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到送走慕容曜那一行人,尚武门都尉华毅扬也没想起玉秦宫的后院,有一个馨乐坊送来的舞姬。
此刻已是深夜,泰德殿中,尚武门的华都尉,一袭天空蓝大衫就那么随意敞着,斜倚在榻上,里面露出干净得没有一点瑕疵的雪白中衣。身边,一身素白常服打扮的花珏舞正在烹茶。
松针竹叶清火茶,经由花珏舞的手端过来,温度冷却到刚刚好。华毅扬先是轻嗅,然后才从花珏舞手中接过茶碗。
华毅扬的手,十指纤长,简直比女人的手还要好看。花珏舞在他身边,花珏舞的眼睛只盯着他,没有其他内容。而华毅扬的眼睛上方,则自然而然泛出桃花一样的红晕。
“此茶清毒最好。”
“嗯。”华毅扬就着碗边,啜了一口……
半个时辰后,一阵猛兽低嚎一样的哀叫响起在泰德殿寝殿。尾随云杉而来的程倚天不禁吓了一跳。
“这是怎么啦?” 藏身在一大丛植物背后,程倚天惊讶不已,问云杉。
“我哪里知道?”云杉嗔怪。不经意两个人靠得太紧,她头一侧,脸颊刚好送到他嘴巴上。云杉顿时大窘:“你……又故意占我便宜。”
程倚天“嘿嘿”一乐:“左右不是已占了许多吗?”反而越发靠得近些。
云杉用手撑住他的胸膛,躲着他嘴唇的探寻,脸红得刚开的桃花一样。
程倚天也不强求,忽地伸出食指,点她的嘴巴:“嘘——”
云杉一怔,忙转头。
随着一阵脚步声,那边的走廊奔跑过来一人。
“是她?”她不由轻叫。
月光下,出现在泰德殿附近花容月貌,正是金陵华家的六小姐华淑琪。
看得出来,突然过上富贵生活的华六小姐刚刚从梦中醒来,身上穿的是还是寝衣,漆黑的头发瀑布一样披散在背上,奔跑得太急,有几缕还沾到脸上。
穿素色常服的花珏舞蓦然出现。
程、云只觉得眼前花了一下,这个人便把华淑琪给拦住。
云杉忍不住把唇凑到程倚天耳边:“这个人,移形换位的功夫很好啊。”幽兰一样的气息席卷而来,程倚天没控制得住,伸手搂住她的腰。
花珏舞对华淑琪说:“六小姐,请住。”
石楠后,他再度擒住她的唇。
“四哥怎么了?我好像听到他在叫喊。”华淑琪的声音听起来十分惶急。也不能怪,漫漫人生中,以前华毅扬是她的依靠,以后,她的希望,她的梦想,更要凭借四哥前去帮她完成。
四哥不能有三长两短,更加不能出事!
花珏舞冷着一张脸,丝毫也不体会她的心情仿佛。
“六小姐,都尉正在安寝,一切都好,委实不必你这样担心。”说到这儿,念及华淑琪和华毅扬的兄妹真情,花珏舞努力缓和表情,声音放柔:“此次来岳州,随行就有很好的大夫。我也会恪尽职守,照顾好都尉。你放心。”
华淑琪态度有所松动:“你说得是真的吗?”
“嗯!”花珏舞保证做得干脆利落。
送走华淑琪,花珏舞方才回去。
云杉终于挣脱程倚天的怀抱,抢先从石楠后走出,轻轻纵越,悄没声息落在泰德殿外的走廊上。刚凑过去,旁边压力传来,程倚天也跟至。云杉脸红红的,目露嗔怪。程倚天笑嘻嘻凑她耳边:“先听里面动静吧。”
云杉微微着恼,可这会儿当真不便发作。还是凝神了,只听里面的对话清晰地传出来。
一人道:“这附骨针简直就是噩梦,每天纠缠着我,让我生不如死。”
云杉一听,忍不住“咦”了一声。
再听下去——
花珏舞的声音:“既来了洪州,说什么也要找到解决的方法。”
“齐王府,我也不想再回去。”
“那么,我们只有在逸城身上再做足文章。”
寂静,重新笼罩住整个天地。程、云还想听些什么,里面已经半点大些的动静也没有。
程倚天尾随云杉回从春殿边侧的小院。关上门,云杉禁不住已忘了先前的不快,感慨:“原来是附骨针——。”见程倚天不解,便解释,“这是莲花宫镇山之宝之一。施于人身,便成附骨之疽。子夜发作,每天如此。”转头又止不住沉吟,“听华毅扬说的,他之前也在齐王府,在齐王府,嗯嗯,难怪没有什么武功也可以做尚武门都尉。只是这附骨针来自于莲花宫,那么他一定和莲花宫打入齐王府的那个歌舞姬很熟了……”
“你的意思,是那个歌舞姬下的附骨针吗?”
“对,如是一来,为什么华毅扬一来岳州,就强行关闭百花台,一目了然。”
“他想解附骨针,但又不愿意向莲花宫低头。非要逼得莲花宫主求他,然后才作为条件逼莲花宫主不得不为他解除这个附骨之疽?”
“嗯,差不离了。只是顺便碰上了你的事,所谓新官上任三把火,才盯上你。”
“他这是想要将我当作踏脚石,好建功立业。”
“倚天哥哥,”云杉心思玲珑得很,“这个华毅扬未必能对莲花宫主怎么样,可是,照现在的情形,对你来说,他当真来者不善。”
“他想坐稳他这个尚武门都尉呗。”程倚天第一次感觉到压力,努力做出不以为然,可到底还是叹了口气,“我其实并不想承认,可是,自从扬州开设洗心楼,我们被六大门派的人找上,这江湖的倾轧,真的便没断过。现在又来这么个官,我还真是不动些脑筋都不行了。”
且说九月头这一天,洗心楼崭新的匾额再度换好。店里面的人飞奔到后面宅子,找到杜伯扬,惊慌失措禀报:“大当家、大当家,祸事来啦,祸事来啦!”
