鹤妖在九州罕有踪迹。
这个族群清净自持,自视甚高,一身白色羽衣还老爱往雪山林野里扎,从不轻易在凡人面前现眼,难得被凡人遇见还被那些不长眼的凡人当祥瑞供着,供出了一副跟其他妖族格格不入的清高之气来。
说来也怪,其他妖族族内学什么的法系的都有,分布不说相当均匀却也不会集中于某一个路数,鹤妖族群中披头露面之人却无一例外皆擅流风动云之类的轻灵法术,身法诡异飘忽,极善刺杀,少见他们使出锋芒毕露的正面攻击手段。
那个带着火色华光破窗而出的青鹤嚣张地撕开了雨幕,鼓动双翼迅速俯冲而去,追随着水下蜿蜒离去的黑影长长喷了一息灿白的烈焰。那焰火似乎以水为媒,稳准地跟随着黑影燎烧而去,一时竟蒸腾了雨水,激起了漫天雾气。
一队被独活甩在身后死命追赶他的脚步的忘旅弟子不由齐齐抬头,望向那个神魔般燃着烈火的剪影,皆看痴了眼,一个不防撞成了一团。
好在反应及时,未造成人员伤亡。
迷雾中模糊可见那只青鹤探出利爪将黑影抓出水面,而后猛然拔高身形,直冲向那翻滚沸腾的厚重云层,搅散了一小片沉重墨色。
片刻后惨白的光撕开了每个人可视的世界,惊雷呼啸而至,暴怒着砸向水面,犹如一记重锤敲在在还没来得及掩住耳朵的凡人妖物的鼓膜上,声音之大甚至给他们造成了一瞬间的失聪耳鸣。
雷光散去,空气中充斥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刺鼻气息,雾气被这阵惊雷驱散,月光不慌不忙地散了下来。
雨停了。
那只青鹤从一块尚未散去的云中冒出了头,叼着一个长条施施然地落在竹楼顶,它甩了甩那个泥鳅一般的黑影,一仰头吞入口中。
以竹楼为轴形成的暴乱的灵力涡旋并没有因为魔气的消失而散去。
灵气被低压裹挟而来,又在中心凝滞不动,积压于这片区域,浓度过高,几乎将夹在其中的凡人压得喘不过气来。
老妖怪盯着这个异常的涡流,毛都炸了起来。他化为人形捏了个决翻身跃下屋顶,羽衣被灵风鼓动猎猎作响,挥手扔出符咒暂时打散了聚灵阵阵脚,而后一脚踩住檐前屋后无处不在的桃树,借力越入章峨屋中。
被打散的灵风重又凝聚成股,呼啸朝着这个小屋中涌去,聚在了那个少年身边。
少年已经醒来,半坐起了身弓着腰倚在墙上,一手紧扣着身下床板,指尖发白。他隔着被褥生生将自己的指甲拗断,血在被上洇开糊了一片却死死没有放开。
独活钻进来的时候,他似有所觉抬起了头,面无表情地盯着这个羽衣青年看。
独活心虚地避开章峨的目光,快步向前在章峨身前盘膝坐下,看着那人的眼在心中猛翻并不熟悉的法决,半晌他终于翻出一个适合引导灵气的咒决,默念几遍确定无误才伸出手点在章峨眉心将口诀渡了过去。
看着那少年顺从地闭上了眼,独活收回目光慢慢帮他梳理灵脉,心中的愧疚疯狂滋生。
上天有好生之德,轻易不为难医者。就他眼中所见的功德,章峨德行无亏,断断不会跟十殿这种地方扯上关系,更不可能罪大恶极到成为一个链接点,只能是因为别处沾上的因果。
换而言之,这些乱子全是由他而起。
独活驱散了多余的灵气,堪堪稳住了摇摇欲坠的灵气场,蠢蠢欲动的阴气不甘不愿的缩回了地底,素净的月褪去了一层不易察觉的阴翳,阴云终于彻底散开。
少年的身上气息缓和下来,顺利地引灵而入。他新鲜地感受了一下灵视,无师自通地吐纳了一会灵气后,睁开眼看向那个低头掰着自己手指不知在想什么的青年,他微微思索了一会敛衽而拜,“徒拜见师父。”
独活的动作一顿,手下用力一猛,差点把自己掰成骨裂,他缓缓抬头,脸上一片木然:“你喊我什么?”
章峨笑了笑,“先生授予峨心决,破了峨十几年的瓶颈,岂不是峨的师父么。”
独活一脸空白地盯着这个小东西瞧。
用情义织成的樊笼,至柔至刚,至脆至韧,在薄情寡义之徒看来脆弱如纸,在性情中人的心中却抹不去,除不尽,兀自荆棘丛生,一句不值半两黄金的言语甚至能够囚困他们一生。
老东西怎么也想不到,在天庭被孤僻冷漠了小半生的祸妖头一次正眼看向人间就有人把他往这个囚笼里赶,他现在不仅不以为忤,还无知无觉上赶着凑了上去。
章峨迎着他的目光刚想说些什么,就见那老妖怪恍惚着开口道:“我是祸妖啊。”
和他有过正面牵绊纠葛的人都已经万劫不复粉身碎骨,章峨现在刚因为他经历了一个鬼门关,不应该将他驱逐出去吗。
章峨脸上神色不变,依然微笑,“先生此话怎讲?因果纠缠不清,纵风起青萍之末,青萍何辜?先生在我忘旅一没有滥杀无辜,二没有背信弃义,何来祸妖一说?”
独活收拾好自己心中纷乱的情感,眼神灼灼地再度开口:“妖物与凡人炼气纵然有许多互通之处,我没有信心能真的教好你,你确定要叫我师父?”
章峨干脆地开口道:“师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