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头那人轻功不弱,至少不比李有财慢多少。
越过几间屋子,那人却突然停下,笔直笔直的站在砖瓦上。
他为什么停下?又为什么要袭击自己?
李有财还来不及思索,就到了那人身前。
那人转过身来。
李有财却是一惊。
他的脸与其说是一张人脸,还不如说是一条蛇的脸。一个人身蛇头的怪物。
蛇的嘴巴里吐出了人话:“你越用气,毒发作的越快。”
“可我不追你,毒性也是迟早会发作的。”李有财说:“阁下是谁,为何要偷袭我?”
“你不认识我,我却认识你。”
“哦?阁下认识我?”
蛇笑了,这还是李有财第一次看见一条蛇笑的样子,毒蛇说:“我叫毒蛇,你叫李有财。”
李有财怔住了,这一次他是真的吃惊,这位素不相识的“毒蛇”为何会知道他的名字。
毒蛇接着道:“你也不用惊讶,江湖上传闻你盗走了藏剑山庄的名剑,所以我才知道你的名字。”他又说:“可是江湖上也传闻你死了。”
李有财奇道:“既然我已经死了,你又如何认出我?”
毒蛇的嘴巴一动,刚要出口的话却又被他憋了回去。
“你为何欲言又止?”
毒蛇的眼睛里透露出狡黠的碧光,“你想不想解毒?”
“你看我像是找死的人吗?”
“你有把握打赢我?”
“至多一半把握。”
“有一半把握你还不出手?”
“你好像有话对我说,有事情要我做,既然能不用去搏这一半的概率,为何还要冒险?”
毒蛇不再说话,而是缓缓的走在屋顶上。他走起路来和一条蛇一样轻,砖瓦上只会发出一丝丝清脆的翻瓦声,这样的翻瓦声太过平常,平常遇到大风一挂,屋顶上尽是这样的声响。但这毒蛇却不断回头看,在看李有财的步子,因为李有财走起路来悄无声息。
他早已知道李有财的轻功不错,却没想到竟比自己高出这么多。
轻功从不是只体现在速度上,还有精度、落地的准度,以及灵活性。最关键的是两个字“轻盈”。轻盈两字说来轻松,做起来却是太难。有无数的轻功高手速度很快,更有甚者能日行一千夜行八百,但是其中少有人能做到这两个字。
掌握了轻盈的步子,才有资格迈入轻功至高境界。
轻盈,这简简单单的两字里,却包含了轻功所有的要义。可急、可缓、轻若鸿毛,动如脱兔,来无影去无踪,是乃轻功至高境界。
又翻过几座房子,毒蛇停下了。他站在一间较大的屋顶上,李有财自然也牢牢的跟在其身后。
毒蛇向下望去,底下是一间妓院。
“你总不是带我来消遣的?”李有财目光往楼下一瞥说,“我兜里已经没有几个银子了。”
毒蛇不说话,还是死死的盯着楼下。
李有财顺着他的目光望下去,这是一间不小的妓院,因为这里有一个非常大的院子,院子里有许多女子,她们嬉笑着正竭力讨好身旁的男人。院子里声色犬马,不堪入目。人也好似没有羞耻,没有下限。
这不禁让李有财想起了月潭,想起了黄莺。至少月潭的女人比这儿的女人好看的多。
良久,毒蛇才道:“左上角身穿青袍的是西南山侠田样之子田恩,右上角那人是台海派掌门首徒傅南,正中那个怀抱女子的人是丐帮八大长老之一。”
“八大长老之一?”
“丐帮有八位长老,这人便是其中之一。”
李有财仔细瞧了一瞧那位丐帮长老,只见他身上穿了一袭白衣,白衣干净到没有一丝污垢,他的面相普通,却特别的白皙,看起来不过三十。
“他真的是丐帮长老?”
至少看起来与乞丐的差别太大,刚才问李有财讨要饭菜的老人,才真的能称的上是乞丐。
“他是丐帮新上来的两大长老之一。”毒蛇道:“丐帮于三年前投靠聚义盟后,有两位长老主动退位,这花金心就是去年顶上的长老。”
“你不会是想叫我帮你将三人绑来?”
毒蛇又笑了,奇怪的笑了:“你不是笨人,却喜欢说笨话。”他说:“这三人据是名门正派之下,可他们荒淫无度,不知廉耻,你说这样的人整天嚷着大仁大义,那这大仁大义到底是什么?”
“从他们口中说出来,应该就是一坨狗屎。”
“好。”毒蛇说:“那这个机会就给你了,让他们血溅当场。”
“如果我做不到呢?”
