躲在假山里面的燕无双悄悄问:“你担心不担心?”
程倚天突然抽了抽鼻子,漫不经心反问:“什么?”
“那个淼秋儿啊,吴彪的大夫人可是派人去抓她啦。”程倚天突然往外走了两步,慌得燕无双连忙将他拉住。“你要干嘛?”她不仅撅起嘴。
“你闻到没有?”
燕无双茫然。
程倚天又仔细辨认了一回,止不住喃喃:“是暗香来。”
“那是什么?”
“香料,很名贵,一点之数,可流香很远,果然名不虚传。”说到这儿,程倚天主动往葫芦门方向看去,果然又看到一伙人。
“怎么都是男人?”燕无双刚嘀咕一句,嘴巴被猛地捂住。
从葫芦门进来的人中,穿着最为醒目的,是走在中间一个穿紫红色缎面绣金线牡丹团花的胖子,他长得威武高大,一张圆脸上,浓眉大眼高鼻阔口极引人注意。头发梳得整整齐齐,在头顶结成发髻,别了一根白玉簪子,垂了两根紫红色的丝绦,末端则坠了镂空精雕的金球。而那阵若近若远、似有还无的袅袅暗香,毫无疑问,正是来自于他。
“是霸王彪唉,这样一个人竟然也喜欢用香。”燕无双正搞不懂,突然腰一紧,接着,她就被程倚天搂着退进里面一条漆黑的夹缝。
在这儿,他们几乎贴在一起,燕无双略微抬起脸,脸颊就碰到他的唇。
“你……”
“嘘——”程倚天连忙示意她噤声。
一个挺熟悉的声音在假山洞口响起来:“哪有什么人在这里?”
是一道儿跟着的那个赵二!
还有一个陌生的汉子,闷雷一样的嗓门抱怨着:“也不知道从哪儿来的小角色,非要压我们老大一头,这会儿又来作妖。”
赵二压低了声音:“好不容易盼着如意门那对怪怪的夫妻死了,谁晓得来个这个?”
“本来老大接掌整个吴家堡的守卫,你赵二得称三哥。”
“你黄大还不是要被叫二哥?”
“这下全砸了呗!”
赵二、黄大发了一通牢骚,前者拎起只野猫:“什么都没有,就是只猫。”
燕无双浑身都被一阵羞急笼罩,慌乱无措之间,好不容易等得黄大、赵二走远。他们慢慢挪出夹缝。燕无双脸发烧,一颗心儿“砰砰”乱跳。程倚天也很尴尬,只是,此刻说什么也只是越描越黑罢了,当下便不表示,只带她来到另一边洞口。借着洞外几棵蜡梅花的掩护,他往外一指,燕无双这才清晰看到一个人。
一身灰色棉布直缀,扭过来瞧这边的脸上横三道、竖三道总共六道疤!
“是他?”燕无双猛地自己捂住嘴巴。
且说黄大、赵二回去,他们的老大——青草门门主曹伟对穿紫红色缎面绣金线牡丹团花的胖子说:“大爷,云先生太谨慎了,在咱们的地头,谁敢这么不要命混进来?”
已经作威作福数年的吴彪很赞同这样的话,捻捻下巴上的短须,偏过脸对另一边道:“是啊,云先生,我看你还是太多虑啦。”
云乔尹将目光从假山那里收回来,又斜瞥了身后两个人一眼。方石、吴坤都是剑庄里面混出来的,在这种情况下能不说话绝不强出头。
云乔尹于是笑笑:“赵二爷竟然能从白凤岭找出个人,这人,我必须看一看。”
赵二一听,嚷起来:“不好吧,这可是要伺候大爷的。”
大夫人年芳芳听着背后有戏,登时来了精神:“大爷,就说玉蓉派人给你找的人不对劲吧?”
二夫人白玉蓉急忙抢话:“我怎么会不利于大爷呢?”
“那你将让赵二把你派他去找的人叫出来啊!”
