻功很不错。”
声音是从背后传来的,李有财突然全身冰凉,从头冰凉到脚。因为这个声音他不生,就在前不久还听过。
王玉林!
转过头来,只见王玉林双足点在纤细的枝干上,右手执着铁扇,左手背在身后。
李有财是一个很有自知自明的人,虽然先前瞧他使刀不济,但也不敢小觑他,所以李有财二话不说,双腿弹起,身子于空中转了两圈,落在对头的阁楼顶上。
只见身穿白衣的王玉林并未追来,而且面挂笑容,让人不由得害怕的笑容。李有财心中惊疑不定,虽不清楚王玉林为何不追他,但这时若是不逃,便再没了机会。转身跨出一步,便要奔走。
哪知一转过身来,面前竟站着一个人。月色之下不太能瞧清他的模样,但是他身材很大高,挡在李有财身前就似一座大山。
李有财大惊之下,脚步连退。心中大骇,“这人何时在我身后!”不及多想,换了方向又逃出一步,身子已然奔出几丈远。可这大汉动作更快,李有财下一步还未迈出,他竟然又挡至李有财身前。
心中暗叫:“栽了。”可脚下不停,东西南北。每次调转一个方向,可那大汉竟永远比他快了一步,无论怎么走,第二步迈出之前大汉便会挡在其身前。
这下不只是全身冰凉,就连心脏也凉透了。大汉的轻功真当是有如鬼魅,李有财自知万万不及,以自己的轻功,要在这大汉手中跑掉难如登天。
摆在李有财面前的只有两个选择。
编造谎言!或者,硬拼!
李有财毫不犹豫选择了后者。就算将玉皇大帝给吹出来,只要这大汉与江白鹭不是瞎子,自然能看出他是来者不怀好意。何况他从来不是一个坐以待毙的人,转瞬之间双手银针连出。
撒手满天星!
出手皆星雨。
王玉林离得远,瞧见李有财左手突然朝他一甩,跟着一丝丝白光照来。心中有数,知晓李有财使了暗器,脚步一错身子从树上下落,同时手中铁扇朝前一挥,将几根银针打落。
李有财也没有指望这一击能伤了王玉林,攻他只是缓兵之计,真正的目标是这大汉!
大汉离得近,几乎是近在咫尺。李有财突袭一招,银针分别向其身上各大穴招呼,这可以说是十拿九稳的一击。只要有一根银针打中,大汉身形必将迟缓,自己便有了机会。
可在王玉林打开扇子的那一刻前,大汉的身影便突然消失。
银针打空,无影无踪。
李有财背脊冰凉,冰凉。他几乎不敢置信眼前所发生的一切,这大汉竟然能在自己银针出手后的一顺躲开,到底是人?
还是鬼?
“哼。”冷哼是贴着耳背传来的。
李有财猛然回头,却没有人。
突然,耳背处又传来一声冷笑,李有财猜想是那大汉仗着神乎其神的轻功在作弄自己。未在转身去瞧,双足一顿,高高跃起。于空中向下瞧去,只见那大汉有些驼背,双手自然垂下,右手上抓着一根短棒,短棒上还有几根白丝。而他的一张脸正抬起望着自己。
他在笑,但笑起来却比江白鹭还要狰狞一千倍。
因为他没有鼻子。
虽在空中,但这一刻,李有财的思绪被冻结了。他知道,这人不是鬼。他也还记得,厉诛曾与他说过,十六年前的长湖剑会上,出现了一个没有鼻子的道士。这个道人当时以一人之力连败十五位当世剑豪,最后惜败于武当掌门观玄道长手下。
即便是输了,这个道士的名头仍是声名鹊起,成为江湖人津津乐道的对象,江湖人送外号“无鼻道士。”而这十五人也成了世人说笑的对象。
这些剑豪被一人击败,脸上本就挂不住面子,再加被旁人奚落,各自愤愤不平。散会那日,其中八人在无鼻道人经过的路上做下埋伏,合力偷袭了无鼻道士。结局却有些出乎意料,无鼻道人原本抵挡不住,却在身负重伤之际突然被人救走。来人身法高深莫测,这八人只能眼睁睁的瞧着人被带走。
八位剑客中,除了一人当场被杀外,其余七人在接下来的半年内,接二连三在自家宅邸中被杀身亡,最后一人猜到是无鼻道人的复仇,心中承受不住才将八人的罪行布告江湖,望能早早放出风声,容得无鼻道人的谅解。
可就在这位剑客布告江湖的第二日,他的妻子醒转后,发现躺在她身旁的丈夫只有身子,没有头。
至此,江湖人对无鼻道人的手段又恨又怕,而无鼻道人在江湖上也再未出现过。
久而久之,越来越多的人相信,他其实早在长湖剑会那日就被杀死,只是那位剑客发了疯才糊里糊涂的说了那些话。
至少现在,李有财知道,说无鼻道人死了的都是屁话,而且是臭气熏天的屁话。这位道人不仅没有死,而且这几年下来功力更进一步。以他的本事,便是一百个自己也他敌不过,更不说一旁还有王玉林这样的好手在。
抓着银针的手摆了回来。
身子在空中一顿,腰腹发力,整个人就像一只陀螺,在空中横转两圈后悄然落地。
王玉林已站在无鼻道人的身旁,手指把玩着铁扇,大有深意的瞧着李有财。过了半响,笑道:“阁下本事不小。”他指了指无鼻道人,“他全力躲闪,我也是第一次瞧见。”话音夹杂在风声里,听起来含糊不清。 接着话锋一转,沉声道:“可阁下在他人府上偷偷摸摸,我两不得不出来伸张正义。你若是不能给我们一个理由,我们也只好……”
李有财却好似全未听见,冷声道:“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王玉林怔了一下,又突然哈哈大笑,显然未想到李有财骨气还是挺硬的,道:“我们既不要你的肉,也不滥杀人。若你给不出答复,我们便要将你关起来。”
李有财自知王玉林这番话都是大放厥词。以聚义盟的作风,又如何会放过自己,这一切都只不过是在套话而已。
王玉林见他默不作声,对无鼻道人一招呼。道人闪身而出,瞬间拿住李有财。李有财却笑了,大声的笑。
“你笑什么?”这话倒不是王玉林说的。
李有财瞧了眼无鼻道人:“我以为你也和丐帮张帮主一样是个哑巴。”
“什么丐帮帮主?”