毒蛇有些意外:“你是对自己没有信心?他们现在连一丝防备都没有,只要下手有胜无败。”
李有财却道:“不仅没信心,我就连杀鸡都会怕。”李有财厌恶杀人,他从自己的身上的经历得知,任何人做错事都应该有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至少不能贸然夺走那些人的生命,更何况是与他无冤无仇之人。
毒蛇当然知道李有财在胡扯,他冷声道:“可是做不到,你身上的毒就会发作。”
李有财苦笑一声:“那也只能让这毒毒死我了。”
“要你杀人,难不成比杀你自己更难?”
“我没有杀过自己,所以我也不知道到底哪个难。”
毒蛇的眼睛突然放出了光,道:“这好事既然你不做,那就由我来做。”他脚步在砖瓦上连点数下,身子腾空飞起。可跃到五尺高,身子却直直的落下来。
毒蛇又回到了先前的位置,疑惑着问:“你干嘛?”原来李有财的手抓住了他的脚,将他拉了回来。李有财却问:“你为什么要杀他们?”
为什么要杀人?这个问题若问任何一个江湖人,回答问题的人定会笑,而且是大笑。身在江湖,杀几个人又算的什么。既然有杀人的人,就要有被杀的人。江湖人在杀人的同时也要做好被杀的准备。
毒蛇冷笑一声:“杀人需要理由吗?杀这种人更需要理由吗?”
“有理由也不能乱杀人。”
“好,看来慢慢毒死你真是对你太好了。”毒蛇头脑一热,已从腰间出手,横出一掌“蟒蛇扫尾”。
李有财不慌不忙,向后一跃,躲开这一式。哪知毒蛇这一式只出了半招,蟒蛇扫尾一扫不停,下半招接着袭出,直奔李有财面门。无奈之下,李有财只得后仰身子,踉跄退后两步。
踉跄两步,身子的平衡就被打破,毒蛇乘势追击丝毫不给李有财机会,每一式都逼其自救,所以李有财虽然招招可挡,却是一直被毒蛇压制住,成了有守无攻的局面。
毒蛇招式越出越凶,手上猛,脚下的力道也把握不住。他又是左右手连出两招,一招直逼李有财面门,一招袭其腹部,要打李有财一个顾此失彼。可李有财的步子实在太过灵活,脚尖只是轻轻一点,身子就瞬间后跃一丈。毒蛇的攻势瞬间化为泡影。
要两个人在满是瓦片的屋顶上打斗而不被人注意,那是非常困难的。因为瓦片易碎,又不同砖头,碰撞的声响大。
花金心率先发觉,一把甩开怀中女人,要取兵器,可奈何兵器在与女子缠绵的时候不知摆到了何处。
“屋顶上有贼,快去抓他。”花金心大喊。
于是所有人的目光都往屋顶上瞧去,瞧见两个正在动手的人。
这些人见到他们出手很快,脚步更快,前头那人只守不攻,一直在屋顶上打转,而后头那人只攻不守,招招逼人。练过点武功的人,都知道这两人功夫不弱。
也不知是谁率先跑的,院子里的人居然跟着跑了一半。就连房中有几位客人也提着半掉的裤子逃了。
这些人每一个都是走江湖的,每一个也都是来给郭松仁送礼的。但是他们除了送礼、欢愉以外什么都不会,也什么都怕。这些人已经不适合混迹江湖,也称不上江湖中人,最多只是龙套过客而已。
花金心终于找到了他的剑,翻身一跃,攀上屋顶。田恩和傅南却也不是泛泛之辈,跟着花金心上到屋顶。也不管来人是谁,手中长剑狂舞,奔向李有财与毒蛇。
两人也早发觉这三人,这时三柄长剑带着风声袭来。毒蛇立即收手,向后一跳,与此同时,李有财也是向后一跃。两人好像配合多年的搭档,这时突然默契顿生,同时收手,同时躲开了这三柄利剑。
他两人都是轻功好手,花金心三人追了一段路后便放弃了。
江湖人多的地方,少不了偷鸡摸狗与生杀仇怨,这些他们都已习以为常。
毒蛇与李有财先前还是向一处跑的,跑着跑着李有财却突然不见了,这让毒蛇觉得非常奇怪。李有财仿佛如蒸发了一般,从他的身旁瞬间消失了。
李有财不是鬼,当然不会玩消失。他只是在屋檐上疾走时突然跳了下去,跳到了地上。
可他为什么要逃?毒性未解,为何又离开毒蛇?
