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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章 . 静静的河 01

抹掉前十年的无知,抹掉后十年的无用,抹掉一半的梦与眠,再抹掉无休止的名利岁月,一个人能有多少时光去真正认识自己生命的意义呢?总是有人问我们,或者我们问别人:你活着是在追什么?为什么?求什么?谁能斩钉截铁的答出来?没有吧?就算答出来也迟早会被自己推翻,因为这个问题的答案总是会随着时间的流转而不停改变。

一生只是一个圆圈,活着就是在画圈圈,画完了就得乖乖收笔。

悦城的D&M Box园区,GM舞室里又迎来了一批新学员,古亚换好一身运动装准备上课,这是她的最后一堂课,不是她舍下了这双舞鞋,而是她舍下了这个梦开始的地方。绿卡在上周刚刚获得,舞蹈生涯将彻底转向美利坚,要激活绿卡必须去东海岸住上超过两个月的时间,古亚明天就要启程了,小金鱼由陈妈妈照顾,丈夫也不会陪她。金豆豆去哪了呢?他去了结最后一个心愿了,古亚没有阻拦,这对夫妻相处的简直就不像是夫妻,他们彼此让对方轮流圆梦。豆豆临走时甚至连纸条都没留下,他只是在登车后给古亚打了个电话,他说想回到原点再去看看那些记忆,看看那里现在变成了什么样子。古亚替他保密了,虽然要再一次担忧豆豆的安全,可她从来都不会去束缚自己的男人,他和丈夫约好半个月后在纽约见面。

因为陆鸣的死,谢鸿再次离开了中国;因为小欧的出嫁,十八度俱乐部也被盘给了另一位商人;随着三太子集团在金沙的如日中天,三颗球形体建筑也成了游人的目的地。悦城的这一批人终于都走了,就像滨海的那批人一样。

穿越三个省、穿越东南沿海十四座城市、穿越两千多公里的距离,金豆豆再次用双脚丈量了国家与岁月的变迁。小时候,这条路线充满了无数激情,但这次时隔三年的回乡之旅却让豆豆倍感失望,一马平川般的枯燥平淡,所有路过的城镇都显得萧条无比。人工制造业几乎已经被全部杀死,当年东南沿海的打工潮盛景再也看不到了,而金豆豆就是这个结果的最大幕后推动者。自大学毕业后,豆豆只回到南粤家乡不过三次而已,随着之前的入狱服刑和妈妈移居到悦城,豆豆已经三年多没回花都了。

南岗村,这块只有五平方公里的土地已经彻底变了模样,村子已经没有了工厂,甚至连外来人都罕有。豆豆服刑第一年时,经他授意,妈妈和古亚联名向南岗村捐出了一笔高达一个亿的零花钱,这是豆豆的一份心意,他不关心族中亲人怎么使用这笔钱,仁至义尽而已。

走在村中,面对着人迹全无的街道,豆豆还以为自己来到了寂静岭,几家废弃工厂的旧址都改成了鸟语花香的小公园,除了当年的家族住宅竟然没有任何新的建筑立起来,家人们都去哪了呢?正当豆豆遍寻无人之时,围屋村的方向忽然响起了一阵喧嚣的锣鼓鞭炮声。

围屋村的金氏宗祠,人们在这里进行一年一度的祭祖活动,几百位村民将宗祠围得水泄不通,豆豆挤到了前排,他又是大吃了一惊,这里不仅没有变的破旧甚至还被修缮一新,一个村民认出了他:“哎呀我的财神爷啊!这不是咱们家的老六吗?”伴着村民们的惊呼,正在宗祠内主持仪式的长辈们纷纷跑了出来,为首的三哥金大力依然光着膀子,身上又多了几处俗到令人发指的纹身,他兴奋的一把将豆豆扛在肩上不停旋转。

中午时分,在宗祠内摆起了三十多桌流水席,一个粤剧戏班子被请来助兴唱戏,豆豆给祖宗们磕头上香后被众人请上了主位,豆豆有些受宠若惊,可他却发现很多家人都不在了,他张嘴问到:“玉龙、大力、三叔、五叔,怎么就剩你们三房和五房了?其他人呢?”大力听完直接干了一杯酒,他不忿的说:“都滚蛋了!你不是分给我们五家钱了嘛,一家两千万,老大、老二和老四他们三家拿了钱就滚了,好像在深川市买了新房子做包租公了,我和玉龙本来也想走,可惜这俩老不死的就是不同意,而且我们两家最没文化,出去了能做什么?还不如留下来当农民自在快活,咱南岗还是风水宝地,南天王的魂还在我们就在。”

“可我还有一件事想不通,你们拿着钱干什么了?看起来像是学好了?”

