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渐黑,四杰均从楼里出来。冷无常、殷十三都有事,先行离开,萧三郎一直跟在杜伯扬后面,来至隐庄中庭,两个人待要分手,萧三郎思虑再三,叫住杜伯扬:“大当家。”
杜伯扬驻足:“怎么?还有事么?”
萧三郎犹豫了会儿,鼓足勇气道:“我觉得,已经六年了,是不是可以让公子离开离尘居?”
“那你已经有让公子离开离尘居的理由了吗?”
“六年禁足,公子都变成什么样儿了?即便有我等和他说话,但是离开人群越久,越会淡漠人与人之间的感情,再长之以往下去,只怕最基本的迎来送往他都会忘了。”说着,萧三郎很是着急:“本来只是不想他轻易便被异性迷惑,现在还不放他出来,是打算让他连最基本的人生都无法拥有吗?”
杜伯扬连连点头:“你说得都很对。但现在,你是不是应该去找一个让公子出来的理由呢?”
萧三郎一怔。
“凡事不仅要想,对不对?” 杜伯扬笑着拍拍他。
萧三郎不由陷入一阵深思。第二天,他陪殷十三去离尘居,殷十三陪程倚天吃完饭,然后说:“公子,明天,我就不能来啦。”
程倚天果然身体一僵。
殷十三叹了口,又急忙保证:“等扬州的事一了,我就飞也似的回来,再给你带扬州的有趣玩意儿,好不好?”
程倚天愣愣的,好一会儿才闷声道:“好。”
看他这样子,殷十三顿时恋恋不舍,被萧三郎从离尘居里拉出来,狠狠顿足:“我去找老爷子说,再不能这样关着公子啦。再这样下去,人都要废了!”
“你尽管放心去吧,这件事,我来做。”
殷十三眼睛一亮:“你想到方法了?”
“嗯!”萧三郎目光坚毅,“就像要医治中了毒的人,最好的方法,莫过于以毒攻毒。”
当下他带殷十三到彩云绣纺。
傅沉瑶如今已经是正儿八经的杜夫人,大前年刚生了小子,这会儿又怀上了,挺着三个月的肚子,行动还很自如。
“二位兄弟,今儿个有空?”
殷十三看看她:“大娘子这一回要给大当家添丁还是添女啊?”
傅沉瑶拿着帕子掩住口鼻笑了一声:“添什么都行,只要是个人。”带他们去客室,吩咐人上茶。
萧三郎说:“十三要去扬州谈生意,烦请嫂子给准备几件衣服。”
“我听说了。”傅沉瑶拍拍手,包得好好的衣裳,共计三大包,由婆子放在桌上。“本来就打算下午送过去,不想你们自己来了。”傅沉瑶有些诧异,“怎么,知道我这儿刚到了几坛子难得的老酒吗?拿衣服是假,敲诈才是正经?”
殷十三一听蹦起来:“有酒啊,那感情好啊。”
傅沉瑶一愣:“事先不知道啊。”
殷十三嬉皮笑脸的:“既然嫂子主动说了,说不得,赏两坛吧。”
傅沉瑶不由感叹:“我草率了,以为老杜有点好的存不住,就知道送人呢。”
两个小厮一人捧着衣服,一人抱着酒,跟着他们从彩云绣纺里出来。萧三郎让殷十三先回去,他自己往前走,来到棋盘大街中央东北角一个青竹酒肆。掌柜的认得他,急忙亲自迎出来:“三爷。”
“嗯。”他应了一声,“可有好酒,来一壶。”
掌柜的笑容满面:“正好到时间取出来的三十瓶竹叶青,还没开卖,第一壶就给三爷您咧。”说着回去柜里,接着端过来一碟花生米,一碟炒黄豆,一盘素牛肉,以及一个深绿色的瓷瓶。
拔了木塞,一阵酒香扑鼻。
“陈酿,十五年。三爷,您慢用。”
寒暄两句,掌柜走了。萧三郎面朝大街,独坐,自斟自饮。直到下午,他方才站起。回到隐庄,还没进去,背后传来一声轻柔的呼唤:“萧三爷。”
萧三郎回头一瞧,却见一个穿白衣的姑娘如梦如幻站立着,那秀丽无比的眉眼,经过六年时间的淬炼,越发妩媚迷人。
“在漪澜台的对面坐一个中午,也不来里面瞧一瞧,逸城的人,就这么排斥我吗?”
萧三郎一本正经道:“我们已经配合你们在此处开张,提供地,还提供物资,怎么还能说出‘排斥’的话呢?”
