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到中庭花园,只见一个瘦高的青年正在空地上练剑。那把剑,真特别。寻常看见的这样的兵器,无不雪亮,只有这把剑的颜色,居然是黑色。
昨天从一阵很长的迷惘中醒来,触目瞧见的,便是这个脸颊有些瘦、但是五官分明的青年。
她已经落在坏人手里很久,盼望了多日,也没盼到姐姐、姐夫救她。
现在站在两棵并列的桂花树后面,阳光在尺许外任意播撒,而她很自在透过绿油油的叶子往空地上望,越看心里越喜欢。甚至于目光追随那个轻灵的身影,她的心,都止不住温柔起来。
“七妹。”一声呼唤,响起在后面的走廊上。
华淑萱扭头:“是你?”
一身白底蓝花衣裙打扮的华淑琪走上来几步。
两个人之间不近不远隔开着。
华淑琪剪水一样的双眸仿佛看穿了什么。
华淑萱脸猛地涨红,顿足,离开这边。
姐妹共同来到一个僻静处,华淑琪不住端详华淑萱的神色,试探问:“七妹,你该不会喜欢上谁了吧?”
“和你有关系吗?”华淑萱细长的眉毛一挑,“你是什么身份?有什么资格过问我的事?”
华淑琪脸猛地赤红。不过,到底在家里一直被压着,她此时此刻气势上万万无法跃过华淑萱。深吸一口气,稍作调整,她换了一个轻松的笑容:“我也只是好奇么。七妹你一向深得爹爹和大娘的宠爱,如何心高气傲,我还是懂的。你——真的喜欢上刚刚那个人?”
“那个人怎么了?”华淑萱觉得刺耳,随口斥道。但是,她又想到什么,迅速降低声音,“我只是觉得,对待一个刚刚救了自己的人,应该满心感谢才对。”说到这儿,她找回在华淑琪面前该有的优越感,“不会吧,六姐,刚离开家几天呢,已经忘记自己实则是什么人了?人杨公子虽然只是一个护卫,可在逸城里面,地位堪比追魂、神爪,也是个大人物。哪有被你藐视的道理?”
“所以,你就看上他、喜欢上他了?”
“你胡说!”华淑萱气急败坏,举手就打。
旁边游廊处有人呼唤:“两位华小姐,你们肚子不饿吗?”
华淑萱这才停住动作。
华淑琪连忙抽身过去,看到凌霄花树下似笑非笑的云杉,脸一阵紫涨。
华淑萱大摇大摆前来,上下打量云杉,半晌,牙齿间吐出三个字:“狐狸精!”
程倚天、萧三郎和殷十三正在前面雅间,华淑琪、华淑萱来了之后,杨昱随后也进来。
“公子。”杨昱递过来一个信封。
程倚天接在手中,半晌无言。
萧三郎、殷十三都觉察到他的失落,两个人四只眼睛注视他将里面一张短笺抽出来看过,萧三郎端起茶杯佯装喝茶,殷十三想要效仿,没有心情,还是放下杯子问:“云姑娘走了?”
“哈!”没等程倚天开口,坐在一旁的华淑萱顿时笑起来,“她还是蛮有自知之明的嘛。”见程倚天和殷十三都怒目而视,她毫不畏惧,嘴巴一撇,“难道不是吗?你呀,再怎么名声不响亮,也是堂堂逸城公子。逸城这个门派,如今确实还没什么了不起,哪天我几位姐夫瞧着不顺眼,抹去了你们这个门派的名字也不是不可能。但是,洗心楼现在确实红火啊。便是我,在金陵也常常听这个名字。我爹生意上的伙伴,里面非常有钱的一个员外,每隔一段时间指名就要吃杜伯扬杜大当家的豆腐宴,据说那平平无奇的豆腐,只要经过杜大当家的时候,滋味就会天上有、地上无的那么美妙。坐拥这一处产业,便足够你这一生豪富——区区一个江湖流浪的女子,自然配不起呀!”
程倚天勉强听完,拍案而起:“三哥,十三哥,今天这儿的饭不好吃,我先走一步。”
华淑萱见状,重重冷哼:“还耍公子哥儿的臭脾气那,我难道说得不对吗?”
殷十三实在忍不下去:“我说华七小姐,你能舒舒服服坐在这儿,准备吃一顿好饭,还是有赖我家公子大发善心那。”
“那又怎么样?因为救了我,就可以对我这么无礼?”
