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冲笑而点头，又道：“杜兄还没忘记的话，曾经在马道，鄙人义弟与杜兄也有过一面之缘。”
杜伯扬张大嘴巴，良久长出一口气：“那怎么能忘啊，那怎么能忘？
“那还是多年前，我才接管马道上一个规模不大不小的马帮不久。那时候，马道上像我手里马帮那么大的组织总有五六个。我们相互对峙，相互争夺地盘，又相互争斗抢生意。
“我手下有个老二被两个大对头收买，一次生意成功之后，庆功宴上，他给我下了酸软香。这酸软香很厉害，人服用后一盏茶功夫就会软成一滩烂泥。好在我对吃食极为精通，大碗肉的味道放了酸软香后会有轻微改变，这瞒不了我的舌头。老二拼命又想敬我酒。我感觉不对，推桌子站起来。老二猛然把端在手里的杯子往下面一摔。”
接下来的事情，镌刻在年轻的杜伯扬的记忆，成了无法磨灭的印痕。因为二当家当场就被他砍死了，而对他非常忠心的两个当家却在对头率人一拥而入之后，为了保护他，最后被乱刀砍成肉泥。
喷射的鲜血，噩梦一样纠缠日后的他好久好久。
而他自己，也中了十几刀，勉强逃到外面，酸软香的药劲上来，他最终还是倒在路边。
不远之处，就是杂乱的脚步和凶猛的喊杀。
杜伯扬手脚酸软，神志却非常清楚。对自己马上要面对的厄运，他绝望之余，难免害怕。
任何人面对即将到来的死亡，心里都会充满恐惧。而这恐惧，足可将一位英雄变成贪生怕死的俗人。
那时候，已经小有名气的他止不住泪流满面。
江湖经验远没有他丰富的萧、殷二人已经被深深吸引，捏着拳头，眼睛一眨不眨。
真相未曾揭晓，危险仿若也近在他们眼前。
杜伯扬接下去：“那时候的我，已经做好准备，待会儿，我就会和忠于我的部下一样成为一团肉泥。那滋味，即便如今我还好好站着，每每回味，都不寒而栗。所以，后来发生的事情，我才一辈子都不能忘掉。
“一个人来到我面前，他当时年纪还不大，斯斯文文一副面孔，穿得简朴，完全看不出来自于巨贾之家，但一身飘逸出尘的气质，非常特别。他问我：‘你怎么了？’他又对老二道：‘有多大的仇，非要置人于死地呢？’老二说：‘今天不杀他，来日他必然要杀我。’这少年便道：‘我今日可替你讨一个人情，来日这位兄台绝不会杀你，而此时此刻，你也给我一个面子，你也不用杀他。’
“老二当时就愣住了，我也愣住了，我们大家都觉得这少年怕不是个傻子。老二不愿意磨叽，直接提出要求：马帮里面有规矩，马刀一百零八杆，砍不死的人，马帮的人敬他为英雄。只要做了这英雄，这少年说什么便是什么。
“我不愿意连累这少年，强提精神，让他只管离开，不用管我。但没想到，那少年欣然同意了老二的提议，并从腰间抽出了一把剑。这剑很不起眼，剑身颜色发白，剑脊上零零星星还生了绣。但，一百零八杆马刀随即挥舞起来，外面泼一盆水，里面的人都不会被溅到一滴——这么猛，他居然挡得住。那把破破烂烂的剑，随便碰到那一把马刀，那把马刀都要被磕飞，或是摇晃，甚至转圈。最后，一百零八把马刀自乱阵脚，相互碰撞纷纷跌倒。就留下救我的人还站在那里。”
听到这儿，殷十三忍不住叫起来：“真的假的？”
杜伯扬“唉”了一声：“我也太纳闷了，这么多年来，都和你现在一样的感觉：这少年是人呢？还是一个神？”
“那位二当家呢？”殷十三问。
“自然无话可说。马道的规矩，接住一百零八把长刀的人，说什么，马道上的人都得听。”
“所以呢？”
“所以，老二没杀我，我后来也没杀他。”
殷十三不由一捶手心：“那不是白白便宜他了？”
杜伯扬叹气：“谁说不是呢？可这是那少年的决定，我必须遵照他说的做。只不过，我所有的对头们都认为我和他颇有渊源，后来不再与我为敌。三大马帮从此并成一家，我做了他们的老大，那个老二，也被我找了个事儿打发了。”
