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躲避了一夜,在子虚城外落脚时正是天地最为昏暗的时刻,群星隐去、东方未明,林间雾气环绕在他们身边,亲昵地吻着他们的发梢。独活挥手驱散了身边的薄雾,不甚在意地伸手想直接托起撑着膝盖半天没起身的凡人,不防被凡人的重量压得一个踉跄。
毕方相对鲲鹏之类的巨禽而言骨轻身量小,人形力气自然大不到哪里去,独活更是其中“翘楚”,想一手架起凡人大小伙子不用足力气根本起不来身。
“嘿这小子吃什么长的这么结实。”
独活心中纳闷,不信邪使上蛮力用力一拔,险些闪了自己的腰。
章峨再大的心理阴影都被这老活宝折腾没了,他哭笑不得地直起身,刚想说什么,眼角撇到一道静默的身影,话登时冻在了嘴边。
那道身影影子似的立在乱草枯木间,几乎溶在了黑暗中,见有人发现也只是轻轻颌首,撤了掩人耳目的雾气,一双眼琉璃镜般平平板板地折出微弱的光,鬼魂一样朝章峨直直冲去。
一道灿白的光擦着那个身影的脚尖飙了过去,截住了他的路。
离得近了,章峨才看清了这个几年了来匆匆去匆匆的“信使”究竟是个什么模样。
那是个面容平板身姿端正的男人,灰发褐瞳,一身半旧长衫,是喧闹市集中擦肩而过转头就会忘的普通男人模样,全身上下挑不出一分不妥当,却从头到脚都透着违和。
“长老新近出关,托我贺少门筑基。”信使被拦了去路却不恼不急,朝章峨僵硬地行了个礼,一把嗓子好像用木锯做簧片勉强拼凑出来的,“三年一期的弟子大选不日便至,少门不要误了大典时辰,且少门已是筑基弟子,必须参与大选。”
“我省得了。”向来能言善辩长袖善舞的章少门难得寡言,简洁回了一句。
信使点点头,看也不看拦住他去路的火鸦,转身迈入黑暗消失不见。
“那谁啊怎么这么嚣张。”独活拂灭地上活蹦乱跳的火星,对着信使离去的方向皱起了眉,“这妖气浓得……但为什么我一开始没注意到他?”
“他叫鱼隗,一个直属于门中一对双生长老的信使,负责干一些杂活,传讯下令算账要钱杀人放火之类的。”章峨垂下眼,“本体是一面鉴妖古镜,就是挂在我房间里的那一个。他是镜魇,善于折射周围环境以隐藏自己,师父没注意到他也很正常。”
“……一妖多用,你们真黑心。”独活听了一半重点歪了,跟那个倒霉镜妖同仇敌忾起来。
章峨不置可否,只燥眉耷眼地笑了笑,往城西走去。
独活跟在他身后,不知怎的注意力拐回了那个弟子大选上,一路走一路像个老麻雀在章峨耳边叽叽喳喳个没完。
“诶,弟子大选是不是就打擂台啊,你们人类怎么也跟我们一样打架评老大啊。”
“不过你才刚筑基你家里人就急着让你上去打架,还是不是亲人,揠苗助长也不是这么个揠法。”
“不过你们比什么啊,不会就灵气对攻吧,还是互相贴符?不对诶,你们医药传家,应该比炼药?现场炸鼎咋办?”
“劳驾您老安静会。”章峨停在城西巨潭边,掰碎了藏在手袖里的传信蜜香,伸手解开水域迷瘴,有些无奈地打断老东西的喋喋不休,“弟子大选旨在遴选弟子送往门派各阁,炼气弟子描灵纹,筑基弟子控药火,都比的是对灵气的操控,天下药谷不兴打架,没热闹看的。”
“哦——”老怪物拖长声答了一句,真闭了嘴。
在城西延绵至弥山山脚的水域,孤屿星布,地面几乎被四季常开的碧桃林整个吞了进去,薄胭缀天,见风挥洒,甜香袭人,仿佛天地倒悬乾坤颠倒,地面燃起不灭的晚霞,几欲燎天而上。
章峨袖中的信香甫一散开,路旁草丛一阵窸窣细响,飘荡在他们眼前几乎凝成实质的粉色雾气慌张地从他们身边撤走,脚下的土地陡然劈裂,水从地面涌出漫过他们的脚踝,现出一道清浅的水路来。
“我从以前就一直很想问你了。”安静了不过一刻钟的老妖管不住嘴似地嘀咕,“你不过开窍引气,是怎么干到少门的?”
章峨脚下顿了顿,没听见一样往前走去。
老妖识趣地没有继续问下去。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手段,知道太多秘辛对别人对自己都不是好事,前人多少血泪教训还摆在那里,没必要再亲自添一笔。
明明旁边就是陆地,他们却安静地趟着水走了好一会,水波温和地摆荡,细密地裹着他们双足。独活微微蜷了蜷脚趾,发觉并没有衣物打湿之后沾在脚上的不适感,他没做声,只是跟得更紧了一些。
绯色的轻烟在他们身边萦绕,像个小孩不死心想跟大人撒娇似的沾在他们身旁一尺处,没有继续接近。
走到日薄西山,漫山遍野的碧桃几乎把天际线模糊了,独活不得不低头看水——看了太久桃花,他快“桃盲”了。
一个疑惑模模糊糊地浮现在心头:他们明明是进了水潭,为什么还有这么大片的陆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