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候的风，已经不算很凉。东方的天空亮了，云也变成了鲜亮的橙红。
殷十三活动活动头颈，继而从地上爬起来，挨近，竟然看见年轻的公子脸上水光一片。
程倚天回过神，连忙背过去擦，过了会儿，才又转身：“让十三哥见笑了。”
殷十三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好一会儿方才大叫一声：“唉——”舒展身体，“我反正一点儿问题都没有，全好啦。”
程倚天眼圈还红着，口气转过来：“这就好。”
殷十三忙搂住他：“公子，人这一生总会遇到不如意的事情，这也不算什么。”
程倚天默然，半晌才道：“我以为，她会像我一样，六年里，都记得我。”
“云姑娘对你也不错啊。”
“呃？”
“在扬州的时候，青冥鬼手找我们麻烦，江湖上其他门派哪个敢插那样的手？大街上聚了那么多人，谁都不进来，但凡脑筋正常，也会知道当时我们情况不对，路人也不会进来。云姑娘那是有所牵挂的。”
“牵挂我吗？”
“你说呢？难不成她还认得我？”
程倚天仔细品味，方才破涕为笑。
“但她为什么会和奇花谷主搅合在一起，这一点，确实叫人困惑。奇花谷这六年来没有主人，桑越人也是同时间从润州回来。要说他们之前在润州就认识呢，却也不会。”
“为什么这么说呢？”好像小时候，程倚天瞧向殷十三的眼睛亮晶晶的，充满困惑。
“咕噜噜……”殷十三的肚子发出清晰的叫声。程倚天和他彼此对望，蓦地一起大笑。殷十三搂住他：“咱们还是先去含山找到你萧三哥吧。”
找到萧三郎时，萧三郎也恢复了精神。华淑琪买来稀饭、馒头，大家饱餐一顿。清理宅子，又付了这几天租用的银钱，当下离开含山。
还是回湖城，在来顺客栈大堂的二楼。伙计殷勤问道：“客爷，要点什么？”
程倚天已然掌握了部分为人处事的要领，无需征询萧、殷的意见，直接说：“一壶碧螺春，四色点心，谢谢。”
“得来！”伙计利索去了，须臾又利索来，茶点一一摆好，“各位爷请用。”
程倚天这才问起先前的话：“为什么说云杉和桑越人不会是认识很久的人呢？”
殷十三瞧瞧萧三郎。
萧三郎语言表达比较强，道：“云姑娘的脸到底怎么回事，我和你十三哥还是一头雾水。可是这位姑娘举止落落大方，行事又干脆利索得紧，穿戴就更别说了，她的头上出现过不同的饰物，红宝也好，珍珠也好，都是成色、大小非同寻常的稀罕物。与之相较，桑越人无论举止做事，或是形貌穿着，都偷着一股子小气巴巴的穷酸气。这桑越人我们调查过，打小奇花谷野地里长大，后来流落润州又寄人篱下，在云姑娘面前，二人的气质天渊之别。”
“唉，我吧，大约就是这个意思了。”殷十三一拍手，“说到‘气质’二字，我也有点话说。就以我为例，以前是扬州乡下的，穿得土气，气度也谈不起来。可我现在不同了，就算放上万儿八千的银子在我面前，也不当个事儿。哪天有姑娘为了其他男人要甩我，我也绝不会以死相逼。”
“也不知道这六年她到底怎么过的……”程倚天一个谜团解了，迅速又掉入第二个谜团。
楼梯处一个人犹豫着向他们走来。
萧三郎和殷十三面色古怪。
来者一张精致俏丽的脸通红，期期艾艾道：“萧三爷，殷十三爷。”
萧三郎和殷十三一起拱了下手。
程倚天站起来：“六小姐。”
华淑琪目光斜瞥那两位。
萧三郎拿起杯子假装喝茶。殷十三也端起杯子，可是装腔作势的本事，他素来不行，叹了口气，放下杯子道：“六小姐，来顺客栈这儿，你想住多少天就住多少天，一应用度我们都可以包了。但是，你想和我们回去，那可不成？”
华淑琪着急道：“可在奇花谷里，那位云姑娘和我说过：若我去逸城，那个，嫁、嫁给逸城公子的话，那么，华山派的郑少主便和倚天哥哥成了连襟。有这一层关系，华山派不仅不能寻倚天哥哥的晦气，连六大派都因为和逸城沾了亲戚关系，无法再和逸城为难。”
“嗨！”殷十三怎么也没想到，这么个青涩的小姑娘，那张非常好看的嘴巴里能说出这样世故的道理。
程倚天脸有些白：“云姑娘这么说的？”
“对呀。”华淑琪完全不认为那样一个女子，会成为她的情敌，“她虽然模样丑了些，见识真的很不错。”话音未落，“咚！”，程倚天一拳捶在桌上。
