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倚天重新回去离尘居,接连十来天,没踏出来半步。
他在和杜伯扬置气,也和云杉置气,更是和自己置气!
气了许多天,终于,这个月的下旬,他心情平静许多。
一天中午,杜伯扬率三杰走过曲桥,来到水榭,见程倚天一起躬身:“公子。”
程倚天颔首:“杜叔叔、诸位兄长请坐。”
杨昱洗了一水晶盘葡萄过来。
杜伯扬吃了一颗,尔后对程倚天说:“老马前些天去玉门,集市上换到几篓蜜瓜,换了十几匹快马,由传音使今儿个带进来。让胡总管去冰镇了,过会儿先送两个来。”
蜜瓜送过来,杨昱切成一片片,殷十三先吃了一口:“嗨,难怪叫蜜瓜,这甜味,回头再吃刚才那葡萄,怕成白水啦。”
萧三郎也连连称赞:“真的很好吃。”
冷无常速度很快,不一会儿消灭了四块。
程倚天拿了一块在手,咬了一口,好半天没动,也不言语。
殷十三放下吃剩下的第二块瓜皮:“公子,怎么啦?这么好吃的瓜,你不会觉得不好吃吧?”
“也不知道其他人这几天怎么样了。六小姐回没回金陵呢?还有——”
四杰一听,不由你瞧瞧我,我瞧瞧你。
杜伯扬佯咳一声:“是这样,公子,六小姐并没有回金陵,她抱着永远不回金陵的信念出来,从我们这儿走了之后,就一路向西。”
程倚天没接话。
殷十三便插了一句:“这六小姐也是的,和家里人有些矛盾,出来散心,完了终究还是要回去的嘛,一再搁江湖上流浪,算什么呢?”
程倚天这才转过脸:“对啊,那她怎么办的呢?”
“我们沿途多多少少都有些产业,但凡能够得着,总不能让她真的吃不起饭住不了店。”杜伯扬叹了口气,“一直到现在,凡六小姐吃饭下榻处,我都命人悄悄结了账。”
程倚天听完点头:“也好。”
殷十三又拿了一块蜜瓜,吃了一半,摇头晃脑道:“那个丫头啊,也是被云姑娘打击着了,才死心离开。”他刚起了新话头,桌子下面的脚,就被萧三郎狠狠踢了一下。殷十三呼痛,抬头又触碰到杜伯扬责怪的目光,连忙捂住嘴。
萧三郎看看程倚天,又瞧瞧杜伯扬,之后才说:“公子,这么多天了,你还在想那位云姑娘吧?”顿了顿,哂笑,“也是,能让六小姐心灰意冷的姑娘,那样貌,断非常人能够比拟。老实说,除了曾经见过一般面庞的凤凰教主,我也没见过那样漂亮的姑娘。但是,公子,你可别忘了,越是漂亮的女孩子,越是莲花宫里道行深厚的高阶宫女。不管从哪一个角度说,你还是要和她保持距离才对。”
杜伯扬旋即接上来:“三郎说得对。我们如今面临的问题很多,扬州那儿,青冥鬼手虽然走了,但总是有些江湖客打着六大门派的旗号,时不时去搅局。老爷子前两天也来信,说是岳州程老太君那边也有事情要交给我们。两头都很乱那。”
“奶奶有什么要交给我?”程倚天终于把注意力收回来。
杜伯扬见状宽慰,先取出一封信,待程倚天阅读之后,才就信上的事情讲述:“程家在岳州一直都是望族,和王家、吴家、厉家并称,乃岳州城内名声显赫的‘四大家族’。只是时日延续太久,先后经历了四代,上一代中,仕途上便没了显赫的人。公子父亲程怀钧老爷还没过世的时候,家里面田产就曾因为和异军突起的封家有了冲突,走官府,接管竟由上面经官府的手直接将涉嫌侵占的那部分判给封家。只不过家族产业体量一直不小,勉强维持风光。程老爷和夫人过世的时候,老爷子为避免家族内斗,就索了这儿的庄子,其余的都留给了族中二老爷、三姥爷和一众宗亲。奈何二老爷、三老爷全力经营,也挡不住外面人屡屡生事。既有半年前家奴和封家老爷家奴打斗,最后竟导致二老爷被封家恶奴当街掴了耳光,又有和顺居的银楼遭遇挤兑,上个月客户要提现银,银楼里存银竟不超过一百两。等等此类,不一而足。”
“义父先前去岳州,当是解决和顺居兑不出银子的事吧?”
