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道上越奔越近两匹马,骑马的一个穿着白色衣裳,一个穿着靛青色衣裳。
他们一起勒马于顺鑫客栈门前,将马交给门口的伙计,一前一后疾步而入。
上房里面,慕容曜闻听了穿白衣那个人的一番话,大惊失色:“还有这事?”
“千真万确。”穿白衣的人说,“我就是从洗心楼来的,逸城出资五万、功劳却给了尚武门这件事情,荆州牧已经派人前去核实。”
“那毅扬呢?”
“他……”穿白衣的人面露尴尬,欲言又止。
郑尧忽地跳起来:“方世荣,这到底怎么一回事?你带四弟去京城的,他这会儿升了官,成了尚武门的都尉,你一个好好的巡防司参领反而被贬成了他的下属。如今,这位四弟竟也和我们不是一条心了,突然也不要铲除逸城了,反而接受区区五万两馈赠,这算什么?”
方世荣苦着脸:“我也不知道啊,谁晓得那个逸城公子,年纪轻轻,就能有那么大手笔?”
“也不完全是手笔大。”跟他一道儿前来的穿靛青色衣裳的男子道,“大姐夫、二姐夫,你们也不要完全责怪三姐夫,这事儿我略略知道一二,逸城里头,也就是那个一直隐身在后面的雷冲,官场上甚有些背景。不然,也不能这么快就将银子送进荆州府。”
郑尧狠狠一甩袖子:“无商不奸,真是一点儿都没错。”
“接下来,我们应当商量的是,是继续对付逸城呢?还是就此罢手得了。”
“当然不能就此罢手。”慕容曜立刻表态。
“那你有什么办法迈到尚武门前头去呢?”郑尧冷笑。
“大姐夫、二姐夫,”穿靛青色衣裳的人瞧着不对劲,连忙上来打圆场,“如今的形势,与其你们二位打头,一直冲在前面,到最后当真搞到难以收场,以至于慕容世家也好,六大门派也好,全都难以脱身,纷纷要被牵涉其中,真不如就此被尚武门接手。要得好,就得六大门派不被惊动,慕容世家也不被注目,刚刚出现的这个逸城就被连根拔起,从这江湖消失。”
慕容曜还有所不甘,郑尧眼珠子转了两圈,已“哈哈”笑起来:“没错、没错,秦有生,到底还是你有分寸。”瞧瞧慕容曜,“大哥现在一直要召慕容三公子来,日子也过了几天,总没有回讯。”再瞧瞧欧阳和,“我其实并不赞成再将唐门拉进来,好在和儿听我的话,信了我。按照有生的这个提议,现在就让尚武门接受,真就合适得很。”
“二姐夫过奖。”五女婿秦有生眉飞色舞。
方世荣看在眼里,酸溜溜道:“还是你有本事,都到这儿了,居然还能上下逢源。”
一直掺和在其中的青城少主欧阳和看看左边,又看看右边,蓦地百无聊赖:“现在你们是一大家子,我来了这么久,终究还是个外人。”
慕容曜一听,冷笑:“勇者为一家,随时都想逃避的才是另一家,这里哪里还有什么外人?”
郑尧瞪着他,很是不忿。可想想如今的局势,当真抛下他和孟家堡的人,不仅江湖为之耻笑,尚武门那里,还不知道又能抓住什么六大门派的把柄,从此后患无穷。思虑再三,他不由得叹了口气,乜斜欧阳和:“和儿,这回是二哥对你不住了。为着慕容大公子的面子,又多出这么个尚武门,我这个华山少主,你这个青城少主,此时此刻都不能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佟姥姥最为心疼欧阳和,听他这么一说,忍不住将拐杖往地上重重一顿:“都是这个该死的逸城,现在又在那个假充大尾巴狼的尚武门,这两家,赶紧自相残杀去吧。”
且说五万两从逸城账上出来,到荆州府,真可谓雪中送炭。数日之后,灾情大有好转,荆州府上奏章,请旨表彰尚武门。音讯传到玉秦宫,华毅扬非常高兴。至于九月初八,洗心楼正式开张,作为一家已经打出名声的食府,又是顶着风头还把脚跟最终站稳的程家产业,宾客盈门日日不绝自不必说。而作为一个门派,首次有佩剑的,挂刀的,递帖子拜访也不时发生,尚武门既未过问,顺鑫客栈那儿便不好再出头,四杰坐镇,几日下来,竟然相安无事。
四杰端是高兴,择一晚上,自家兄弟聚在一起好好庆祝了一回。
殷十三兴致高,嘴巴也敞:“这一回,‘逸城’二字,算是响当当立起来了。”
杜伯扬也不拘这说法,捻着须髯:“本来一个相当棘手的问题,没想到反被尚武门那个新来的都尉代为解决掉了。”
“算起来,那个华毅扬,还是和慕容曜、郑尧他们一家呢。”萧三郎温文尔雅道。
“对啊!”殷十三一拍脑袋,“他们本来应该一条心才对,可为什么到最后,华毅扬反而促成了我们的事呢?”