李有财恨声怒道:“少装模作样!你们做的丑事还少么?”
无鼻道人不答,伸手在李有财喉颈一拿将哑穴点上。他身材高大,提着李有财就像提一只小鸡一般。
王玉林走过来,笑道:“你轻点,可别将这孩子弄伤了。”他又转向李有财,说道:“你且与我们走一遭。”李有财听了,瞪大双眼瞪着王玉林。
玉林被他瞧得奇怪,微笑说:“莫非我脸上长出花来了?你要这么看着一个男人。”
他的脸上自然没有长出花来,李有财这样瞧他当然也不是喜欢男人,而是,声音。他的声音,又或者说眼前这位王玉林嘴巴里吐露出的话音,竟是先前听到的江白鹭的声音。李有财正自疑惑,“莫不是风声太大,我听差了?”
无鼻道人身法奇快,李有财被他提在手上,只觉两旁景色急速后退,下一眨眼竟已到了另一处地方。
心中还未想透,他已被无鼻道人放下身子。眼前是一个小院子。
院子真的很小,但是看起来确实生机勃勃。东西虽杂,却不黏腻,看起来反而精致、恰到好处。
院子里有一块池水,池水上另有座小石桥。在池子前有块草坪,不知为何,明明是深冬,草还是绿的发亮。草坪非常平整,看起来就像劳累过后,家中温暖舒适的床铺一样,上边更种着些许花朵,将这片地点缀的极为精妙。
只是花上有血,血色很深、很深。
只是草上有人,人双足跪地,身子前倾头顶着地倒在地上,双手还握着一把剑,一把生锈破烂的剑。
剑。直穿胸口,那是心的位置。
血从人的身上流落,洒在草上,洒在花上,洒在草坪中另一人的身上。
另一人站着,他背对着李有财,也背对着地上那人。
他看起来与四周的景色格格不入。身穿一条粗布长袍,袍子很长拖到地上,而衣袖已经磨得有些溶了,上头还打着几块补丁。俗话说人靠衣装,这样一件破旧的袍子无论被谁穿着都只能添上几分土味。
但他不同。他虽然只背过身,穿着破破烂烂的衣衫,但他不同。李有财没有瞧见他的脸,也看不清他的身形,可就算如此,李有财仍能感受到从他身上散发出来的气息。
这是一种无人可比的气息。
江白鹭与无鼻道人也不知何时退出了院子。
院子中只剩下三人。
他、李有财、地上的死人。
他是谁?
李有财用脚趾头想,应该也能想出来。
郭松仁!
除了郭松仁外,这儿谁还能有这样的气息。
但李有财仍是发问了,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问,因为他实在没想到会这样见到郭松仁。
“郭松仁?”
“你知道我。”他的声音稀疏平常,这种嗓音大街上随便找都能找到。至少仅从声音来看,他没什么特别的。
“武林中有谁会不知道你?”
郭松仁笑了,轻轻的笑了。他笑的真的很轻,但李有财听得很清楚,跟着又道:“可武林中人只知你是侠之大者,却从未瞧见你面具下的真面目。”李有财顿了一顿,“阴险的面目。”
他敢这么说,当然不是有所自恃,而是因为心中那股气。阴险狡诈耍手段所获得的名望,真是世上最低俗,最下贱,最让人看不起的。
李有财怕死,但有的话他不得不说,若是这回不说他定然会后悔一辈子的,哪怕顷刻间就被郭松仁杀死。
郭松仁当然随时可以杀他,但并未出手,并未动,只是伫立在原地。
静静的笑着。
“江湖上的传言真的很多。”郭松仁道,“我也想了很多。我常考虑自己是否该归隐山林,退出江湖,也常常在想我的儿子,在想他现在可好。我厌倦了争名夺利,厌倦了尔虞我诈。”
李有财也笑了,带着嘲讽的意味,笑了。
就算傻子都能听出李有财笑声中的不屑。
但郭松仁就好像没有听见一样。
郭松仁道:“很多时候,我不得不做出一些选择,一些我害怕,我不忍的选择。但为了更多的人,我常常会做出残忍的决定。”
“你不必再废话了,你的为人我已经很清楚。何必又要对我弄虚作假。”
郭松仁轻叹一声气,未在接话。
李有财瞧了一眼跪在地上的尸身,沉声道:“他是谁。”
“他是一个杀手。”
李有财的手不由自主的颤抖起来。这个蜷曲在地的背影他有些熟悉,背影的所有者曾经要杀了他,但最后两人却变成了算不上朋友的好朋友。也曾幻想自己再见到他时,与他痛饮一天一夜。
可,那一天终究不会有了。
李有财忽然懂了。懂了那日仰望星空,流露出夕阳已去,无尽伤感的他,懂了不知目的地却永远提着剑的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