白玉蓉念头急转,不知道此刻到底该做什么,干脆举起手帕掩住口鼻,只将欲说还休的眼神飘向吴彪。
吴彪一看,便将双手一挥:“好啦好啦,我从来不管你们在家里面做了什么。这是云先生,我新得的武林高手。他见多识广,既然说到骞东白凤岭出来的人根本不可靠,说不得,我定要来看一下。”见白玉蓉还是如同被蝎子叮了一下似的,忙又安抚,“玉蓉,你也别多心,我是吴家堡的大爷,可是,守吴家堡三代家业,还得靠云先生、曹帮主、西门先生,他们中任何一个人的话,只是为了这个家好,我肯定不会怀疑你找这个人是对我不好,只不过江湖水深,你在深宅大院,不了解不清楚而已。”
白玉蓉立刻就坡下驴:“正是大爷说的这样呢。”这才瞟向赵二。
赵二得了准信,脸上还是故作不甘,脖子刻意一拧,从西边抄手游廊的小门出去。过了会儿,穿一身乳白衣裳的淼秋儿便被他带着,娉娉婷婷来到屋前。
躲在山洞里的燕无双只看着她的背影,那阵奇怪的自惭形秽的感觉又自油然而生。
直接看到她脸的一众人:年芳芳忍不住长叹一口气,白玉蓉本来自负美貌,此刻也情不自禁脸色雪白。所有的年轻丫头皆眼神暗淡,年老的婆子则撇嘴不屑。男人们则又是另外一番情景:毒蝎魔西门丰两颗眼珠子就差砸脚面,青草帮帮主曹伟扼腕埋怨自己只能做吴家堡的护院。吴彪更加不用说了,什么“忌惮”“危险”全扔在脑瓜后面,二话不说,上前挽住淼秋儿的手:“你就是白凤岭的那个淼姑娘?”
淼秋儿媚眼如丝:“正是。”
吴彪当下转身对云乔尹道:“云先生,你必定是看走眼了。我喜欢这个丫头,从今天起,你们所有人都看好了,这就是你们的新夫人。”
管家迅速领人拾掇新的屋苑。
那是距离白玉蓉的二层楼只有一个巷道距离的房子,打开院门,里面竟然盛开了一片红梅。白玉蓉身边的那个婆子亲自领淼秋儿进来,笑容满面:“新夫人,这儿就是二夫人为您精心准备的红梅堂了,红梅颜色喜庆,只合新贵添喜,你且看看,可还满意吗?”
淼秋儿冷哼一声,赶苍蝇一样挥了挥手。
婆子的笑顿时僵在脸上。同时,也不知道怎么的,她此刻斜瞥这个新夫人,只觉得肤色普通,五官寻常,并没能像刚刚在二层楼那儿看得心摇神驰。她扭过身还想多看几回,淼秋儿早已从她身边过去。
几个丫头跟在淼秋儿身边来到廊下,淼秋儿驻足:“你们都下午吧,没有什么需要,我不用你们伺候。”
“是。”丫头们全低眉顺目。
一个人影突然出现在廊前。
淼秋儿刚准备进屋,余光看见,吓了一跳:“云先生?”
带着横三道、竖三道疤的云乔尹嘴角挑着讽刺的笑容:“怎么不施展你的魅术了呢?此时此刻的你,若是被吴彪看见,一定会被当场打死吧?”
淼秋儿急忙游目两边,没有看到其他人方才一振肩膀。淡淡的柔光不经意从她肌肤上升起,她平淡的面容也因此眉目如画,变得不同寻常。
“你且看看我的脸。”云乔尹视而未见,“知道这三横三竖六道疤是谁割的吗?”
淼秋儿不屑一顾。
他便一字一顿:“是凤、凰、教、主、肖、静、瑶!”
淼秋儿一双并不很大的眼睛顿时瞪圆了。
云乔尹乜斜二目:“魅术、幻术,皆为摄魂一派的旁系。论及摄魂之强,白凤岭的魅族圣姑,如何比得过凤凰教的肖静瑶教主呢?”
淼秋儿被彻底击中,笼罩在身周的柔光猛地一收。她额头汗出如雨:“敢问阁下是凤凰教的哪位尊使?”