“你这个家伙就瞧不起人,允许你好就不允许我们改变吗?不过都是因为六婶,你妈妈,以前她还在花都的时候每周都会回南岗,回来就教育我们,不要乱花钱啦不要不学无术啦烦的很。后来咱们这里的手工业几乎全倒,外地人都不来打工了,更没前途了,我们心一横就听了你妈妈的话,种种花种种地,还拿你给的钱投了一批好设备,戏水长流嘛哈哈!”大力已经是三个孩子的父亲了,面对着自己嗷嗷待哺的下一代,一些改变的意识根本无需灌输。

五叔听完把话接了过来:“豆豆啊,五叔我以前总和你爸妈作对,你妈真是个好人,本来我们不打算重修宗祠,是你妈出钱带的头,听她说还用了你的一部分钱呢,你有出息了,一个人养了我们一族人,我和你三叔这把年纪了还是想要点脸面的,怎么也得把南岗给你弄好了吧?探花郎要是没有个金窝避风那是丢咱全族的面子。”

台上的粤剧唱的精彩至极,豆豆一边聊一边听出了戏里的唱词,原来这台戏是在唱自己的故事,金探花省亲!村民们兴高采烈的饮酒食饭,看着相亲们豆豆有些自责,他一直瞧不起这块腐朽之地,但有些腐朽只是自己的片面观点,数典忘祖万万做不得,能为南岗出份力也算是豆豆对祖先护佑的报答。

祭祖活动结束后,豆豆和亲人们回到了别墅的家中,院子里满满的绿意,男人们围坐在茶桌四周赏花品茶。豆豆终于向大家说出了此次返乡的目的:“三叔五叔,我这次回来还有一件事,你们知道对面怎么样了吗?”

三叔嚼着槟琅说:“对面?你是讲龙门吗?你要做什么?”

“我想去看看,我……”还没等豆豆说完众人像被电击了一样匆忙阻拦,五哥金玉龙反应最为强烈:“不能去!打死也不能去!你一说我就来气,那帮龙门猪到现在还找我们麻烦,操他妈的!活该他们败了!”

“五哥,有些事你不清楚我非去不可,龙门金家和咱们同宗同源,有些误会我不能拖下去。”豆豆的目的很简单,找到龙门的人与他们和解。南岗的家人们已经从陈妈妈的电话里知道了豆豆与金烈父子的故事,他们不能让豆豆去冒险,金大力还在劝诫:“年初的时候**把龙门翻了个底朝天,抓的抓判的判,我们起初还不明白为什么,龙门家大业大怎么忽然就倒了,直到两个月前才弄清楚,豆豆你真犀利啊!没想到啊,原来他们是干那个的啧啧啧。听我们的,虽然龙门现在不行了,但那边很多人都知道你,你去了不是送死吗?”

豆豆不想再浪费时间了,他放下了茶杯:“那我自己去,谁都别拦,谁拦我打谁!”众人不再劝了,两位叔伯对各自儿子使了使眼色,金大力吐了口痰后拉住了豆豆:“也对,咱不欠他们的,要去我跟你去!现在咱不惹事,但遇到了就不怕事!”大力刚说完,玉龙也起身要同行:“去了那边你肯定要挨揍,幸亏咱金家祖坟冒了五千年青烟你才没死,可你现在这副身板能做什么?三哥和五哥得跟着你,谁他妈敢动你一下子试试!”

豆豆看着二位山野村汉忽然笑了:“五千年你妹哈哈!我只是去看看又不是去打架,你们俩个这么兴奋做什么啊?”大力忽然从工具箱取出一把砍刀,玉龙也进屋拿了一把菜刀,二人别好刀站在了豆豆的面前。

“你们拿刀做什么?不是去惹事的知道嘛?”

金大力说:“别人不用去就我们两个,咱三兄弟一起就够了,当年你拿菜刀追我不是我怕你,三哥是让着你,知道吗?放心,刀只是保护你用的,他们不乱来我们就不乱来,当年没怕过他们龙门猪现在更不怕!”