“真没想到，”这次开口的是之前一直沉默不言的萧三郎，“沈放飞原来这么厉害。”
殷十三心无城府，唏嘘：“是啊，马道一百零八把长刀，便是上官剑南也不可能搞定吧？”
“所以啊，”杜伯扬被戳到心事，大声道，“如果这江湖上要推一个‘剑神‘，也得是我那恩公，怎么可能轮到上官剑南呢？便是论人品，上官剑南那厮也配不上。”
殷十三知道他指什么，咋咋舌：“是啊，联络各大门派那么多人，最后就为欺负一个女人，不仅如此，最后还要踩着这个女人上位，自己做了一统长江十六水寨的剑庄庄主，现在却要吹嘘什么狗屁剑神，我殷十三打心眼里不服！”
“可你不服，又有什么用呢？”雷冲这会儿插上来，“玄门门主送的礼，只要剑庄庄主收下来，那位剑庄庄主，就是当今剑神。”
“哼！”杜伯扬用力一拍桌子，“这就是我要派桑星子埋伏在此盗取‘紫金剑神‘的原因！”
“可是，大当家会想到派人盗取紫金剑神，上官剑南也会想到，大当家必定会这么做！”萧三郎语声平静。
杜伯扬不由发怔：“三郎，你这话什么意思？你先前就说那尊紫金剑神乃是一个圈套，难道，我的一切绝举动，早就已经在剑庄的估算之内？”
萧三郎尚且不明白一些细节，当即缄默。
雷冲开了口：“萧三爷说得不错，杜兄，这次紫金剑神出山，目标正一，正在于你！”
穿黑衣的冷无常一溜轻烟倏忽出现，雷冲从他手上接过来一沓短笺。雷冲把这沓短笺给杜伯扬看，杜伯扬一张一张看去，原本就红的脸膛就差冒出火，眼睛也瞪到前所未有的大。
“没想到啊，没想到啊，没想到啊……”他一个劲喃喃，“那个老二，我留他一命，他不感恩，还这般阴谋想要害我。”
“这些，都是这一年来，无常帮我搜罗的：从三大马帮合并，到如今，你曾经和谁结怨，又做过哪些血仇，这个老二，给你一五一十全记下来。长江十六堂加上玄门清通道，找这些人的家人很容易，编造你的恶行也简单。”
雷冲刚说到这儿，殷十三就叫起来：“难怪丁翊那个臭小子一见面就叫你‘屠魔‘。”
杜伯扬面露惭愧：“这本也是有些人背地里叫的，我只没想到，个中还有这么大文章。”他拿起最后一张短笺，面色凝重，“连沈放飞和我仅有的这一次交往都一字不落出卖了，这老二，深谙我的性格，料准了只要上官剑南还想在‘剑’这一字上做文章，我必定会出马。在太行山杀了我，西北道从此归老二，间接归他，顺便又为江湖除了一大公害——他那个‘剑神’之名才真的实至名归呀！”
想明白这一切，他已不自禁冷汗涔涔，又道：“所以，雷老爷子此番携带叶凌霄、练无语以及无常兄这三位高手前来，也是为了相助在下咯？”
雷冲笑了笑：“谈不上相助，路见不平，心下不忿而已。”
杜伯扬很是后怕，也颇感慨。良久，他抬头看雷冲：“沈大侠对我不仅有救命之恩，还有再造之恩，所以，既是他的义兄——雷老爷子你以后要差遣杜某干什么，杜某都绝无推辞之理。”当即又单膝跪下，“雷老爷子在上，请受属下一拜。”
雷冲慌忙将他扶起：“大当家言重了，我算什么‘老爷子’，那颐山的庄子，都是我这天儿的，你能纡尊降贵，那庄子，日后还得仰仗你经营，便是天儿自己，也得尊称你一声‘叔叔’才好。”
杜伯扬这才又将一直站在旁边的程倚天仔细端详一遍，看着看着，他蓦地吃起惊来，想到什么，又不敢相信，最后，悄悄拉了雷冲，低声耳语。
殷十三不由得奇怪：“这大当家，突然有什么话，居然同他讲，却不能说给我们听啦。”看看萧三郎，“唉，你觉得他们会说什么？”
萧三郎目光发冷，一言不发。
这情景，倒是熟悉。殷十三突然想到之前在树林里碰到玄门清通道小总管那一次，忍不住叫他：“三郎！”
萧三郎捏着拳，大步走上去，不顾殷十三劝阻，用力一拱手：“敢问雷老爷子和大当家，你们刚才一直说的这个沈放飞，是否就是连累凤凰教主肖静瑶跳下断天崖的那个人？”
雷冲和杜伯扬均愕然。
殷十三脑子“轰”的一声，急忙插到中间：“我这位兄弟啊，昔日里和那位凤凰教主颇有些渊源的。”