杜伯扬皱着眉:“总该有些原委。”
大伙儿一起看向他。
他却蓦地一笑:“事实上,我们已然从中得到了好处,这才是最重要的,不是吗?”
“唉——”其他三杰嘘声一片。
程倚天难得领头做了一件好事,很是高兴,席间多喝了几杯。他酒量浅,不用功力逼出酒水,脸很快红了。
“公子喝高了呀。”杜伯扬“哈哈”笑道。
他便站起来:“你们继续,务必尽兴,我先回去睡啦。”
脚步发飘,回到淞南苑。头顶上忽然树叶“沙沙”一阵轻响。他顿时凝神,乾元混天功流转,一注酒水沿着经脉,最后从中指流淌出来。头脑随之恢复清明。抬起头,茂盛的大树树冠随着风吹轻轻摇摆。若非目力极佳,一定看不到其中浑然一团阴影。
因发觉被他看到,那团阴影便从树上飘起。几起几落,最后还是被他在一堵墙根下逮住。
几番交手,精妙的招式总是被迫停止于乾元混天功强霸的压制。
“哎呀!”甜美的声音轻轻叫起来。
程倚天伸手一捞,一个温软的身体便被搂入怀中。
一身深紫色夜行衣打扮的云杉身形越发显得窈窕,莹白的皮肤在月光下尤为完美,毫无瑕疵如同美玉。五官本就美,朦胧之中更加动人心魄。
程倚天年少气盛,哪里还能忍得呢?低头便吻!
手也不由自主游走起来,但也只到了几处,很快便被主人用力打开。
“你真无礼!”云杉露出薄怒。
程倚天脸微微一红,忙道歉:“是我唐突了。”和她分开尺许,二人都冷静了会儿。
云杉这才扁扁嘴:“你的事这下都办好了吧?”
“还是多谢你的建议呢。不过——”程倚天旋即将方才四杰的疑惑简单说了。
云杉略一思忖,便想到什么:“想来他能去京城,进齐王府,乃是有人竭力举荐之故。若是正常路子得的功名,当然是好事。但事实上华毅扬不仅成了,嗯,齐王的那个,咳咳,本身也有了同样的嗜好。瞧他对那个叫花珏舞依赖的程度,不定在齐王府里遭到了怎样的摧残。?”
程倚天顿时也想通:“正应如此。”
“华家女婿中,方世荣和秦有生就是官场中人,但是,华毅扬得势后,三女婿方世荣被贬,而秦有生反而升官,谁做了对不住华毅扬的事,一目了然。”云杉道。
“这就对了。”程倚天融会贯通,“所以华毅扬虽然也是华家的人,但骨子里,早和那几位女婿并非一路。”
夜风习习,送来缕缕花香,沁人心脾。程倚天拦住云杉:“都已经探听出莲花宫主需要的秘密,你还是不要再回去了吧。”
云杉笑得有些无奈:“做事做到底,送佛送到西,我既去了玉秦宫,活总要干到底。”
“你还需要在那儿干什么呢?”
“这个么……”云杉含糊起来,“差不多就是这几天的差事。”
可程倚天还是不甘心放她就此离开。
云杉颇有留恋,可理智仍在:“就算过几日离开,我和玉秦宫无甚关系,但按照之前说的,等有空了,我还是要把有些事情说了,供你思量了再做决定才行。”
“那些事,就会那么重要?”