只因为他在地上的小巷子里看到了一个人,一个一直在等他的人。
巷子的尽头是一条溪流,一条贯穿十里亭的溪流。
溪流旁的石道上坐着一个人,他光着一直脚丫子,腿在溪流之上来回的晃荡。
为什么只光着一直脚丫子?
因为他只有一条腿。
“你来了。”乞丐说:“我知道你会来找我的。”
李有财抱拳做礼,苦笑道:“晚辈能在这里见到前辈实属凑巧。”又从衣袖里取出一张小纸条,说:“前辈方才塞在我手上的纸条,我连看都还没看过。”
乞丐突然甩手而出,将一个黑影掷了出来。李有财伸出手掌一接,这东西不是暗器,而是早先那块盛鸡腿的盘子。
“不管凑不凑巧,反正你来了。”乞丐伸了一个懒腰,“你麻烦多不多?”
李有财却没想到这老乞丐会有这么一问,道:“眼下就有一个大麻烦。”
“什么大麻烦?”
“在下中了毒,而下毒之人不知所踪。”
“哦。”乞丐左手在地上一拍,整个人腾空而起,落下的位置刚好在李有财面前,老乞丐仔细瞧了瞧李有财的脸,奇道:“面色红润,气血通畅,周身无浮肿,哪里有中什么毒?再说了,中毒像你这样跑早没了性命。”
李有财微笑不语。
“你根本没中毒,只是想来打发我这个老头子而已。”老乞丐拄着铁杖在李有财身旁来回渡步。“可是我有一个忙想请你帮,而且是求少侠非帮不可。”
李有财的麻烦已经够多了,但是要想法子救出柳伤琴与小青就令他头疼不已。这老丐又要找他帮忙,他又如何有这么多的精力与能力去助他。
沉默良久,李有财忽然开口问:“前辈知不知道我的名字?”
老乞丐不知道他为何突然有此一问,道:“老头子我不知少侠大名。”又道:“少侠何故有此一问?”
李有财说:“从酒馆出来后,我遇到一个人,他自称毒蛇,而且知晓我的姓名。”
“少侠叫什么?”
“李有财。”
“江湖上都说你已经死了!”老乞丐的眼睛瞪大了,显得有些惊讶。
“我的确差一点就死了,但却被人救了。”他又说:“前辈为何会找上我?”
老乞丐说:“因为我要求你帮我一个忙。”
“为何前辈不找别人,却偏偏要找我?”
老乞丐左手摸了一摸铁棒,说:“只有你才能帮我这个忙。”
李有财越加奇怪了?什么忙是只有他才能帮的?他道:“前辈这话什么意思?”
老乞丐微微一笑,说:“要做一件大事,自然要聪明人相助。就算有一万个笨蛋,也比不上一个聪明人。什么三个臭皮匠赛过一个诸葛亮,全他娘的放屁。”
被人夸奖总是很开心的,李有财不得不承认,老乞丐这一番话说的他心里还是很舒服的。但李有财却没笑,因为老乞丐这么夸奖他,那所求他的事情必定不简单。
老乞丐接着道:“你是不是很想知道我要做什么?”
“的确很想知道。”李有财说,“不过我最想知道的是,是谁让前辈来找我的?”
老乞丐的眼皮突然一跳,似笑非笑的说:“是我自己要来找你的。”
“前辈既然不识得在下,为何在饭馆中谁也不找,却只来找在下呢?”李有财说:“而前辈又不认识在下,那么必然是有人让前辈来找我的,虽然我不知道那人是有什么意图。”
老乞丐突然一拍大腿,说道:“好,你果然有两把刷子,猜得不错,的确是有人为我引荐的你。”
“那人是谁?”李有财疑惑道。
“恕老头子不能说。”
李有财没有再问。
不问,是对他人的尊重。也是对自己的尊重。
李有财走到溪流边坐下来,将脚上的鞋子脱下来,把脚悬在溪流之上,老乞丐也坐了下来。
“前辈有何所求,在下洗耳恭听。”
“这件事不仅对我有利,而且对你也很有利。”
李有财倒是有些奇怪了,素不相识的人让他办事,而且这事居然还对自己有利:“这到底是什么事?”
老乞丐未答,而是反问:“你是不是要救人?”
李有财怔住了,他全然没想到自己此行的目的已被人得知,所以李有财连话也说不出了。
“江湖人上都在传,郭松仁之子郭明的未婚妻是别人的老婆。”然后老丐将手指指着李有财的鼻子。李有财瞧着老丐那顶着自己鼻头,脏兮兮的手,奇道:“是我?”