“可是开张的时候,贵上公子爷却连面都没露呢。”
萧三郎目光一闪,嘴角挑起冷笑:“我家老爷子去了,这面子就算给了。”
“可是雪笙,六年前得见贵上公子爷,至今念念不忘。三爷,是否能够怜悯雪笙,让我见一见贵上公子,哪怕不是面对面,我在远远的地方瞧一眼,就好。”
“你有本事,为什么不自己去找呢?”萧三郎揶揄。
玉雪笙叹了口气:“还不是贵庄太大,饶是我常常要在庄中出入,许多地方都走了,也没找到他。”
“如是,请恕我爱莫能助。”
萧三郎刚要走,玉雪笙一把扯住他的手腕。肌肤相接,玉雪笙当先大惊失色,退后三步,花容错乱,大声道:“对不起,三爷,雪笙唐突了。”又蹙起眉,双目竟泫然,“也是我太过沉沦于这么多年的思念,实在辛苦,还望三爷能原谅。”
萧三郎抖了抖手腕,强压住心里的不快:“没有其他事,告辞。”
玉雪笙站在门外,目送他进去,楚楚可怜的表情才忽地消失。回到漪澜台自己的住处,她从花树上取下一个小笼子。小笼子里有只羽毛翠绿的小鸟。玉雪笙把握过萧三郎手腕的手伸过去。
翠羽小鸟蹦蹦跳跳,非常兴奋。
玉雪笙也掩饰不住开心,轻轻道:“闻香鸟啊闻香鸟,养了你这么长时间,终于到派你上场的时候。”
一早,她派婆子去隐庄,说急着要和大当家商谈分账的事。
杜伯扬还没来得及吃完饭,只得让胡管家同意,待会儿漪澜台的玉姑娘来了,要放她进来。
玉雪笙对镜精心梳妆,又挑了一件做工最为讲究的白色底暗绣水莲花的衣裳,郑重穿起来。彼时的她,美貌过人,亭亭玉立。
顺利进入隐庄之后,她对胡管家说:“我突然有点不舒服,烦请管家去告诉留在门房我带来的人,让她们回去取我日常需要的药瓶来。”支开胡管家,轻车熟路,往庄里走。来到一棵大榆树的下面,粗壮的树干其他两条岔路,她这才将腰间一个网兜包住的小盒子解下来。
解开网兜,打开小门,闻香鸟飞出来。翠羽小鸟在空中飞了几圈,便找到一条路,一直飞,飞到无忧馆。
玉雪笙紧紧跟着,看见小鸟飞进竹林,她不由得诧异。这茂密的竹林占地很广,走来走去没有头绪,直到闻香鸟带她找到那个狭隘的入口。
两名手下跳出来:“站住。”
玉雪笙立刻露出怯生生的样子,害怕道:“你们要干什么?”
一名手下说:“这儿是禁地,除了本门老爷子和四位尊者,其余人不得擅入。”
“可我就是老爷子委派来的啊。”玉雪笙佯装掏出个东西,在他们眼前一晃。两名手下眼前一花,接着天旋地转,摔倒在地。
两股乳白色的雾气回到她手上。玉雪笙轻蔑瞧地上一眼,甩袖钻进逼仄的山道。
进入一片茂密的松林,走下缓坡,她顿时被眼前的景色给迷住了。大片大片的绿草如同上等地毯,蜿蜒流过的溪流清秀灵动,开阔处形成的水面有平滑如同明镜,山背后红日刚刚升起,光芒铺洒,水面之上,一片闪烁的金光。
曲桥后面的水榭上,正是她等了三年、又找了三年的人。玉雪笙隔着河,仔细观望,那年轻的面庞,比之小时候张开了不少,十分俊朗。要知道,莲花宫女,命不由己,自己的未来,要绑定的原是这样一个人,她的心顿时乐开了花。想象着待会儿过去会有怎样的发展,玉雪笙一颗怀春的少女心,不由得连连泛出涟漪。
闻香鸟飞到对面,“扑棱棱”翅膀拍动的声音,引起对面人的注意。
玉雪笙还在浮想联翩,不料脑后一阵寒气袭来。水榭上的程倚天,未见站立,人已飘起在空中,学自于冷无常的空里无踪此刻运用得娴熟无比,水上飞行轻巧如同飞鸟,轻轻一个空翻,飘然落在对面的草地上。
玉雪笙不管三七二十一,“哎呀”娇呼,栽倒在落叶堆满的泥土地上,接着大惊小怪嗔怒道: “我的衣服——”
一个穿青衣箭袖的青年握剑指着她。
程倚天甚是新奇,歪着头看了良久,方才道:“阿昱,放开她。”
杨昱刚进来不久,了解人心险恶,是以不太愿意。
程倚天可是六年来第一次看见离尘居外面的人,直接过去,将杨昱持剑的手推开。
近距离观看,这个长大的逸城公子更显得长身玉立,一双眼睛也神采斐然。玉雪笙看着看着,竟有些痴了。
程倚天也定定瞧她。
她便伸出手:“扶我一把。”
程倚天不由一呆。只见一只柔滑白皙的小手伸在眼前,纤纤四指,实在优美。可是,他并没动。
玉雪笙手都举酸了,正要发火,突然对方手臂一伸,一股真力直冲而来,碰到自己的腰后,却又猛地回旋了一下。“啊!”她被整个儿从地上卷起来。双足着地,稳稳站立。
“可不起来了?”程倚天很满意自己这一手,转身回去。
玉雪笙哪能容他走了?连忙追到身后:“你不记得我了吗?六年前,在江夏的庄子上,我们互相认识过。我是玉雪笙啊。”
程倚天侧目看她一眼:“对不起,我忘了。”
玉雪笙在水榭上拦住他:“那现在你再好好看看我,我们重新认识一下。”
“不用。”
“为什么?”
一阵刻骨铭心的痛楚游走在血肉之中,程倚天目光发冷,语带不快:“没有必要。”
杨昱站在桥上看了很久,蓦地转身离开。
一直观望这一切发生的萧三郎忍不住为鼓掌,走过来:“公子,玉姑娘是客,按理来说,你应招待她,才不算失礼。”
程倚天狐疑。
可萧三郎目光坚定。
程倚天想了想,这才对玉雪笙伸出手:“请。”
玉雪笙松了口气,急忙露出最美丽的笑脸:“多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