萧三郎连忙压住即将也要失控的殷十三:“好了好了,大家都少说一句。”吩咐杨昱,“让伙计即可备饭吧。”又对华淑萱说,“我等都已来了,自当要将七小姐还有六小姐安全带离这里。不管七小姐你如何不满意我等,只要找到华山郑少主夫妇,我等将你交还他们也就罢了。”
“那你们赶紧去找啊。”
萧三郎端有涵养,点头应承:“好。”
烟雨茶坊的那个黑须中年男人亲自套了一辆大车候在客栈外头。萧三郎一直温和有礼,先招呼华淑萱:“七小姐,请!”又对华淑琪说,“六小姐,委屈一下,你们姐妹共乘这一辆车吧?”
车子很大,华淑琪进去后,同华淑萱并排而坐,里面空间还很富裕。于是华淑萱撅着嘴,没再挑剔。萧三郎又说:“阿昱,拜托你咯。”华淑萱立刻掀开帘子:“杨公子,你赶这趟车呀?”
杨昱扭头一看,清瘦的俊脸微红:“对。”
华淑萱面若春花般绽放:“那就太好了,这一路上,我就有人可以说话啦。”
华淑琪冷着脸不瞧他们,耳中听到华淑萱不停“叽叽咯咯”问杨昱话。
“杨公子今年贵庚?”
杨昱只管挥鞭赶马,没有搭理。
华淑萱便自顾道:“瞧你的样子,总不过十七八岁吧。我看你练了一手好剑,那剑也奇特得紧,不似寻常宝剑的质地,竟然全身发黑,能告诉我,那是什么原因吗?”
“因为铸剑的材料本身如此。”
“材料有名字吗?”
杨昱把脸别开些,可华淑萱越发将头伸过去,淡淡的少女香如同软丝,一道道缠上来。
“杨公子?”甜甜的声音也很动人。
杨昱心这才软了:“我也不是太清楚。剑是陆成龙、陆成锋造的,他们属于奇门,古怪的材料实在为数甚多。”
“你说的陆成龙、陆成锋,他们又是谁呀?”
杨昱越发没了心防:“鄙派中号称‘巧夺天工’的兄弟二人。”
“‘巧夺天工’啊,”华淑萱登时“咯咯”笑起来,“怕是胡吹大气更多呢,人再怎么巧手,打造了黑剑,也不过比寻常剑锋利一些,便是这样就叫‘巧夺天工’了,有没有过分?”
“七小姐你还不了解他们的手段。”
“那你告诉我听啊。”
马儿拉着车不疾不徐在路上颠着。杨昱忽地转过头,华淑萱和他离得很近的缘故,两个人竟然四目相对,呼吸相闻。
杨昱的眼睛一时亮得如同放入了星星。
华淑萱看得心跳加快,害羞起来,慌忙垂下眼帘,却又看到他高挺的鼻梁下面一张嘴线条分明。
“你……还真好看。”从不掩饰真心的华淑萱想到这句,嘴巴立刻说出。几个字出了口,她又羞涩不已,一张俏脸火烧一般,双手捂着,还是没处躲藏。急忙逃回车厢,躲在角落。细细回味着杨昱的眉眼、鼻子和嘴巴,越发心如鹿撞。
华淑琪冷眼旁观。
半晌,华淑萱方才回过神,斜目瞧去:“干嘛又这么看我?又要说你那套‘护卫无用论’?”
华淑琪冷冷道:“你爱喜欢谁都由得你,我可管不着。”
华淑萱用力“哼”了一声:“我知道你的心思,二姐也和我说了,你费尽心思离开家,结果要死要活的,却是非要和那个逸城公子回去。说起来,我也想问问你,那个逸城公子就有那么好吗?那么死乞白赖、好让人瞧不起的,你也要盯上他?”
华淑琪再也忍不下去:“华淑萱,你别太过分!”
然而马车突然一顿,巨大的惯性将她们姐妹抛起来,又甩在一起。华淑琪想要说的话说不出,华淑萱也“啊——”地惊叫,随后撩开帘子大呼:“怎么啦?”
几道劲风纵横,忽地一截长长的东西被抛到她面前。
华淑琪正好也扑过来,同华淑萱一起,姐妹二人定睛观看:竟是一条蛇的后半段!