“嗯。”答应完这一声,云杉的眼神倏地迷离。“倚天哥哥……”她欲言又止,接着长叹,“有很多事,确实不是你现在所想的那样,会很复杂……”
程倚天却非常认真:“无论怎样,我也不能没有你的,我都不会在乎。”想着左不过还是莲花宫那些事情,便道:”我也知道假如我们真的在一起,会有些麻烦。但是,这次事情不就解决得很好吗?五万两而已,日后就算莲花宫狮子大开口,所要者也不过银钱而已,只要能让你留在我身边,我便是什么都给了她,身无分文,又有什么呢。”
“唉……”云杉眼睛倏忽浮起一层水光:“还是等到忙完这一段吧。”
“你还是执意要回去吗?”
云杉嘻嘻一笑:“等做完了,兴许,我就可以同莲花宫主谈再也不用打我主意的事,这于你来说,也是个好消息吧。”
“哎——”程倚天又恨又怜,眼睁睁看她斜斜飞跃上树,又飞身远去。
不得不独自回淞南苑,程倚天又长吁短叹了一阵。第二天,他在聚义厅听四杰汇报了些事情。巳时将至,有人来报:“公子,各位当家,尚武门来人了。”
程倚天忙率四杰出迎,只见前厅里面坐着一位,一身锦锈衣衫,五官英俊,正是都尉华毅扬的贴身侍卫——花珏舞。
“花侍卫。”程倚天懂得人在矮檐下的道理,上前见礼。
花珏舞站起来:“都尉大人明日设宴,有请诸位去玉秦宫一叙。”神态傲慢,目光游走过在场五人。
殷十三最瞧不惯这种人,双手握成了拳。
萧三郎急忙按住他,眼神会意:“不要轻举妄动。”
程倚天想到此人背后种种秘密,努力克制,保持着得体的笑容:“知道了。”
花珏舞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殷十三这才叫起来:“这臭德行,不就一个四品都尉面前的六品侍卫嘛!”
“但他恰恰管着我们呀。”萧三郎劝道。
程倚天思忖片刻,问杜伯扬:“杜叔叔你怎么看?”
杜伯扬眉头微皱:“宴无好宴。”
殷十三双掌一拍:“大当家说得是,所以,公子,我们谁都不要去。”
程倚天摇摇头:“他既来请,我们若是不去,便是授人以柄。日后他只要想,都能找出由头来为难我们。”
“可真去了呢?”一直未说话的萧三郎想到什么,“若是华毅扬硬要将我们一起留下,那可如何是好?”
且说傍晚时分,玉秦宫里,春风得意的华毅扬开了筵席,招待下午方才到达这里的姐夫、妹夫连同青城派的欧阳和、佟姥姥二位。
宴席间有酒,负责斟酒的不是别人,正是已经调任尚武门做书立的方世荣,以及做武办的秦有生。
给慕容曜、孟颂贤斟酒完毕,华毅扬招手让方世荣来上席。酒杯放在案上,方世荣人不得不听,低头替他斟酒。酒斟满,看似不经意,华毅扬抬手将酒打翻。
酒水泼到方世荣身上。
华毅扬以手掩口,“啊”地惊叫:“怎生是好。”站起来,一边扒方世荣的衣服,一边假装关心:“这么好的衣裳,酒弄湿了真是可惜。”转头,“来人!”
侍从恭敬应声。
“拿一套新衣裳来,给方大人穿。”
方世荣被扒得只剩中衣,众目睽睽,真是要多尴尬有多尴尬。等侍从拿来衣裳,方世荣一瞧这颜色,差点晕过去。
华毅扬亲自伺候他更衣。一件粉红色绣大牡丹的衣裳,配上蝴蝶满绣宽腰带,华毅扬还给他缀上香囊、玉佩,还有一个荷包。荷包是空的,侍从端上一个银盘,里面有两锭银子。华毅扬将两锭银子拿过来,一一塞进方世荣的荷包里。
那一刻,那露出的白牙的笑简直瘆人。
方世荣也害怕,哆嗦道:“四、四弟!”
“啪!”一个火辣辣的大嘴巴扇在他脸上。
华毅扬武功不怎么样,方世荣完全可以反抗,此刻却万万反抗不得。华毅扬先是骑在他身上用拳头砸,砸得一双素手发红发痛,干脆站起来,用脚踹。踹胸口,踹小腹,哪里柔软好踹往哪儿踹。
一边踹,华毅扬一边喊:“你舒服吗,啊!你舒服吗?为什么不说话,舒服了,你为什么不说话。”转身又把装水果的盘子拿起来,用力摔在方世荣身上。
累得气喘吁吁,华毅扬才停手。
华淑婷作为他的姐姐,实在看不下去,顶着要被余怒波及的风险,上来扶方世荣。
方世荣一身粉红衣装皱成一团,鼻青脸肿头发散乱狼狈不堪。
华淑琪作为家人,也列席。看到这儿,也目瞪口呆。天哪,这还是她的四哥吗?当日那个在金陵老东门的桥边,折一枝柳丝送给她,让她务必好好活着,然后等他归来的那个温和的青年?