程倚天气呼呼拂袖而去。
华淑琪不明所以，连忙要追，被萧三郎跨步拦住。
“六小姐，请留步。”
“你快闪开！”
萧三郎不为所动：“沾着六小姐的裙带关系，与六大门派谋求和平的事，我家公子绝不愿意。”
“他愿不愿意，也得为你们着想不是？”
萧三郎微微一笑：“我等也做不了这个主。”
华淑琪被噎住，红着脸，没法子，只管恼怒：“我现在要从这儿过去，你快闪开就是！”
殷十三拍拍萧三郎：“三郎，让她走吧。”
萧三郎横他一眼。
殷十三“呵呵”笑道：“左右公子是有心上人的，这话，还是得先让六小姐知道不是？”
气势汹汹的华淑琪顿时蔫了：“你说什么？”
殷十三双臂环抱：“我家公子已经有喜欢的人啦？”
“是谁？”
“这个，可不能告诉你。”殷十三估摸着程倚天这会儿早已走远，大方让出去路，“还是那句话，六小姐，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来顺客栈的费用我们全包。其他的，请恕我等不能招待。”瞧了一眼萧三郎，“我们走吧。”
华淑琪大受打击，嘴咬嘴唇，呆在当场。
且说回到房间的程倚天心情也很糟糕。他坐下去，又站起来，走两回，又干脆去床上躺着。躺了没多会儿，浑身不得劲的他“腾”地跃起，直着嗓子喊：“三哥、三哥！”
萧三郎携同殷十三刚从他房间门口经过，连忙敲门，尔后推门而入：“怎么啦？”
“我要回去，就现在！”程倚天说完，三下五除二整理了行礼，冲出门。
“唉！”殷十三心直口快，“这是怎么说，我还什么都没准备的。”急忙尾随萧三郎回他们的房间，两个人快速划拉好衣物，追着程倚天到客栈门口。
牵马的伙计把他们的马牵到廊下，程倚天上马，慢慢通过大街后，看到前方没什么人，扬鞭策马。萧、殷紧随其后。奔驰半日，前面，颐山主山脉已近在眼前。
萧三郎瞧瞧天日，大声道：“公子，望山跑死马，今天是进不了城啦。”
殷十三圈马四顾，指着一个方向道：“去那边吧，我记得那儿有个庄子，旁边便是集市，有客栈，晚上我们去那儿休息。”
天色将晚，他们到了殷十三说的集市，找到那家客栈。掌柜的看到客来，吩咐伙计：“快给三位客爷牵马。”主动将三个人让进来。
殷十三随口道：“上房两间。”
掌柜低头哈腰：“小店简陋，只有两间略大的房间，都有两张床铺。”
殷十三一皱眉：“怎么连个单间都没有？”
掌柜赔着笑：“还请爷包含。”
萧三郎说：“大房间就大房间吧。都要了。”
“多谢客爷。”
伙计凑过来：“三位爷吃饭吗？”
殷十三回答：“好酒好菜。”
择了个地处里面面朝外面的好座位，伙计把自己店里的菜名快嘴报了一遍。程倚天听得认真，听完说：“就你说的，荤的四样素的四样，汤一盆。”
“酒呢？”
“你们可有家酿？”
“有窖藏二十年的稻花香。”
“来一坛。”
“银子上，怕是要贵些噢。”
殷十三从褡裢里取出锭官宝放在桌上。
伙计眉开眼笑接了，找了两粒碎银，听程倚天吩咐，殷十三直接赏了他。伙计更是跑得脚后跟快要打着屁股蛋，麻利将四素端上来：香椿蛋、枸杞芽、醋溜萝卜和豆腐花，四荤上得慢些，一道一道过来的分别是：香蒜腊肉、炒腰花、酱牛腿子和焖猪脸。
这家店的焖猪脸也算远近闻名，厨房的大师傅拿着片皮刀，当场“刷刷刷”，把一个整猪脸给削成薄纸般肉片集中起来的一个整造型。殷十三先尝一口，“啧啧”赞叹：“除了皮还不够香酥，味道上还真不错。”
萧三郎品过也说：“嗯，不和大当家比的话，也能吃得啦。”
伙计对程倚天说：“爷，我们这道菜可以拿面饼夹着一起吃的。”殷勤为程倚天夹了一个。程倚天接过来，咬一口，称赞：“确实有些特别。”
他们吃吃喝喝，聊着江湖事，再话家常，一直聚到夜里。门外又有马蹄声响，掌柜让伙计去接，片刻后，另一个伙计领着一个女孩进来。
“喔草？”正准备丢酒杯站起的殷十三慌忙坐回去，偏过身体，脸朝里。
萧三郎飞快一瞥，也学他的样子不看那边。
程倚天挨着窗户，直对柜台，无法躲闪，待要低头假装看不见，又觉得这样做不免小气，只好正襟危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