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伯扬吃了一惊:“说理由了没有?”
“呃,”傅谦有些迟疑。杜伯扬让他讲,他只好实话实说:“老妪说大当家你血染双手,根本不配做任何一样入人口的东西,所以,坚决不让我们在扬州开设洗心楼。”
“那刘铁牙怎么说?”
“刚出面,还没说话,就被那老妪打伤了,客人中有两个想要帮忙说几句,也被打得受伤。”
杜伯扬顿时沉吟。
萧三郎忙插言问:“十三爷没有和那老妪交手了吗?”
“过了几招,可是未分胜负,十三爷便主动求和。当时说是客人受伤了,武林同道切磋,不可伤及无辜,请那个老妪若果真有话,过两天再来细说。而事实上,十三爷是要给时间让飞鸽传书送这份信。”
程倚天依旧不接,只让杜伯扬看。
杜伯扬接信在手,轻轻念道:“同为爪功,触手阴寒,指力且弱,然森森之力甚是锐利。”读完,他凝神思索,良久才道:“扬州那里,谁能这么大胆,敢动我的人?”
傅谦显然已经查到什么:“大当家,你莫非忘了那户人家?”
“噢?”杜伯扬让他赶紧说。
“距离扬州不远的金陵,有个华家,员外华国源本身只是个商人,可是正室夫人所生嫡女,有名唤作‘淑影’的,和偶尔来江南游历的慕容家大公子慕容曜一见钟情,次年便嫁入慕容家。”
“这个慕容家,就是长白山那个慕容家吧?”
“正是!”傅谦表情有些凝重,“慕容世家一向低调,唯独这个大公子野心不小。江湖上都传三公子慕容轩乃是慕容世家下一代中的翘楚,但作为长子,慕容曜显然不甘心就此被压制。”
“所以呢?”
“所以,在华淑影嫁入慕容家后,华淑影又将只小自己一岁的妹妹华淑婷嫁给了六大门派中华山派的少主郑尧。”
“这华家,竟和六大门派有这么深的关系?”
“还不止如此。”
杜伯扬额头开始冒汗。
傅谦继续道:“也不知道那华大小姐是怎么想的,在成功将二小姐嫁给郑少主之后,没过多久,她又将一母同胞的四小姐华淑彤嫁给了点苍派的弟子方世荣。”
“那这个方世荣肯定也非等闲之辈。”
“正是,他出身点苍派,同时还是个武举人。娶四小姐之前,他进京封了官,乃是巡防司的思品校尉。“
萧三郎听到这儿,不由得吃惊:“这巡防司,便是主管尚武门的上级衙门吧?”
杜伯扬眉头深皱:“没错!”思忖片刻,又问傅谦,“这华员外到底拢共多少个女儿?”
“七个!除了刚刚提到的,三小姐华淑琴嫁给了辽东孟家。”
“会‘分筋错骨手’的那个孟家?”杜伯扬惊叹。
傅谦点头,随后又道:“五小姐华淑雅去年也成亲了,夫婿是公门中人,叫秦有生。”
“六小姐呢?”
“待字闺中。”
“她前面五位姐姐又给她物色了什么婆家呢?”
“这个倒是没有?”
“为何?”
“六小姐华淑琪乃是丫鬟所生,出身不够。”
杜伯扬顿时长吁:“这就好。”
“并不好。”傅谦一句话打消了他的庆幸,“六小姐出身虽差,但是长相乃是华家所有小姐中最佳。便是金陵,大约也没多少能在样貌上盖过她的女孩子,有传言,华山派郑少主娶了华二小姐之后,有一次陪华二小姐回娘家省亲,偶遇六小姐华淑琪,一瞬间惊为天人,当时便很后悔为什么娶得只是二小姐,而不是六小姐。”
杜伯扬能理解:“江湖门派嘛,本就不在意嫡庶。”说完,想了会儿,“我懂了,华家那一帮子人里面,如今最为难缠的就是这个郑少主。他是华山派的人,欲求六小姐华淑琪不得,必是又引荐了六大门派中其他人,前去求娶华六小姐。”殷十三送来的信提示非常明显,他往深处考虑了会儿,便全部明了。“那老妪,应当是青城派里的。”
六大门派在江湖上地位超然,萧三郎不了解其他,六大门派的事多少还知道些。他不懂:“青城派的青冥神功是走阴柔的路子,可没听说爪功厉害,功力中还透着阴寒的。”
“可青城掌门欧阳木通的老婆乃是西江千门寨的小姐啊?西江千门寨寨主就是练阴功的行家,这老妪八成就是欧阳木通老婆娘家带来的人。大约就是掌门夫人的乳母之类——查到她名字、身份了吗?”