“祸事?”杜伯扬还没意识到,他眼下到底面临什么事。
“尚武门的人来了。”店里头那家伙说这话,嘴唇就在哆嗦。
于是杜伯扬没听清:“什么门?”
“尚武门。”
“啊!”
“你快给到前面看看吧。”伙计已然急到顿足。
疾步往前面走时,杜伯扬问:“到底来的是谁?”
“尚武门都尉的一个手下。”
“不会吧?”
“大当家,你说哪个不会?”
“你刚才说到‘尚武门都尉’?尚武门都尉的手下来我们这儿,尚武门都尉是不是也在岳州呢?”
“着啊!”伙计拍掌的动作肯定了杜伯扬最后那个猜测。
见过大风大浪的杜伯扬,红光满面的一张脸膛顿时白了。
来到前面,八扇花梨木门全部洞开。大街上,脚步声整齐响亮,朝外看去,一排四人,长长纵队正齐刷刷向这边推近而来。
队伍里面有一匹马,隐约看到一台青呢大轿。
杜伯扬收回窥探的姿势:“还真是尚武门的阵仗。”
大掌柜左青山咂着嘴:“谁跟你胡说呢?前来下名帖的,说的就是尚武门都尉亲自前来拜访。”说着,将一张名帖递上来。
杜伯扬一看,红色烫金的表面,上书不算特别出挑的欧体字样:尚武门都尉华毅扬拜上。
“华毅扬?”
左青山摊了摊手,表示传音阁的消息从未提到。“就像凭空掉下来的一样。”他解释。
程倚天从宅子里赶来,杨昱随身,追魂萧三郎、神爪殷十三以及随影冷无常紧随其后。
“杜叔叔。”程倚天招呼。
杜伯扬拱了下手:“公子。”
“很麻烦,是吗?”
杜伯扬也不好瞒他,点头道:“是有点。”
殷十三天生乐天派,“呵呵”笑道:“有什么了不起的敌人,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呗。”
萧三郎反驳他:“只怕也有挡不了的。”
殷十三便一甩头:“那就朝死里干,不就完了?”
程倚天年轻气盛:“十三哥说得是。”
杜伯扬只是盯着外面,眉头紧缩。
此时此刻,花珏舞的马、华毅扬的大轿,都已来到门前。
和之前一字登门剑的人前来造访相比,尚武门的兵盔明甲亮,威慑感强了十倍都不止。杜伯扬也知道尚武门对于江湖门派的意义,催促着程倚天,逸城人众齐齐迎接而出。
“华都尉。”尊称完后的逸城众人低着头,撩着眼皮目送花珏舞陪伴下的华毅扬昂首傲然走进洗心楼。
跟回楼里,程倚天虽为首,说话的还是杜伯扬。
杜伯扬问华毅扬:“不知都尉大驾光临,敝地甚是简陋,着实不成敬意。”
两名属下合力端来一张花梨木椅子,华毅扬坐下,然后对他说:“逸城是吗?”
杜伯扬碰了个软钉子,直了下腰,未置可否。
华毅扬一双颇为秀气的眼睛里,黑漆漆的眼珠一转,看向程倚天:“你就是刚刚才有些名声的逸城公子?”
程倚天很生气,但也懂得“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的道理,连忙拱手:“正是区区。”
华毅扬翘着肤色白皙、线条流畅的尖下巴:“尚武门监管整个江湖所有门派,这一点,你知道?”
程倚天还能说什么呢?毕恭毕敬道:“知道。”
“逸城原在颐山,前身只是个集镇。然而自从你们在那里落脚,又创了些名声,久而久之,这两个字渐渐就成了江湖上的一个门派。逸城公子是你,你便相当于这个门派的主人——本都尉说得对也不对?”
程倚天脑子里念头急转。承认,不好!会被反问为什么不主动受尚武门约束;反对,就更不好了,从此江湖上再也做不得数,杜叔叔一干人这么多年的努力全都白费。
“四杰”都忐忑不安。
杜伯扬不住看过来。
最后,程倚天低头回道:“只问都尉如何以为。”
华毅扬俊目一横:“我觉得,逸城处于山野,你们就保持着乡民们赶集过生活的习惯,比什么都好。”
“都尉说得是,只是,若可将之再高看一点,与都尉而言,还是会有更大益处。”
华毅扬目光一凛:“你说仔细些。”
“荆州爆发猩猩热的事,都尉可知道?“
华毅扬急忙转头,花珏舞也没料到程倚天会有这么一问,连忙又问其他手下。一个手下负责搜集信息,疾步跑上来,附耳说了几句。花珏舞这才悄声对华毅扬说:“确有此事。”
“那和逸城有什么关系?”
“刚刚得到的消息,荆州牧得到了由我们牵头、从逸城出去的五万两白银。”
华毅扬顿时怔住。
杜伯扬、萧三郎、殷十三皆耳力灵敏,全都听得一清二楚。
“我说,这是谁干的呀?”殷十三翕动嘴唇。
萧三郎目不斜视:“我不管钱,我不知道。”
杜伯扬胡子一翘一翘,眼睛都笑弯了:“还有其他人吗?公子花的这笔钱。”
“都尉大人新官上任,又是刚刚到此,区区不才,只希望能借都尉大人的名号,以期可以将五万白银全部用以赈灾。此乃功在社稷的大作为,还望都尉大人成全。”程倚天自顾说着,淡淡的笑容显示出他已不是尚武门刀俎下的鱼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