南岗众人跟着三兄弟来到了龙门河的河边,一艘小船靠在岸边,南岗和龙门依然没有任何桥梁连接,家人们最后叮嘱要注意安全,豆豆和两个哥哥登上了小船开始向对岸划去。此刻的豆豆也没想好下一步该怎么办,他只是希望自己与金烈金萌父子的仇恨不要延续到其他家人身上。

到达对岸后三兄弟徒步走进了龙门村,如今的对岸已今非昔比,当年为隔离外界的钢铁护栏已经被全部拆除,豆豆活了三十一年后才终目睹了龙门的真面目。龙门村像是一个巨大的猪笼城寨,一个古旧的牌楼通道是唯一入口,村中房屋以圆形扩张紧紧围绕着龙门宗祠,一圈圈的小楼皆为三层让人眼花缭乱。这样的景象大出豆豆所料,他原以为这是一片比南岗要奢华上几十倍的地方。入寨的路上一些龙门村民面色颓废,路两边的小门面没有一家开张,玉龙告诉豆豆,这里凡是与华堂帮有关的人都被抓了,剩下的都是一些老少妇儒。

三人绕着城寨走到了中心位置,这里是龙门的宗祠所在,豆豆站在门口观望了许久,一些龙门村民认出了对岸的金大力和金玉龙,他们警觉的围了上来。大力和玉龙感到不妙,他们都把手伸向后腰随时准备抽刀,可豆豆却挡在了他们面前,出乎所有人的意料,金豆豆居然在龙门的中心对着四周开始奋力呼喊:“龙门的金家你们听好了,我就是杀了金烈的金豆豆,我来了!你们都出来啊!听见了吗?”这喊声差点把三哥五哥的心掏出来了,这个六弟是傻了还是疯了?活腻了?他是来挑衅的吗?

豆豆不顾兄弟阻拦依然不停呼喊,四周城寨房间里开始涌出一批批的龙门人,他们都气急败坏的赶到了宗祠,人越聚越多,他们将南岗三兄弟团团围住堵在了宗祠门口。大力和玉龙乱了方寸,现在跑已经来不及了,他们抽刀开始呵斥围上来的龙门人。

“老六我叉你全家啊!你他妈是来送死的吗?”玉龙回头瞪着豆豆。

忽然,人群中出现了一个半边脸上有长长刀疤的男人,男人身后跟着一群彪悍的棍棒青年,刀疤男点起了一支烟看着豆豆,他不屑的笑了笑:“操,真的是你?好久好久不见啊?”

“你?”如果不是这声音,豆豆根本认不出来他就是当年的那个小傻子:“金宝?你是金宝?”

金宝摸了摸脸上的刀疤:“操,哈哈哈哈,没想到还能再见面,别来无恙啊你,你们都把家伙放下这是我的好朋友。”金宝一脸笑容的说着,他示意龙门人不要冲动,金宝叼着烟走近了豆豆,他仔细打量着小霸王如今的面庞:“真的没变啊?还是那么年轻,怎么今天想到来龙门做客了?”

豆豆还以为多年未见的金宝是诚心示好,他欣慰的说:“我是来解……”还没等他讲完,金宝忽然从袖子里抽出一把砍刀,他一刀插向了豆豆的胸口,豆豆本能反应的躲避,但他的左肩被一刀扎透了!大力和玉龙见状举刀砍向金宝,可豆豆却声嘶力竭的大喊:“别动手!你们别管!等等!”大力和玉龙听话了,他们用刀尖一个顶着金宝的脖子一个顶着金宝的后腰,四周的龙门人全都抄出了家伙,谁再动一下大家全都得死。

豆豆抓着插入自己左肩的刀身,面前的金宝依然在微笑,但着微笑里透着刺骨的冰冷恨意。鲜血顺着外置骨骼的线路流向地面,豆豆后退靠在了墙边,他对依然紧握刀把的金宝说:“我今天来就没打算跑,金宝,我相信你是个好人,否则你已经被抓走了。金烈是你叔叔对吧?金萌不是你的堂弟嘛,我知道你们龙门人都恨我。我现在就是半个废人肯定打不过你,可我也不是来摇尾乞怜的!你给我听好了,河两岸的仇今天就到头吧,我能给你们一条路,可你们如果彻底烂了废了不想活了就弄死我,来啊,算老子还给你们的!”