傅谦目露佩服:“都被大当家说中了,那老妪,正是青城派掌门夫人的乳母佟龄玉,现在江湖上有自己的名号:青冥鬼手,明面上不敢得罪六大门派的则尊称她一声‘姥姥’。名义上正是陪少主欧阳和来金陵同华家六小姐相亲。”
杜伯扬忍不住用力捶了一下墙:“千算万算,算漏了这一招!”因见程倚天和萧三郎都不是很明白,嘘了口气解释道,“我在甘陕道的时候,往北不犯玄门,往南不惹剑庄,武林之中六大门派威慑南北,与我也不相干。但是,剑庄突然想要做掉我,使得我没有消失,反而借此投入这里。逸城地处长江边,无论往东往西往南往北,势力一大,都不容小觑。剑庄先前输了一招,这会儿自然无脸,玄门同理,兼路程隔了十万八千里,也不好千里迢迢找我麻烦。六大门派地位虽高,但少林、武当、峨眉、华山、青城、昆仑,一般要多远有多远,万万没想到金陵居然有家姓华的,给了他们机会,这会儿巴巴儿赶去,就是要掐我的尖。”
“那怎么办呢?”萧三郎和傅谦都没了主意。
杜伯扬手捻胡须也纠结:“十三能主动求和,必是已经看出这佟姥姥的来路。真的打将起来,败了,自然要砸牌子,可胜了,伤了那青冥鬼手固然不好,和青城派结下梁子,必然要惹出那个郑少主来,随后,我们和六大门派的恩怨便免不了啦。”
杜伯扬和萧三郎商议许久,这事一时还是难有解法。
眼看天色不早,杜伯扬道:“暂时先到这儿吧,我们都回去睡一晚,是召回十三,还是我们过去,等明天一早,再说!”
程倚天跟着萧三郎,恭敬道:“杜叔叔再见。”
洗心楼外,大路中央,一个白衣飘飞的姑娘正等着。东山一轮明亮的月亮,将洁白的光辉涂抹在她脸上,将她打扮得出尘仙女一样。尤其她的眼神满含着渴慕,程倚天在萧三郎的陪伴下一出来,她就被星星点亮了眼睛似的,开心奔上来:“公子。”
程倚天一愕:“你怎么会在这儿?”
“白天有话没说完,这会儿,一定要和你说一说啊。”漪澜台的玉雪笙露出十分迷人的笑容,“公子,就在洗心楼,你的地方,我们聊一聊吧。”
程倚天二目不错,好半天,把头微微一点。
来到二楼的风静居,玉雪笙执意只留程倚天一人。
杜伯扬闻讯而来,一把抓住刚被从里面撵出来的萧三郎:“那妖女,就这么把公子留里面了?”
萧三郎甚为悬心:“我也没想到,莲花宫女的手段竟然这么无所不用其极。”
杜伯扬待要推门,却听里面玉雪笙语气正常,不急不缓道:“十三爷在扬州遇到麻烦了吧?”手不由自主停住。
程倚天没有答话。
玉雪笙的声音便带了些媚意:“介意我称呼你名字吗?总是‘公子’‘公子’,好生生疏。”随后便道:“‘倚天’,以后我就这么叫你吧?”那声音,即便隔着门板,也能像一条蛇一样,直钻进心里。
杜伯扬急忙将门推开一条缝,透过门缝,只见程倚天正将自己的一只手从对方的两只手中抽出来,又取出一方帕子轻轻擦拭。杜伯扬看在眼里,没控制得住,“噗嗤”轻笑,唯恐露馅连忙捂住嘴,又将门轻轻带上,眼神示意萧三郎,两个人放心离开。
风静居里,程倚天淡淡道:“玉姑娘有什么话,敬请说罢。”
玉雪笙悬着两只手,脸上布满嫣红,须臾,收回手,娇嗔:“你竟这么不喜欢我吗?我试问自己还是个容貌上佳的人,不提多少人花费重金只求见我一面,现如今,我这么诚心诚意想要和你说话,你怎么可能还是这样冷淡?”
程倚天冷道:“不是说有事吗?如果玉姑娘只是这些话要告诉在下,那么,在下已经知道了。”说着,便要起身。
玉雪笙连忙阻止:“别呀,是有事情,刚不已经开了一个头吗?”