之前的四哥,虽未能把诗文读到非常好,可是通情达理敦厚诚实。很长一段时间内,华淑琪想象自己日后嫁人,要嫁四哥这样的人。华家多是看不起她的,唯有四哥才是温暖的依靠。
姐姐、姐夫们都很势利,对待她也甚为苛刻。然而,即便是七妹淑萱,偶尔扇自己一个耳光而已,也没打将自己毒打成这样。
何况还这般羞辱?
粉红色的三姐夫?
岂不是和女人一样?
想到“女人”,华淑琪的心禁不住怦然一动。
她下意识向上面看去。面容比自己还要更精致些的四哥,穿着的衣服总是这样华丽,举止又非常细致,说话的语气更是娇软。
近侍花珏舞替都尉将桌子整理好,又重新斟酒。酒杯递给华毅扬,华毅扬撩起眼皮瞧一眼,花珏舞报以凝视。
“呕——”华淑琪突然捂着胸口干呕。
她的座位离华毅扬很近,华毅扬立刻察觉,放下酒杯问:“琪琪?”
华淑琪不想多生枝节,急忙摆手:“没事,没事。”
酒过三巡,便要上歌舞。
今天跳舞的,是乐坊送过来的舞姬。慕容曜等都是武林人,平常不怎么接触这些,有一搭没一搭看。华毅扬看了一会儿,却是了无趣味。挥挥手,乐姬们停止演奏,舞姬们停止跳舞,一起行礼,然后退下。
华毅扬问花珏舞:“没有点水平好的吗?”
花珏舞低头说:“这里非是京城,都尉,各种人才不比您在京城那会儿的。”
“噢——”拉长的音调显示出,华毅扬对这句话报以怀疑,但是,他最终还是选择了相信。
略微回转精神的华淑琪这会儿轻轻咳了一声。
她是华毅扬的亲妹子,华毅扬格外重视她:“怎么啦,琪琪?”
华淑琪勉强一笑:“四哥,我昨儿才知道,祺祥乐坊送来一个歌舞姬。那个歌舞姬据说各项技艺不凡,我想看看。”
花珏舞连忙提醒:“都尉,祺祥乐坊和百花台,可都是莲花宫的产业呢。”
“莲花宫”三个字,真像飞射而来的三支雕翎箭,射在华毅扬的心尖尖上。华毅扬眼睛瞪圆,嘴唇失色。
众人都惊讶地注意到这个变化,华毅扬突然大力拍桌子,人猛地站起。
就在这时,华淑琪飞快插上来说:“四哥,那歌舞姬美貌倾城,不管怎么说,我都想看看她的表演。”凝望华毅扬,目露恳求。
“都尉?”花珏舞反对的意思也很急切。
“传!”华毅扬面露狰狞,好半天,还是切齿吐出这个字。
花珏舞无奈,只好去传命令。
天色已经黑透,而这时,越来越习惯于夜行的逸城公子程倚天,好像一片秋叶,无声无息蓦然落在泰德殿飞扬二而起的屋檐背后。从高高的黑暗处探出头来,看见大殿里一名侍从快步出去,不多时,穿着宝蓝色满绣白色仙鹤华服的云杉,在一群祺祥乐坊舞姬的簇拥下款款行走而来。
今天的云杉,和往常都不一样。束起的发髻凸显出优雅的脖颈,又使得原本纤长的身姿越发窈窕。精修的妆容增添了妩媚,华服则勾勒出贵气。
来到檐下,她顿了一顿。
程倚天没有把头缩回去,他的眼,盯着她的头顶。
他希望她抬头看一下,甚至天真地认为:也许,看见他后,她会改变主意不走进去。
结局自然让他失望。
云杉停顿并不为他,只作了会儿沉思,随后头倏地一昂,似解脱了什么,面带释然,目光也沉静如水,迈步走进泰德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