金宝的手开始发抖,他痛恨断送了家族富贵的金豆豆,可他同样也恨那些在美国胡作非为的同族长辈,实际金宝和豆豆是一类人,他们都对家乡充满了敬爱和无奈。金宝的刀抽出了一截,他有些恍惚的说:“你也给我听好了,你如果不来我们也许不敢去找你报仇,可你今天站在了龙门宗祠的大门口,就算说破了天你也不可能完整的离开,就算我念旧情放你一马,可你问问我身后的这些人,他们放你吗?那边十三个叔伯里有九个姓金,全都栽了!一门全灭啊!只剩下了留守龙门的我们!金豆豆你告诉我,这仇你怎么了结?”

豆豆的泪水滴到了金宝的刀刃上:“你真的认为是我害了你们?金宝,你小时候不是这么无知的人啊?这么讲有意思吗?你他妈是个傻子吗?那年在河边告别时我多难受啊,我不是因为要离开家而难过,现在一想起你和金萌那时候的样子我就想哭,我们都曾是那么单纯的孩子而已!你想让我们的下一代还是这样生活吗?他妈的连座桥都没有?这些年我死了好多次了,我以为我不怕死,可我现在很怕,因为我有妻子儿子我有很多家人,你呢金宝?”

豆豆的话快要击垮金宝了,他咬着牙忍着泪看着四周的族人,嗜血的刀锋终于慢慢的抽出了豆豆的身体,大力和玉龙见状慌忙扶起豆豆。正当气氛有所缓解之时,一个龙门族人从外面跑了进来大声呼喊:“不好了,大伙都出去,南岗狗们过河了!”话音刚落,一部分龙门族人又被点燃了导火线,他们抄起家伙就要干掉豆豆,大力和玉龙一个扛着豆豆一个挥舞砍刀趁机杀出了重围,他们朝着龙门河方向逃了出去。

河水静谧,水藻漂浮,虫鸣依旧,剑拔弩张……

龙门村牌坊下,南岗超过三百名村众在三叔与五叔的带领下也赶了过来,他们正在和龙门众人持械对峙。南岗三兄弟伤痕累累的从牌坊街内跑了出来,顷刻间对峙的两族人便打成了一团,豆豆被金玉龙抬回了河边,金大力举着刀又杀了回去。到了这个时代,这里居然又重现了几十年前金鹏与金烈那代人才有的死斗场面,老者不甘,幼者不惮,在龙门河上,在这块南天王的故土上,难道永远无法平静了吗?

忽然一声枪响!金宝在人群中对天开了一枪,两派人纷纷停手,金宝持枪走向豆豆,一个又一个的南岗人挡在了他的面前。豆豆后腰的旧伤发作了,他连站起来都困难,在玉龙的搀扶下豆豆示意众人退后,他也走向了金宝,他用脑门顶住了枪口:“小傻子,把枪收起来吧,我知道你们也想好好的生活下去,别再斗了,没什么放不下的,就让我做这条河上的第一座桥吧!”

两族的男女老少再次分开,豆豆让南岗众都放下了刀,他站在龙门众之前笑了笑,金宝终于放弃了,他也示意族人不要再打了。河水的流淌极度安静,所有人都累了、困了、腻了,金宝转过身默许豆豆等人离开:“你走吧,但不是我原谅了你!村子的人被抓走了一半,再也禁不起打击了,我伤了你你可以报警,我一个人顶别牵连我们族人。”豆豆捂着左臂的伤口脸色发白,让河两岸放下仇恨不可能是一朝一夕的事情,豆豆上前挽住了金宝的手,两双沾满了血水的手握在了一起,很多当年像他们一样的隔岸同伴老人们也渐渐的将眼神柔和起来,很多人都想上前和老伙计们打个招呼寒暄一阵。

在龙门众的人群中,一个二十出头的男孩瞧瞧的掏出了一把枪,他从人群缝隙中忽然朝着金豆豆与金宝同时射击了……

又站在这个河口,仍然没有斑驳的轻舟,时间让很多人不停漂流,起起落落翻转轮回,似乎永远找不到尽头。刀疤的侧颜、淌血的左臂,他们终于不必隔岸倾诉了,在这条静静的河上,故事终于结束了。半生漫无目的的游走后,豆豆仍然没找到自己存世的意义,等到四十、五十,再到古稀,等到了那个时候,泡上一壶花茶,想想曾经往事,也许那时就能找到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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