“正是,”杜伯扬说,“传音阁现提的十万两银子,当面交给老太君。”
“所以奶奶为了这个,就把和顺居抵给我了?”
杜伯扬一笑:“差不多吧。不过,老太君的原话则是:这和顺居银楼,原本就是公子爹爹的产业。先前老爷子不想二爷、三爷和一干子宗亲不睦,坏了家族里的和气,主动放出来。这会儿,所有人都知道自己捧不住这热窝窝头,本该是大房的东西,还是给大房的孩子——也就是公子你吧。”
“十万两现银换一个亏本的和顺居噢。”殷十三颇为不满。
杜伯扬道:“不光这个,还有龙门街的几十家店铺,以及楚江边的醉江楼。各房所占份额还按从前的规矩,大房、二房、三房拢共七成,我们三,他们各二,还有三成,各个宗亲都有。”
“也就是白聘个洗心楼,为老程家打长工的意思咯。”殷十三依旧说起话来刀子一样。
萧三郎说:“我倒是有点不同的想法。虽然程家的人从此什么都不做,也可一年抽成不少,但是,他们盘踞岳州,根基既深,产业也有很多,光是大当家刚刚说的几十家店铺,若是用来安置我们的人,光是洗心楼如今规模,三个也不一定填得满。各个营生赚了钱,程家会拿一部分,但兄弟们出了力,也可以有收入。最要紧的,我们一直都深处颐山,不得出去,光是在扬州开个分号,就麻烦不断。现在,我们去把那个‘醉江楼’改成‘洗心楼’,就占岳州程家的地盘,光明正大开成酒楼,看那毫不相干的六大门派以及慕容世家,还能再出什么招!”
杜伯扬欢喜地直鼓掌:“我的想法,三郎可算全说了。”凝目程倚天,“公子觉得呢?”
程倚天淡淡的:“就按你们说的做吧,只是……”
其他人面面相觑,杜伯扬随后问:“只是什么?”
“我不同意三哥刚才说的,慕容世家的慕容曜、华山派的郑尧,还有那个青城派的欧阳和,他们绝不会放过我们。”
“唉,”殷十三挠挠头,“公子何以这么肯定?”
程倚天微微沉吟后,道:“因为如果换作我,在屡屡吃亏之后,面对的敌人越难缠,我就越不会善罢甘休!”
且说含山镇的西边,有一个叫桃源的镇子。这天,一对年轻的夫妇带着一个少年,打尖在一家规模尚可的酒馆。
酒馆叫“仙客来”。
少年坐下后就嚷:“伙计,赶紧把好酒好菜端上来。”
伙计清脆答应,不一会儿,麻利过来送菜:“四碟冷盘,酒在这儿,小店自酿的竹叶青,刚好十年窖藏的珍品,客爷先尝着。”
少年喝了一口:“还不错。”放下酒杯,从对面说:“二哥,日子差不多了,就算带着七小姐,我家姥姥也该到了吧?”
