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际上,康复中心并不可怕,到处都有鲜花盛开,还有数不清的鸟儿在小树林里飞来飞去,那神态既自由自在,又欢乐无穷。呆在人声鼎沸的街市里,鸟儿们已是闻风丧胆,无处可藏。但是,在这寂静的一隅,它们却欣喜若狂地发现了与它们能和睦相处的另类人群,就禁不住心花怒放,歌声嘹亮了。
何桐对康复中心的提心吊胆主要是怕见刘笑媚的缘故,富有成效的药物已经摧毁了她的神经系统,她面无表情,目光呆滞,就像生活在真空的世界里一样。这种状态下的刘笑媚令何桐惨不忍睹,涕泪俱下,夜里总是噩梦不断,屡屡吓醒,好像刘笑媚就躺在他身边一样。
刘笑媚怀中的那个洋娃娃已经蓬头垢面,面目全非了。她对这个叫何乐的洋娃娃倾注了全部的心血,常常会把它小心翼翼地放进脸盆里,抹上浴液洗澡,然后再抱到床前为它描眉画眼,梳妆打扮,并一丝不苟地教它叫妈妈。
十几天前,何桐为刘笑媚带来了一只新娃娃,是电动的,能哭也能笑,还真的能叫妈妈。但是,刘笑媚却不喜欢,她的心里只有这只叫何乐的洋娃娃,新娃娃的一声妈妈还吓了她一跳,接着她就将它扔到窗外去了。
看着新娃娃的一声惨叫,跌落在窗外的草丛里,何桐无奈地摇了摇头。在何桐的衣袋里,装着他冲洗出的照片以及那份合同,他在犹豫不决,是不是拿出来,让刘笑媚看看。他想,尽管刘笑媚已经没有了正常人的思维,但是,这些东西对她来讲当是刻骨铭心的,她定会做出极其强烈的反应。
“笑媚,这些东西是谁的啊?”何桐几经踌躇之后,终于将照片和合同拿出来,递给刘笑媚,说。
刘笑媚表情木然地接过这些照片和合同,就在她看到何桐与于珍茹举杯同饮的一刹那,她蓦地尖叫一声,扔掉照片,蹲在地上哇哇大哭起来。
何桐将刘笑媚从地上抱到床边,为她擦着眼泪,说:“笑媚,别怕,告诉我,你看到了什么?”
刘笑媚浑身颤抖,面色苍白,说:“我看到了鬼。”
鬼?刘笑媚看到了鬼?何桐一阵惊悸,他知道,刘笑媚看到的不是鬼,她想到的是鬼,这个鬼不是别人,正是天诚真言咨询事务所的张军。
“笑媚,有个叫张军的人你认识吗?”何桐轻轻地拍打着刘笑媚的肩膀,和颜悦色地说。
刘笑媚停止了哭泣,她的嘴唇微张,眼睛几乎不再转动,半晌不说话。
“张军这个人可是不简单啊。”何桐看着刘笑媚的表情变化,似乎在自言自语,说,“他什么事情都知道,福尔摩斯也比不过他,神出鬼没又神机妙算,笑媚,你说他厉不厉害?”
刘笑媚听到这里,眼珠向上翻了翻,笑着说:“你是说那个大侦探啊?他可是长了一脑袋眼睛,当然厉害,谁干了坏事也逃不过他的眼睛。他还会拍照片呢,好看极了。”
“照片?笑媚,他拍的什么照片啊?怎么会好看极了呢?”何桐顿时紧张起来,说。
“当然好看极了,你没看过吗?我看过了。”刘笑媚得意洋洋地说,“死的和活的抱在一起,还亲嘴呢。”
“在什么地方?”何桐连忙问。
刘笑媚亲了下洋娃娃,说:“在天堂。”
何桐的手从刘笑媚的肩膀上慢慢地滑落下来,他已经怒不可遏,却不能发作,他又想说什么,却最终什么也没说。现在,他可以确信自己的判断了,张军正是摧毁他们幸福家庭的幕后黑手。
从精神病康复中心里出来,何桐发现,自己真的支撑不住,要发疯了。他的车开得飞快,漫无目的向南开去。他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更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这个时候,于珍茹已经辞职,他身边再也没有一个可以倾诉的人,但是,他要诉说,他要发泄,否则,他就会彻底崩溃。何桐在这个时候突然想起了赵凤翎,是因为他突然想起了刘笑媚刚刚说过的话,死的和活的在天堂里抱在一起。他知道,现在只有赵凤翎可以不厌其烦听他的诉说了。于是,何桐在一家小卖部的门前停下车来,买了一瓶白酒和几种小吃,向南山的公墓疯也似的开去。
何桐在赵凤翎的墓前坐下来的时候,太阳已经落山了,他点燃了三炷香,将小吃摆放在墓碑前的石台上,又打开酒瓶,倒上一杯,盘腿而坐。
“凤翎,我是何桐啊,现在只有你愿意听我说的话了。”何桐端起酒杯,洒在赵凤翎的墓前,然后再次将酒杯倒满,一仰脖子,喝了下去,说,“凤翎,我来打扰你,你不能烦啊。”
何桐的蓦然痛哭失声,是在他喝下三杯酒之后。酒精在他的体内迅速浑发,激活了他麻木的神经,他的感情再也不可扼制了。
“凤翎啊,你说我为什么要有这么一个下场?”何桐抚摸着墓碑上赵凤翎的名字,泪如泉涌,说,“你说话啊,我究竟做错了什么啊?你当初的离我而去就是为了看到今天这样一个结果吗?即使我真的做错了什么,就应该得如此残酷的惩罚吗?上帝对我公平吗?凤翎,你说话啊?你为什么不说话啊?”
