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活在粒米未进却灌了一肚子药的情况下连续几天整日昏沉无比,实打实地遵医嘱“好好休息”了几天。期间有人来了又去,似乎留下了什么又带走了什么,低语声未曾断绝。
烟火气缭绕于鼻尖,独活却连眼睛都睁不开,只拧着眉头沉沉昏睡。
停药后他终于清醒了些,发觉浑身大大小小的伤口已经愈合,独活吃力地坐起身,动了动肩背,不自在地拧了拧头,后颈嘎啦响了一声,生锈了似的,浑身哪都难受。他掀开被子下了床,晃晃悠悠地往门外走,长廊上没走几步就迎面撞上了前些日子给他端药的少年。
那少年吓了一跳,差点重演第一天的事故,他手忙脚乱地端稳了托盘,抬头看见那只被捡回来的不明品种的妖怪踉跄着后退几步一脚把自己绊倒,当场摔了个屁股墩。
“蚩休,稳重些,惊着客人了。”
身后柔和的话语声由远及近传来,少年瑟缩了一下,赶忙见礼,“少门。”
独活坐在地上,眼前景物晕着色彩奇异的边,他努力地撑开眼皮,尚不稳定的视线中出现了一个苍白修长的手。
他茫然地顺着手往上看,那只手的手腕纤细,靛青的紧身胡服袖捆扎严实,再往上是一张血色略欠的薄唇,独活眯了眯眼,不太清醒的脑子判断出了眼前生物没有敌意,遂伸出手扶住那个手,踉跄着站起身。
耳边一声似笑的气音掠过,独活顺着声音的方向看向那人,发现手的主人似乎愉悦地弯起了眉眼。
妖兽看了少年一会,暗青色的眼有点发木,似乎摔懵了,少年轻易地牵着他的手回到了房间中。
“先生可是有什么需求?”少年把独活引回了床上,取过蚩休托盘中的器具,微笑着看着独活,暗色的眼深潭一般倒映着独活还在神游天外的脸,“峨帮先生检查一下伤口,多有冒犯,还请见谅。”
妖兽没有回答,只是木然地盯着少年的脸。
“刮伤恢复良好,无恶化情况。”自称为峨的少年熟练地拉开了妖兽的衣襟,仔细看了一会非常自然地顺手合上,拉起他的手扣住脉门,“脉象平稳,略有些缓慢。”
独活像个乖顺的玩偶任由那人摆弄,良久,他像是艰难地把魂拢齐了,瞳仁迟缓地动了动,转向那个收拾器具的单薄人形。
敏锐地感受到背后视线的少年转过身,脸上挂着浅淡的笑。
独活看着那个薄唇一张一合,却什么都没听出来,他盯着那个少年瞳孔微缩,张口吐了一个音。
食肉妖兽在饥饿时捕猎往往不择手段,人界灵气稀薄,饿昏头的毕方深深埋藏在骨髓中的魔性以一种激烈的方式爆发了出来。
年轻男人颊边生出深青色的羽绒,以一种人类根本无法捕捉身影的速度逼近了那个少年,按住人族的肩埋头一口咬在了人族的颈侧。
早就让妖物垂涎的烟火灵气被大口吞入腹中,年轻男人死死按住少年贪婪地进食,尖利的犬齿刺破人族苍白的皮肤,铁锈味在口腔爆开,猛地让独活回过神来。他一下松开了那个被他钳制住的少年,连连倒退数步,跌坐在床上。
少年捂住被狠狠咬了一口的脖颈,饶有兴味地看着那个似乎有些惊慌失措的妖物。
“抱歉。”跌坐在床上的妖兽抬手掩面似乎在平复呼吸,有些发闷的声音从掌心传出,“天性使然,没控制好自己,实在非常抱歉。”
“先生不必自责。”少年拉了拉领子遮住齿痕,暗色的眼瞳半掩于眼睫下,“我们招待不周,害先生饿肚子了,应该是我们的不是。”
“可你们费心治好了我。”妖兽抬起头看向那个少年,不假思索地接下话茬, “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少门若不嫌弃,在下可以留下略尽绵薄之力。”
名叫蚩休的少年侍立于旁,听见这句话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被苍白少年一个眼神吓得憋了回去。
苍白少年收回目光,看向年轻男人轻笑了一声,为他斟了一杯清茶,“我们并没有什么救命之能,皆是先生福运兴隆,命不该绝罢了。少门一职峨还担待不起,先生若不嫌弃可唤我表字闲行,章闲行。”
“先生好好休息,峨便不打扰了。”
独活看着那个人族带着侍从离去,若有所思地看着桌上留下的那杯茶,慢半拍才反应过来自己一个顺口把自己的自由行动权给卖了。
他怔忪半晌,深刻思考了一会自己这心眼是不是毕方族祖传的。
古有神魔大战毕方族首领被忽悠瘸了,站了魔族的边帮魔族打仗,结果整个妖族只有毕方成了战犯,现有年轻毕方因为贪嘴了一口烟火气自愿当人族帮手。
他之前还觉得妖门治妖兽决口不谈报酬是倒贴,倒贴个头,人家精明着呢,但凡有几个像他一样直接口头卖身的岂不是赚翻了。
来个执政官把他逮回十殿去吧,这里比十殿还多圈套等着他钻啊——
想是这么想的,第二天前优秀天界员工独活还是老老实实出门找负责人登记去了。
忘旅中人门与妖门虽日渐离心,但明面上还是和和美美一家人,没有划出个楚河汉界来,自然也就没有将独活丢进什么犄角旮旯里。独活没大意,小心地敛起了一身妖气,追踪起昨天那股烟火气所在之处。
忘旅家大业大却不常出现,有一半是因为它本部所在位置实在偏僻,比大魔头风雨还隐蔽,简直是偏居一隅这个词的完美诠释者。
它的周边水泽广布,沼泽遍地,稍有不慎就会陷在里头。水中藻荇交横,纠缠不清,渡船船桨极易被疯长的水草卷住,忘旅就是在这片水域中立住了脚跟,筚路蓝缕,一路成为了如今这个怪物。
如今,最早的竹楼静静立在所有建筑中央,青绿的蔓藤垂在檐下,随着水面的微风轻轻拂动。
嚯,返璞归真啊,权力人物居然住在老房子里。
独活试探性伸脚踩了踩阶梯那很有年代气息的竹板,有点担心会不会一脚下去直接一个坑。
他高估了自己的体重,老竹板稳稳地承载住了独活,连响动都不带响动一下。
独活半是失望半是庆幸地叹了口气,轻巧地窜上楼,循味来到了一个厢房前,抬手敲了敲门。
这个人叫啥来着,好像姓章?不过他记得这人头衔是少门,叫少门就好了吧。
门从里面被拉开了,少年苍白的脸探了出来,眉眼间充斥着被打扰的不悦,“谁啊不是说了这段时间不许打扰我……先生?”
独活眼看着这位川剧变脸,一时间不知道该接什么,干巴巴地笑了一声:“嗨?有什么需要帮忙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