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容县的这座馨乐坊,临街乃是一座两层小楼,但是,等华淑琪进去才发现,里面别有洞天:一条穿山游廊隔开两边,东边是歌,西边是乐器,直通的中间乃是大堂,一个穿粉红色舞衣的舞姬正在大堂的正中央起舞。她跳得很好看,窈窕美丽,摇曳生姿,仿若碧水中一支正在清风中摆动的粉荷。
华淑琪不知不觉被吸引,全没注意一个遍体锦绣的女子接近。
“这位小姐?”一个浓酽的声音幽幽响起,“我们好像哪里见过?”
华淑琪一惊,定睛细看,这不是那天在定谭碰到过的、从马车上投来一瞥的女子吗?这满头的珠翠,细节处也许同那日不一样,风格却与那天异曲同工。再加上今天这满绣花草鸟雀的锦锈衣衫,整个人就像一朵盛开了的大丽花。
“我叫柳无心,乃是这里的主事。”
华淑琪蓦地忘记自己的来意,嗫嚅:“我找错地方了。”转身便走。
柳无心伸手将她拦住:“来都来了,怎能这么快就走呢?”
“我都说是我找错地方了!”华淑琪用力一掀,没想到对方的胳膊硬得很,丝毫未能撼动。不仅如此,她还被反弹得倒退踉跄。
柳无心手臂一长,信手又将她捞住。
“你大概齐不了解我这儿吧。”
旁边不经意冒出来两个穿青衣的垂髫少女,一左一右将华淑琪夹在中间。
柳无心则摇晃着身子往里面走:“凡人不知歌舞坊,皆以为等同于烟花柳巷,实则不然。昔日周朝一统天下,文帝重农,武帝重工,传至顺帝,提倡农工之余,务必扶持商业。三代帝王皆穷精力与政务,故社会稳定,百姓安康。不使百姓闲极生变,故顺帝下旨分离乐府下济,让百姓也有歌学、有舞跳,民间可自发成立类似乐府,他邦传入亦可。唯顺帝穷兵黩武,兼大修河道,扰乱黎民为可惜者十数年。所幸哉,后继熙朝出圣主,继开国之建勋帝之后,大兴皇帝雄才大略尤甚。不仅持续推行周朝文武二帝仁政,顺帝诸政亦受重之。其中便有扶持吾等歌舞坊。”
她修长柔荑不断摇着一把双面绣鸟雀的团扇,笑容在酒缸里浸过了似的,浓烈醉人。
华淑琪张口结舌:“我……根本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以为我拐卖了人,想来路见不平,是不是?”
华淑琪的脸“腾”地红了:“难道不是吗?”
“是,也不是。”
华淑琪不懂。
“我花了钱,给那些女孩的父母或者亲戚,并没有问那些女孩的意思。”
“这不就是拐卖吗?”
“可我的初衷,完全是为她们好啊。”
华淑琪不由嗤之以鼻。
柳无心见状笑了,一双桃花眼眼波流转:“那些女孩,无不出自穷苦人家,即便熬到成年,也不过嫁给贩夫走卒,生儿育女还要侍奉公婆一辈子,顿时吃不尽的苦受不完的累,又有什么意思呢?不如在我这里,学了琴笙箫笛、古筝箜篌,或是舞蹈,无论在这儿或是管家宴席上露脸,有福气的会被达官贵人相中,再不济也能配个富裕人家,从此绫罗绸缎珠宝珍玩应有尽有,一辈子也无需辛苦劳作,岂非妙哉?”
“我不信。”华淑琪的声音顿时小下去。
柳无心描绘得细细长长的眼睛瞟来一眼,正巧一对穿青色纱衣的少女从眼前走过去,她便拍手:“都站住。”
绿衣少女一起转身:“柳大娘!”
“新学的小雅,都有什么名目?”
一名绿衣少女说:“有《红梅妆》,还有《贺新郎》。”
柳无心点了点头:“就在这儿唱一次。”转目华淑琪,解释:“这是歌词的词牌,红梅妆五字成句,三句转为七字,再两句,共计字数二十有九,为上阕。下阕七字开头,两句转五字,共十五字结束。贺新郎又名金缕曲,出名的有‘睡起流莺语。掩青苔、房栊向晚,乱红无数。吹尽残花无人见,惟有垂杨自舞。’”说到这里,她就自顾唱起,鸟雀团扇持于手中起舞,神态非常妩媚,歌声则倍加婉转:“渐暖霭、初回轻暑。宝扇重寻明月影,暗尘侵、尚有乘鸾女。惊旧恨,遽如许——”
那对绿衣少女随之散开队伍,一边仿柳大娘摆弄着舞姿,一边启口清唱:“江南梦断横江渚。浪黏天、葡萄涨绿,半空烟雨。无限楼前沧波意,谁采萍花寄取。但怅望、兰舟容与。万里云帆何时到,送孤鸿、目断千山阻。谁为我,唱金缕。”
华淑琪毫不知道危险已然逼近,傻傻的,只觉得歌声非常好听。柳大娘已经停止舞唱,满眼只是绿影拂动,少女的唱功远不及柳无心,可是,胜在歌喉娇嫩,好似新燕齐鸣。
柳无心站在华淑琪身边说:“小姐觉得怎么样?”
华淑琪愣愣道:“嗯,好!”
“那你,还觉得我是在拐卖这些女孩吗?”
“唔,”华淑琪动摇了,“照这个样子,她们的情况倒是不错。”
“那么——”柳无心笑盈盈拉起华淑琪的手,“你愿不愿意一起留下?”