他这话一说，雷冲的脸色也变了，冷冷的，且眼睛里也射出仇恨的光。
程倚天对义父这个转变感知灵敏，顿时靠过去，怯怯拉雷冲衣袖，又小声呼唤：“义父、义父……”
萧三郎碍着这个少年，脸皮上青气浮动，始终没有出手。
而雷冲也慢慢软化，突然搂住这个孩子，清朗的眼神也蓦地模糊了。
一滴泪，被不着痕迹擦去。
萧三郎却看得真真的，不由心里大动。
程倚天的声音还很稚嫩：“义父，你不高兴了吗？”
雷冲俯身把他抱起来：“哪有，只要天儿乖乖的，又安安稳稳在义父身边，义父什么时候都会非常开心。”
“真的吗？”程倚天红嘟嘟的小嘴轻轻挑出微笑。雷冲点头，他的笑容便扩大了，眼睛弯弯的，好像两个月牙。
“咯咯咯”的笑声冲淡了现场的戾气。
萧三郎手指一松，无奈而又悲伤道：“也罢！”
雷冲放下程倚天，看了看他：“萧三爷认得凤凰教主？”
“嗯。”萧三郎点头。
“你是凤凰教徒吗？”
萧三郎摇头：“不是。”
“殷十三爷所说你和凤凰教主的‘渊源’，可否方便透露一二？”
萧三郎冷冷道：“大当家欠沈放飞人情，我可不欠。而且，肖静瑶派人偷学我的制毒之法，算起来，应是她欠我，我可不欠她。”
“噢！”雷冲绷着的脸顿时放松，“原来是这种‘渊源’。”端详一会儿，他笑起来，“其实，萧三郎重情重义，显而易见。”点到即止，稍后，他转开话题，“我代我的天儿，还是想邀请你入颐山。”
萧三郎别过脸，想了半天，却并未拒绝。
杜伯扬看在眼里，“哈哈”大笑：“三郎，你我如此投缘，既然我已经成了雷老爷子和程公子的门下客，你便同我一起吧。”因见殷十三手足无措，面露失落，也向他说，“十三，你呢？可愿意同我并肩闯荡？”
殷十三一喜，但是，看看萧三郎，还是没有言语。
萧三郎默默出神，良久，对雷冲说：“我想看看令郎的衣服里面。”
雷冲一怔，片刻“哈哈”大笑：“能让凤凰教主派人偷学记忆的人，果然非同等闲。”命程倚天，“你就解开衣服吧。”
少年很听他的话，开外袍，又解开里衣。
一块配饰显现在少年胸口，壶形，上方有些装饰，细细分辨，乃是翅膀以及昆虫触角的形状，乌沉沉，随着光转，有黄色反光。
萧三郎的手伸过去，还没触摸到，那黄色的光芒立刻强烈起来，强烈到他整个手掌都感觉到一股强烈的吸力。月圆梦缺功不受控制涌起起来，慌得他急忙缩手。
雷冲二目不错：“认得此物吗？”
“玄蜂灵配。”萧三郎岂能不识，“出自瘴气深重毒虫云集的地方，受天地之精华，兼百般机缘巧合经千年方成，可化天下毒。难怪之前他接触我的身体，不会中毒，反而能助我解毒。”长长唏嘘一声，禁不住喃喃，“是了，必是上一代的寄主传给他的。此物只认一个‘情’字，若非他和那人情感至深，此物焉何能转而戴在他的脖子上？”
他忽而伤心，忽而感叹，忽而又十分惆怅……看得其他人一头雾水，最后含着眼泪定定问：“雷老爷子，你老实告诉我一句话，沈放飞和肖静瑶夫妇，他们虽然都去世了，但是，终究还是留孩子了吧？”
杜伯扬不由皱眉。
雷冲也很为难，可是既然对方问得这么严肃，他还是轻轻点了点头。
萧三郎被证实了心里的想法，仰天大笑：“哈哈哈……”郁结在心中许多年的幽怨、仇恨突然找到宣泄的口，一股脑儿倾泻而出。他俯身摸摸程倚天白嫩的小脸，倏地找到了感情可以着陆的地点。认真做了个决定，尔后也单膝跪倒：“在下云南萧苍凡，从今往后，便是颐山雷老爷子您和公子的属下。”
殷十三却很抓狂：“你们入伙就入伙，为什么每个人都要下跪啊？”
雷冲“哈哈”大笑，先扶起萧三郎，又对殷十三说：“十三，都是入了江湖的人，不拘礼的。”
“唉，”殷十三骨子里讲究，左思右想总不能什么表示都没有，于是唱了个诺，“老爷子，公子爷，我这儿便算礼过去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