何桐就这么断断续续地诉说着,时而举杯畅饮,时而泣不成声,直到半个月亮爬上来。他为赵凤翎感到悲伤,她为什么抛不开那个雨夜的阴影,将他和她的爱情扼杀在摇篮之中;他为刘笑媚感到悲伤,她为什么会听信传言并不可思议地去聘请什么私人侦探,将一个好端端的家庭毁于一旦;他更为自己感到悲伤,他为什么会碰到这一连串的巧合,一步步地将他推进了深渊。
一个年青的公墓保安出现在何桐面前的时候,已经快九点了。他先是听到了哭声,接着又听到了何桐用头撞击墓碑的声音,他感到好奇,就拿着手电,走过来看看。
“先生,时间不早了,你应该回去了。”保安照了照墓碑上赵凤翎的名字,又照照何桐,说。
何桐慢慢地抬起头来,万念俱灰,说:“我不想回去了,我想死在这里。”
保安已经不是第一次碰到这种情况了,他们大都是恩爱有加的夫妻,难以割舍那份情感,到这里来哭诉的。但是,保安已经发现,死者并没有结婚,为她立碑的是她的弟弟。那么,这个年龄显然不是她弟弟的男人是谁?莫非他们是情人?而且,他好像有冤无处诉,只有对死人说话了。
“大哥,别这么想不开,如果每个人都有你这个想法,这里就比市区还大了。”保安蹲下身子,说。
何桐抹把眼泪,倒上两杯酒,递给保安一杯,说:“来,兄弟,喝一口吧,谢谢你的好意。”
这个保安原来并不为死人守墓,而是在一家大型娱乐场所做门卫。大约在半年前,他闲来无事,与一帮小哥们打架斗殴被治安拘留了十五天,被人家开除了,才在这里干了临时工。
“好吧,哥们儿,我就不客气了,这里都是死人,你说什么他们也听不见,只有我能陪你说说话了,正好我也闷得慌。”保安席地而坐,接过杯子,说。
“我这里憋得难受,不说也得说啊。”何桐拍打着自己的胸口,举杯与保安碰了下,喝下一大口,说。
“她是你的情人?”保安也喝口酒,又伸手抓了块小吃,放在嘴里,说。
何桐摇摇头,说:“噢,是初恋情人。”
“你已经结婚了?”保安好奇地问。
“是啊,结婚了。”何桐又点点头,说。
保安一拍大腿,说:“哎呀,大哥,我真佩服你,你对初恋情人还这么好?可是,你们当初为什么不结婚?家里不同意?”
何桐掏出烟来,扔给保安一支,说:“兄弟,说起来话长啊,你愿意听吗?”
保安吸口烟,说:“大哥,不瞒你说,我在这里也够寂寞的,你看,这么一大片,就我一个是活的。你说吧,就当听爱情小说。”
何桐没想到会在这公墓里遇见愿意听他诉说的人,他充满感激地看了眼保安,就开始讲述了他的一个个不幸。
“大哥,你说什么?私人侦探?是他毁了你?”保安听到最后的结局,不禁怒火中烧了,说。
“是啊,我和他素昧平生,无冤无仇,可是,他却害了我。兄弟,你说我应该怎么办?”何桐已经气得横眉竖眼,义愤填膺,说,“我现在恨死他了,我绝不能放过他。”
“大哥,我看你也是个有文化的人,我先听听你的。”保安立时兴味盎然,说。
“到法院告他。”何桐思忖了片刻,说。
“法院?你老婆出钱聘的人家,你不是说有合同吗?法院怎么管?”保安撇着嘴角,说。
“是啊,这小子手里肯定也有一份合同。可我总不能就这么活受罪啊,再说了,他的那些调查只是表面的东西,内情不是这样啊?”何桐一脸的冤气,说,“兄弟,如果真的出不了这口恶气,我就是死在这里也不能瞑目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