华淑琪大惊,待要逃跑,不料身边的青衣少女将她分别抓住。
“你们想干什么?”
左边脸上很明显有颗痣的少女笑得阴狠:“干什么?听了这么好的歌,不学会了,怎么能够走呢?”
华淑琪惊呼:“救命!”
有痣的青衣女子“哈哈”大笑:“我们又不是要害你。”一边将华淑琪往后面拖拽,一边说:“这以后,我们就是你的教**师。”
另一边那个青衣女子张开有点厚的嘴巴,“呵呵”笑道:“没错,这是青萍,我是蓝英,从现在起,我们让你做什么,你才能做什么。”
她们挟持着华淑琪往后去。过了一进正屋,来到第二进天井。这个天井没有亭子和池沼,只有假山和几棵高大的紫薇树。抱厦果然和前面一般格局。青萍和蓝英押着华淑琪,来到西厢第三间。
打开门,青萍用力将华淑琪往里面一推。
“好好呆着吧。”
蓝英刚要关门,身旁突然传来一个声音。
“又要强留良家女子吗?”
青萍皱眉喝道:“谁在胡说。”脖子突然一痛,血流被猛地切断,头脑一昏,她整个儿栽倒在地。
蓝英刚要嚷,也被一掌砍倒。
华淑琪却吓得缩在门边一直惊叫不已。
一张蒙了深紫色面纱但是露出两只眼睛的脸出现在眼前。
华淑琪被捂住了嘴,又瞧了好几眼,方才认出:“云、云姑娘?”
云杉收回手,又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但是,一队青衣女子已经闻声追赶过来。满头珠翠的柳无心也急匆匆赶自,并气急败坏:“谁,是谁?胆敢放了我这儿的姑娘?”
云杉暗暗叹息,挺身站出:“是我。”
“你——”柳无心往前紧走几步,突然看到地上躺着的青萍、蓝英,急忙驻足。上下打量对方,她不由得诧异:“金陵华家也有这么出色的女仆了?”
“你知道我姓华?”华淑琪不由得吃惊。
云杉想了想:“原来如此。昨天在定谭,你刻意打开车窗,看的,原来就是六小姐。”
柳无心的目光流连在她身上:“啧啧啧,怪哉了。”
“什么?”云杉警惕。
“昨天曈曈白日,我怎么没发现你这么棵苗子呢?”柳无心本来盛满怒火的眼睛瞬间放出欣喜的光,“姑娘贵姓?”
云杉微怔,接着冷冷道:“云。”
“原籍哪里呢?”
云杉更是忍不住心中泛起怒意,表面却不流露:“九灵大青山。”
柳无心不由一愣:“你也是青山县人?”
“何止?我还在七里甸的莲花庄住了好几年呢,”说到这儿,她禁不住冷笑,“莲花庄的养鱼池,假山下面全是白骨,都是进来之后不听话想要逃走的女孩。”
“你——”柳无心顿时惊诧无比,“你居然也是莲花宫女吗?可是,为什么我从没见过你?噢,不!”她突然想起什么,上一眼下一眼仔细端详,“我想起来了,你是那个人,对,就是那个人。”蓦地脸色一变,恶狠狠叫道:“拿下!”
青衣女子们闻言,纷纷解下缠在搭在两边胳膊上的长绢。这些长绢均混金丝织就,末尾坠着铃铛,挥舞起来如同长鞭,且叮当作响。
云杉拔出长剑,飞快变了几招,挡住首轮攻击,接着人飞身向前,一只手先给离得最近的青衣女子两嘴巴,人落地,肘锤旋即打在另一个青衣女子的胸口,飞起一脚,踢到了二人之旁乘隙而入的第三人。长剑撤回,左右各划一下,逼开那两边来的攻击,随后挺刺,鹰击长空般直飞过去,剑尖所指,恰是对面一名青衣女子的咽喉。那名女子想不到她来得这样快,倏忽呆住,被云杉翻掌打晕。
一系列眼花缭乱的操作,眼见本来躺在地上的青萍、蓝英短暂昏迷后挣扎爬起,她飞起一脚将两名靠得很近的青衣女子先后踹倒,伸长手拉住华淑琪的手,脚下一点,双双飞上院子里一座很大的假山。
假山上还有跃上凉亭,云杉带着华淑琪跳上凉亭屋顶,所处之处,青衣女子再也没法攀上。
“柳大娘子,后会无期咯。”云杉轻轻一笑,转身一跃,消失在院墙后。
柳无心跳脚大骂:“都死了吗?还不快追!”
青衣女子领命,但是她们没办法飞上飞下,只能沿着长廊绕向角门。
再说云杉带着华淑琪,逃到华容县城的大街上。
华淑琪接连摔了好几个跟头,实在撑不住停下来,连连摇手,又急促喘息。好一会儿她才说出话:“我不行了,我真的一步也跑不动啦!”
云杉冷笑:“都像你这样,如果哪天很不幸你也落入莲花宫人手中,即便有人像我一样会悄悄潜入、然后放了你,你怕是也跑不掉吧?”
华淑琪手捂胸口,一边继续喘着一边问:“那些女孩,你真的都放了吗?”
“是啊,还一人给了五两银子。”
华淑琪不由瞠目,半晌道:“你还真有钱。”
“但我不能保证,她们真的可以就此逃出火坑。”
“这是因为什么?”
“就是我刚才说你的理由啊。即便她们离开了馨乐坊后,又很顺利离开华容,可是未来呢,有没有人会收留她们,她们还会不会二次被卖掉,都未可知。”
华淑琪不觉感到荒谬:“那照你这样说,我们辛辛苦苦来这一趟完全就是白费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