“欧阳少主,萱儿从小生于深宅大院,此番只是想要出来走走——”
“淑婷!”对面的年轻人打断,尔后看着少年:“和儿,我们现在要去岳州,慕容大哥牵的头,去早了,出头既抢别人风头,又容易自己做了事、受了累,到头要给别人做嫁衣裳。岳州是那程倚天的老家,我们反倒真的人生地不熟,加上那个程倚天,他的身手具体如何我还不知,可是竟能阻碍我和你嫂子杀殷十三,足见此人武功绝不可小觑。所以,不妨等一等你嫂子的七妹,我们也多看看情况,尔后再说。”
青城少主欧阳和还是一脸不耐烦,但接下来,果然不再提“时间被耽搁”的话题。
华山派少主郑尧甚至特意在这儿多住一晚,第二天,他们又来仙客来吃饭。刚坐下,门口响起一个脆亮的女子声音。
“就这儿吧。这长路迢迢的,也就这儿还说得过去啦。”
随即大家眼睛一花,一个穿着华丽的姑娘俏生生从外面走进来。
只见她刚解了宝蓝色丝绸绣孔雀尾巴图案的薄披风,露出里面乳白色对襟绣橘色碎花短襦,下面扎一条大红裙子。走路带风,来到面前,一张五官十分甜美的脸上,乍然露出可人的笑容。
“二姐夫、二姐,你们果然在这儿。”
刚坐下,裙摆下微微露出一只鹅黄色绣花的鞋尖,一只龙眼核大小的浑圆珍珠光彩流动,正被缝在上面。
一个腰板挺得笔直的老妇,拉长脸坐在剩下的空位上。
少女笑容不失:“姥姥,这回可相信我说的了?欧阳少主和我二姐夫在一起,即便我二姐夫家里面家训严谨,弟子出门在外绝不可铺张浪费,可既然带着欧阳少主,二姐夫总要顾这些个,绝不能让欧阳少主吃了苦去。所以,你我要找,就找所到之处最好的客栈或是酒家,一定可以找到他们。”
佟姥姥右手“啪”一声拍在桌子:“伙计,有没有阳春面,白水煮开,只放盐的那种?”
伙计一瞅那干枯如鸡爪的手,顿时吓得瑟瑟发抖:“噢,有有有。”
“给我来一碗。”
华家二小姐华淑婷嗔怪瞧少女一眼:“萱儿。”
华家七小姐——华淑萱,只管笑嘻嘻瞧她:“二姐,我可不吃面。我要吃好的,你可不能和这位姥姥一样,还要唠叨我噢。”
郑尧按住华淑婷的手:“没事。”
华淑萱又对欧阳和说:“未来六姐夫,你会不会怪我人在江湖,偏偏还要吃穿住,都将家里的排场呢?”
“六姐夫”这三个字,蜜糖一样流进欧阳和的心。欧阳和马上表态:“七妹妹想吃什么就吃什么。”还嘱咐佟姥姥,“姥姥,又不是外人,况且你平日里不想铺张就吃阳春面,但对我从不约束,对七妹妹,如对我一样便好啦。”
华淑婷拿这被娇惯大了的七妹没办法,只能眼睁睁看她扔出一锭银子,叫伙计重新点菜:“蟹菇炖野山鸡、活扒穿山龙、野猪腿子炖咸肉,再来一锅浓浓的野山参煨甲鱼汤。你们这儿靠山嘛,山上的这些野味,你无比都给我上正宗的。否则,被本小姐吃出一点点不对劲,我这儿的人多,必拆了你的店哦。”
吃饭的时候,华淑婷还是悄悄对华淑萱说:“萱儿,出门在外,你多少还是收敛一些。”
华淑萱满不在乎:“二姐岂不闻‘穷家富路’,在家里面,三餐稳定,又无遥远的路途劳身,吃得简单些不为过。可我这些天,早上很早就要起,走很远很远的路,又是好晚才能睡,再不吃好,我会生病的。”
“要享福,还是呆在家里吧。”佟姥姥冷冷说。
“姥姥,”华淑萱依仗着郑尧、欧阳和都在场,板起脸,“你不是一直讥讽我,说我华家在武林上基本没什么名气,我根本不需要出来趟武林的混水吗?单从我这儿论的话,这话没错,可还单从我这儿论,我能让你陪着出来,还能有钱好吃好喝,你又能拿我怎么样呢?”
“华淑萱!”华淑婷再也控制不住,“你怎么和姥姥说话呢?”倏地堆起笑,转脸向佟姥姥道歉,“姥姥,对不起,舍妹不懂事不会说话,回头我好好教训她。”
郑尧端起酒杯,好整以暇喝酒。
欧阳和则大剌剌摆手:“二嫂,多大个事呢,姥姥不会和七妹妹计较。”
佟姥姥早就气得脸发青,这会儿,果然不得不忍耐,“咯咯”尖笑两声,勉强道:“是啊是啊,不碍事。”她面前就一碗面,几筷子吃完,她站起来:“我出去看看这儿的情况。”
她刚走,一个衣衫褴褛的乞丐被店里食物的香气吸引,走进来,别的桌也不去,只冲华淑萱这桌伸手:“我三天三夜都没吃东西了,永远富贵荣华的爷、太太和小姐,行行好,赏我点吃的吧。”
华淑萱急忙站起来,掩着鼻子道:“哪来这么个乞丐,脏死了,臭死了!”直着嗓子叫:“伙计!”