“没错,而且这人曾经是李有财的老婆,只是那个李有财已经死了。”
这一点正是李有财想不通的,就算他已经离开了溪边,离开了老丐,走在回客栈的道上,他仍是想不明白。
他想不通的当然不是柳伤琴莫名其妙的跟自己传成了夫妇,而是郭松仁的反应。
俨然是武林至尊的郭巨侠,如何会肯自己的儿子娶一个妇人来?就算郭松仁知道这一切只不过是子虚乌有,但江湖上的流言蜚语他总是听得到的。再者,就算他默许了郭明的婚事,那聚义盟的那些下属又如何会肯。
名声不仅对于一个人来说很重要,对于一个帮派,对于一个组织来说更为重要。郭松仁之子娶了再婚妇人无形之中就是给聚义盟扣上了一顶帽子。一定让他们难堪的帽子。
可他们对这一切都毫无反应,传闻仍在传,就连在聚义盟的家门口都在疯传。
所以李有财才会奇怪。
这又是为什么呢?他有一点眉目,但却抓不住要点。
思绪之中,时间总是过得很快。
不知不觉却已来到了客栈前。
李有财站在客栈门口,望着里头灯火通明的店面。一个人影突然窜出,扑入李有财的怀中。白衣如雪,脸庞却比雪还要白,在这晶莹剔透的脸蛋上还挂着两条泪痕,与一张颤抖的小嘴。
“我今天晚上碰到的人可够多了。”李有财叹了一口气,轻轻抚摸着怀中玉人的秀发。
温柔玉软,粉黛佳人。
戚苦儿没有抹上任何胭脂水粉,却比那些女子好看千百倍。她抬起扑红扑红的小脸颊,激动的道:“我早就知道你不会死的。”
李有财往她身后瞧去,道:“苦儿就你一人?”
“我不叫苦儿啦。”她脸上挂足了笑容,“我现在叫甜儿。”她的笑容就是阳光下的向日葵,冬日中的火把,带来快乐,带来温暖。
可是她的脸庞还挂着那两行泪珠。
喜极而泣。
戚甜儿的头仍埋在李有财的怀中,就像一只藏在被窝里的猫,不想出来。她接着道:“我背着爹妈跑出来的。”
李有财只觉的温暖,戚甜儿能这样挂记着他。她一个人在江湖上又不知受了多少苦,可她仍是义无反顾的来找自己。
世上最美的永远不是权力与钱财,也不是旷世美景稀世珍宝。最美的只是人所诞生的感情,感情的力量超越一切,甚至生死。拥有感情,一段值铭记一生的回忆,那才是世上最美的。
李有财长出一口气,道:“可伯父伯母会担心的。”
戚甜儿甜甜一笑:“我和姐姐说了,姐姐会和爹妈说。”
“姐姐?”
“姐姐是从水里来的。”说着,她显得很兴奋,离开了李有财的怀抱,双手画了一个大圆,“浪花有这么大,姐姐是趁着浪花来的。”
李有财有些摸不着头脑,人又怎么会从水里来?
“姐姐是住在水里的人儿,到了地上好几天才醒过来,可她谁也不认识,妈妈就让她在我们家住下来。”戚甜儿又扑进了李有财的怀中,说:“姐姐对我很好,总是陪我去沙滩上看海。你知道吗,我家前面就是大沙滩,沙滩上有许多奇怪的家伙,八只脚横着走的大霸王,还有……”
李有财默默的听着她的话,也能感受到她的快乐。
快乐不是权势,不是金钱,而是平凡。平凡之中,快乐常驻。
“可你一人出来,他们终归是不放心的。”
戚甜儿撅着小嘴,低下头,说:“你怎么老要我回去,我就要跟着你。你是不是嫌我碍手碍脚?”
她忽然又抬起了头,说:“你不知道,我的剑法其实很高的。”说着就做出了几式比剑的动作。只见她动作流畅,倒是有几分像名家出手。
“怎么样?”戚甜儿咬着下唇,生怕李有财说不好。
“好极了。”李有财淡淡的说出口,他发现,自己很难拒绝戚甜儿。
戚甜儿忽然又兴奋的手舞足蹈。
她说:“我不仅会剑,还会辨毒呢,你饭菜里若被人下了毒,我一眼就能瞧出来。”
李有财倒是有些吃惊了。
戚甜儿瞧着他的模样吃吃的笑,几乎笑弯了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