“就说我十三哥在扬州的事情。现在青城派在找我们麻烦,华山派还隐身在后,随时也会出来。他们都是六大门派里的,听杜叔叔的意思,非常难对付。”
玉雪笙嫣然一笑:“倚天你一直在离尘居中生活,对何为‘六大门派’还不了解,对吧?”顿了顿,道,“这六大门派,以少林为首,在武林中一直都倍受推崇。可以这么说,如果他们要承认哪个门派是名门,那么,那个门派从此便是武林中排得上号的,而哪个门派的掌门想成为一代宗师,也必须得到他们的承认才作得了数。”
“反过来说,现在他们要对付洗心楼——”
“就表示,武林绝不承认‘洗心楼’的存在。”
“洗心楼只是酒楼。”
“谁不知道,它的背后其实是‘传音阁’呢?”
程倚天说不过她:“那么,玉姑娘又有什么应对之策呢?”
“这个应对之策么,”玉雪笙终于引他上钩,春花般娇媚的脸上露出得意,“你只要娶我就行了。”
“是吗?”程倚天不置可否。
玉雪笙颇有鱼儿已经上了钩的从容:“六大门派的厉害只在乎武林之中,但是,武林之外,掌管武林门派生死的便不是他们,这一点,通过‘武林百强榜’你就应该体会到。”
“没错。”
“如果此刻你娶了我,那么,你就成了莲花宫的女婿,逸城是你的产业,麾下洗心楼的成败便不独关乎你,也同时成了莲花宫的事。”
“莲花宫主又有什么法子逼迫青城派和华山派退让呢?”
“让尚武门颁发文书,承认逸城的存在。到时候,洗心楼所面临的困难自当迎刃而解。”
“与虎谋皮,以解狼困之危吗?”程倚天说罢一声冷笑,“这件事,我还不知道关系多少,到底应该解决。但是,你这个方法,我肯定不会同意!”不顾玉雪笙的急切,起身执意道:“告辞。”
玉雪笙追到门口:“程倚天,你就置殷十三于危险而不顾吧。”
程倚天并未在意:“我相信十三哥会解决好他此刻正面怼的难题。”
然而,他预料得并不准确。
隔了一日,扬州。
青冥鬼手佟姥姥这一次凌晨便来到洗心楼,一掌震断门闩,飞身而入高喝:“殷十三!殷十三!”
颐山的鸽子还没飞回来。
殷十三举棋不定,最终心一横,从后面出来:“佟老太婆,我敬你是青城掌门夫人的乳母,昨日不和你计较。今天又来找麻烦,小心十三爷再不和你客气。”
话音刚落,一阵寒气扑面,殷十三匆忙闪避之时,佟姥姥那双因为练阴功而变得枯瘦尖利的鬼爪快速抓至面门。
论及招式,殷十三不把这个老太婆放在眼里,可是,每每自己的手和佟姥姥手爪碰在一起,那阵贴肉而来森森刺骨的冰凉,都要让他好生难受。与之同时,更加让他心惊的是,这个老婆子也不知道怎么练的,双手皮肤一直到小臂,全都没了血肉似的,坚韧无比,无论多少次抓挠,都不能伤她分毫。
倒是佟姥姥年纪虽大,越战越勇,双爪挥舞,“嗤嗤”两下,将殷十三的一对手掌挠破了皮。
阴寒之气瞬间入体,殷十三连忙往后飞跃,躲开对方中宫两下横拉。胸前衣服受到指力波及,破了两处,身体并未受损。但是殷十三试图再摆架势还击,两只手从小臂直到手肘顿时传来一阵阵难忍的刺痛。
“贼老太婆!”他不由惊骇,“你内力有毒?”
佟姥姥“哈哈”大笑:“你个卖草鞋的乡巴佬,以为会几下招式,就能成名成角了。毒功,是你家里某个人才会的,姥姥这个,是内力。”
殷十三又和她交手,因为动作迟滞,很快被破了招式,被佟姥姥一爪,从左肩头到右小腹,被抓得鲜血淋漓。
外面天已亮了,准备吃早茶的客人正探头探脑。佟姥姥将殷十三从地上拎起来,殷十三背靠着柱子,浑身打着摆子,如同得了疟疾。
“谁要再踏入这个酒楼,那就是和本姥姥过不去。”佟姥姥森冷的目光往门外掠去。
正在观望的食客顿时全被吓跑。
佟姥姥对殷十三说:“今天留你狗命,就算给个教训。迅速关了这儿的洗心楼,老身方才于你们罢了!”