姐妹俩越发吓得面如土色,一边叫着,还抱成一团。
等发现彼此已经太亲密,华淑萱当先将华淑琪甩开,尔后冲着杨昱大喊:“到底怎么一回事?”
耳畔听到滚珠般一阵乐声。“是琵琶。”华淑萱辨认出。杨昱用黑剑将断蛇挑走,她忙不迭离开马车,跳下地尔后四下里张望。
眼前乃是一片丰茂的草地。微微隆起的土坡上则长满了一片金色的野花。一个身着白色衣裳的少女正坐在其中一块平整的石头上。她怀里抱着的果然是琵琶,一只素手轻拢慢敛,一阵阵动听的旋律便从手指尖不断倾泻。
就在这时,杨昱的剑又劈过来。“刷刷……”接连十几下,动作迅捷如风,转瞬即过。又是十几条蛇身首分离,散落地上。
华淑萱吓得“哎呀”惊叫,慌不择路,一头扎进杨昱的怀抱。
跟在她身后的华淑琪则失声惊叫:“倚天哥哥!”花容失色,直接奔向站在前方不远的另一个人。
逸城公子程倚天迎风而立,朝着金色野花盛开的山坡面沉似水。
山坡上那抱着琵琶弹奏的白衣少女原本眉长入鬓、媚眼如丝,此时此刻眼神却变了,变得包含怨恨、十分凶狠。
她一只手急速划着琵琶弦,草丛中不一会儿响起更大的“悉悉索索”的声音。好几条成人胳膊一样粗的大蛇蹿起,鲜红的蛇信吐出半尺来长。
华淑萱眼睛一翻,直接吓死过去。
华淑琪则趁机惊叫着,紧闭双眼,向程倚天怀里钻去。
“程倚天,你这是敬酒不吃要吃罚酒!”白衣少女厉声道。
“你说会告诉我和云杉有关的事,我才听你弹这一曲,结果却是什么都没有得说吗?”
白衣少女冷笑讥讽:“怀里抱着一个,还要再听另外一个人的故事吗?你们这些男人,无论高低贵贱,当真都是一个样子!”
程倚天看看伺机而动的几条大蛇,轻叹一声:“既然没得好说,那就告辞。”
“你站住!”白衣少女还不死心。
可是一阵清脆的笛声突然传来。
长相俊秀的萧三郎,脸上若有若无的清气乃是标志。他拿着一支白玉短笛就唇吹奏,颤音悠远,那几条大蛇顿时迷失了目标,不断摇晃脑袋;短音脆亮,那几条大蛇跟着有节奏摆动上身。随着一声长长的笛音飘扬在半空,几条大蛇全身放松,钻入草丛,“悉悉索索”很快游走。
其他的小蛇更作鸟兽散。
白衣少女面如死灰:“追魂的手段,果然名不虚传。”
她抬脚要走,殷十三亮出钢爪拦住:“小姑娘,想走就走吗?”
白衣少女微露惊慌,但旋即神色一变,一双黑漆漆的眼眸露出畏缩的光。她本来长得清丽,山风拂动雪白的衣裳,又让人不得不觉得她很纤细。单薄的身子微微颤抖着,好像随时就要软倒一样,更醒目的,莫过于她实则还光着一双脚。
精致的脚踝莹润似玉,五根小小的脚趾指甲呈现微微的粉红,踩在绿草之上,直若娇嫩的樱花。
“呃——”殷十三喉咙一阵发干。
“殷十三爷,对吗?”白衣少女嗓音柔软如同春水,“我听她们说了你,和追魂萧三爷一样,都是近些年出了好大风头的才俊。”
“这个嘛,”殷十三遏制不住心跳加快,连忙后退几步,“流言谬赞。”
“我确实和紫箭是好朋友,且在莲花宫里,能和紫箭有那么深交情的,除了我,也没有旁人。”
“那你叫什么?”
“香儿,冷香儿——‘烟冷香销, 月悴花憔’的‘冷香儿’。”
殷十三浑身发热,额头开始见汗。
萧三郎连忙叫:“十三!”
程倚天也横身插入他们之间:“看在你口口声声说的和云杉的这份情谊上,我不难为你。”冷香儿还欲用这副我见犹怜的姿态对他,程倚天却还是一贯冷然:“你赶紧走吧!”
冷香儿狠狠跺脚,这才甩袖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