伙计忙来了几个,其中一个放了个馒头在乞丐的碗里,其他人隔着袖子推那乞丐:“快走吧,快走!”
乞丐原地摔了个跟头,“哎唷哎唷”叫着,慢吞吞爬起来,尔后才一步三回头往外走。
伙计也捂着鼻子:“别看了,美得你,就没吃那些好东西的命啦。”
吃完这顿饭,华淑婷提议上路。刚离开仙客来,华淑萱又闹起来:“我今天绝不能再贪赶路程了。”往左边一看,正好是家客栈。她径直进去,对柜台里掌柜说:“掌柜,住店,给我三间上房。”
掌柜一听,喜笑颜开:“得来。”开了房间,叫来伙计,“小套院,连一起,三间上房,快带这几位贵客过去。”
佟姥姥不知什么时候跟在后面:“三间上房,价钱可不坏呢。”
华淑萱翻了个白眼:“不放心啊,现在我就把房钱预付了。”伸手掏荷包。“唔!”她蓦地惊叫:“我的荷包呢?刚刚吃饭还在哒?官宝还有两锭呢,里面还有我出来前娘给的银票。”
华淑婷忙帮她一起查看:“这好端端的,东西哪去了呢?”
华淑萱急得团团乱转,突然一拍脑袋:“坏了!定是之前那脏兮兮乞丐偷走啦!”奔出客栈,大街上人来人往,进仙客来乞讨的那个脏乞丐早就不见。
只有佟姥姥不住冷笑:“漏财遭灾啊。”
华淑萱耳朵发赤,蹦到她面前大喝:“是你故意找来的那个人吧?”
“你说什么?”
“就是那个乞丐啊,我掏钱的时候他又不在,你出去,他才进来,一进来就认定了我,不是你告诉他我身上有钱、还会有谁告诉你这一点呢?”
“七小姐!”佟姥姥拔高了调子,“没有证据的混话,你可不要乱说。”
“你——”华淑萱气炸了肺,回身抓住华淑婷的胳膊,“二姐,你快为我做主。”
华淑婷哪敢找佟姥姥麻烦?
郑尧再也听不下去,斥道:“够了!”颇具威严的眼神流转一周,他折中做了个决定:“今天在这儿再歇一晚。”回去客栈,对掌柜说,“不要上房了,二等客房,三间!”
华淑萱还在华淑婷耳边不断嘀咕,华淑婷烦了:“你还有完没完?真当哪儿都自己家了?”
唯一的至亲也对自己发了火,华淑萱这才消停。结结实实吃了个哑巴亏,她撅着嘴巴进房间,洗了澡,换了贴身的衣服,然后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想想还没离开家的时候,总是以为外面的世界充满了自由,自己想要怎样就怎样。结果,每天赶路辛苦不说,到头来,连二姐都不帮着自己。
“再怎么着下去,我就自个儿回家去。”她把自己埋进被窝。
突然,一股异香透过棉被,钻入鼻子。
“好好闻的味道。”她忽地把被子掀开。
这香气,浓而不俗,轻而不浮,且一丝丝,一缕缕,流淌在空气中,久久不散。
华淑萱不由自主穿鞋下床,然后追着香,来到窗户前。
窗外是一棵大榆树。趁着满天星光,只见大榆树下面的空地上有块方布,上面放着一行一行东西,有各色长颈的短颈的瓶子,有大肚小肚的罐子,还有各色珐琅盒子以及木头盒子。布旁边蹲着一个女人,略显肥大的身体,穿着花布衫,头上戴着一方花布头巾。那女人,正拿着一个瓶子,不时从地上放着的瓶子里倒进来一滴,又或是从罐子或者盒子里挑出点什么放在里面,合成好了,摇一摇,过了一会儿,呀,空气里的香气又变了,清灵飘渺里面又多了如同混上了松针那样雅致的韵味。
华淑萱是个女人。
女人最爱的有几样,第一,漂亮衣服;第二,名贵胭脂水粉;第三名贵的珠宝首饰;第四,便是这神秘奥妙的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