殷十三哪能认输,忍着浑身被蚂蚁噬咬一般的痛苦,嘴唇抖动:“你……做梦!”
门口突然传来一声清脆:“店家,已经开始早市了吗?”
佟姥姥停住刚要抓破殷十三喉咙的手,扭头怒喝:“你不要命了吗?”却见一个紫衣少女翩翩而入,随后就近在一个窗口坐下。
对街一个正在喝茶的少年正往这边看,目睹紫衣少女出现,进入洗心楼,又出现在沿街的窗口。晨光普照之下,一切都亮堂堂的,可没一样能盖得住这个少女绝美的容光。少年于是停住了杯子,瞠目结舌,好半天才惊叹:“好漂亮的姑娘。”
他对面坐着一对青年夫妇。少妇细瓷般细腻的脸上有一双细细的弯眉,此刻蹙起,她的手肘轻撞旁边青年。
青年是她的丈夫,目光交流,便懂了妻子的意思。青年的眸子很亮,转动几下,便对少年说:“和儿,漂亮的女子多的是,但这般来路不明的,你可要当心啊。”
少年收回视线,又回味了会儿,方才理会他这番话。青年倒是颇有耐心,双目炯炯只管凝望。少年忽地笑了,抚掌道:“二哥不要担忧,我知道我是要去见华六小姐的。再确认我会不会喜欢华六小姐之前,其他任何女子,我都不会动心。”
年轻少妇正是华家二小姐华淑婷,听他这么说,方才松了口气。
她旁面的青年正是华山派少主郑尧,笑容里也透露出赞许。
佟姥姥将殷十三扔在地上,朝紫衣少女走来。
紫衣少女看不到她似的,只管叫柜台里缩着的伙计:“先给本姑娘泡壶茶来。”
佟姥姥“嘿嘿”冷笑,手爪倏地抓出。她本意只是想把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姑娘给扔出洗心楼去,不料手爪眼看就要接触到紫衣少女的肩头,突然雪光暴涨,一把长剑已横在她手爪之下。
佟姥姥手指迅速变化,捏向剑身。不料紫衣少女撩起一脚,正踹在她小腿上。佟姥姥阴劲厉害,腰力和下盘并不稳健,顿时被踹了个狗啃屎。旋即她又撕心裂肺尖叫,原来就在她摔倒之时,不知怎的,整个右掌竟完全从对方剑刃上擦过。殷十三的手爪划不开的皮肉,被剥开好大一片。佟姥姥从地上爬起来,左手握着右手腕,竖起的右手心皮肤尽去,鲜血淋漓。
紫衣少女面色如常,催促伙计:“茶呢?”
她的神情颇具威严,伙计哆哆嗦嗦拎来一壶,放在桌上。
洗心楼外,欧阳和不顾郑尧阻拦,疾步奔来。不料,一辆装满面粉的独轮车经过,刚好和他撞个正着。欧阳和摔倒在地,那车面粉落了一袋在地上,顿时白雾飞腾。
不巧被面粉沾到的路人全都呛得大咳。欧阳和身处中心,更是反应强烈。一阵猛烈的咳嗽,几乎要把肺给咳出来似的,慌得洗心楼里的佟姥姥顾不得手上的剧痛,急忙屏住呼吸飞奔至他身边,接着将他拽离白雾飞腾的区域。
郑尧、华淑婷迎接住他们。
“姥姥,你怎么样?”华淑婷装作关切。
郑尧则盯着欧阳和,半晌,并未看到欧阳和脸色变化,且听欧阳和停住了咳嗽,开始咒骂推面粉家伙的声音始终保持洪亮,这才放心:“姥姥,你不要担心,这就是面粉而已,并没有毒。”
“普通面粉怎么会有这样的威力?”佟姥姥关心欧阳和心切,完全忘了自己手上的伤。
郑尧想了想:“不管怎么说,这洗心楼确实邪门得很。此番的事情,还是到此为止吧。”
且说在洗心楼里正要喝茶的紫衣少女,侧目看到街上的乱象,旋即也真切看到另一幕可怕的情景。那个推面粉车的人突地从中间裂开一条缝,接着,一个满身雪白的人从缝里面爬出来。这个人动作还挺快,迅速冲进洗心楼,并来到她的面前。一张涂成雪白的脸倏地凑近,赤黄的眼珠发射出鬼魅的光。鲜红的嘴巴大张着,一口青雾从里面散发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