“我不是凤凰教的人。”
淼秋儿不由发怔。
“但是我在凤凰教待过很长时间,凤凰教从盛到衰,到此刻还有哪些余党存在,我都一清二楚。你们魅族在肖静瑶教主还在时,本来就是凤凰教的旁支,‘白凤’一名,还是肖静瑶教主起的。所以,不要当我的面耍花招。”
淼秋儿膝盖一软,干脆跪在地上。
云乔尹看在眼里,甚是满意:“这就对了。”
淼秋儿得他同意,从地上爬起来,想了又想,小心问道:“云先生,我也不知道你到底是哪门哪派,但既然和肖静瑶教主关系匪浅,必定不是等闲人士。”说着,她还指了指云乔尹的脸,“就说这六刀吧,以我听来的和肖教主有关的消息,若是不相干的,以肖教主那等桀骜的性子,当是不屑于动手。”
云乔尹深邃的眼神难得现出一时迷惘,不过,这情形也只眨眼之间。他对淼秋儿道:“我本来还不知道怎么开口,现在既然能让吴彪寻得你来,我教你一番话,今天晚上,吴彪定然过来这里,你一字一句如实对他说。”
淼秋儿连连点头。
云乔尹便道:“江湖之大,北玄门、南剑庄共存。其上则有六大门派盘踞中原以及西北,乃是数十年来难以撼动的武林至尊,虽有慕容世家、孟家堡占据东北,也只是遥相呼应,被世人视作羽翼。即便如此,以上所提,皆为常人不能企及。吴家堡积三代之富,吴大爷手下也是能人云集,何不往上再挣他一挣?”
淼秋儿听到这儿,眼睛顿时亮了:“云先生也是想从当下的武林中挣出路的吗?”
云乔尹不由斜瞥。
淼秋儿仿佛遇到了知己,一张小嘴自顾“叭叭”说起来:“说到这‘挣个前程’,其实我费尽心思从骞东过来,又让赵二寻找到我,为的也正是此点。你也知道自从肖教主离开凤凰教,凤凰教就一蹶不振,我等旁支想要立足,光是守住那些薄产,根本不够。”
“嗯——”云乔尹倒是来了兴致。
淼秋儿反追在他身边:“想必你也知道前不久岳州发生的事,六大门派中有两个门派的少主死在了岳州的洗心楼,慕容世家的大公子也折在那里。官府的公文说是奇花谷主桑越人为陷害逸城所以为之,可是,谁又能相信呢?只不过尚武门明面儿上撑腰,逸城中狂刀、追魂、神爪、随影都不是省油的灯。如今要为六大门派出气,也只有抓住奇花谷这一条。可是奇花谷主桑越人又死了,但天不绝人,竟然还有人去义庄将桑越人的尸体领走。那奇花谷外如今又布满‘梦里幽蓝’这种剧毒,显然奇花谷主又有新人。所谓‘前谷主的债后面一个谷主还’,我就是想来吴家堡,借一借吴彪手里的一样东西,破了那‘梦里幽蓝’的毒阵,然后抓到那新奇花谷主,尔后便能结交六大门派,从而给自己重新找上新的靠山。”
云乔尹听完,禁不住“哈哈”大笑:“原来你也是为吴彪手里一件奇货而来。”
淼秋儿大力点头:“正是呢。所以,云先生你刚才那番话,恰好可为我用。我们之间,更加不是敌人。”
隔了一道墙,正在听里面说话的逸城公子程倚天不禁面色复杂。
旁路上突然走来两个人。紧跟他旁边的燕无双一看,下意识抽剑。可程倚天掉头便走,燕无双一番踯躅,连忙又将剑收回去。
从吴家堡一处偏僻的围墙翻出来,燕无双这才放开声音:“程大哥、程大哥!”追到一片枯草飘摇的平冈,程倚天才停下来等她。
“你干嘛突然走掉?我好不容易才找到方石、吴坤,他们身边碰巧都没其他人。”
程倚天心很乱,好久才转身回答她这个问题:“我也不是故意的。”顿了顿,仔细思忖了一会儿后道,“其实那会儿你冲上去,也不一定能杀掉了他们。他们到底都曾是一个堂口的堂主,但凡不能一击即中,刚才院子里那个云乔尹就会被惊动。”
燕无双想想:“你说得倒也是。”话锋忽地一转,“程大哥,你有没有觉得有些奇怪?这云乔尹姓‘云’,而你喜欢的那个云姐姐也姓‘云’,他们两个——该不是有什么很深的关系吧?”
程倚天脸色顿时阴沉下来。
燕无双扁扁嘴:“我的意思,他们会不会是父女?”
程倚天摇摇头。
燕无双便道:“也是,哪有父女彼此知道对方存在的时候,不赶紧相认的呢?可这‘云’姓不多,偏偏他二人又熟悉得紧。且这云乔尹千方百计要去奇花谷,也就是说,此时此刻,那位云姐姐决计不在他手里,而是已经回奇花谷了,对吗?”
程倚天只有点头。
燕无双便不自禁担忧:“连骞东那么偏远的地方都有人来打那里的主意,也就是说,现在不知道多少人都想进奇花谷、对云姐姐不利呢。也不知道吴彪手里有什么,能让云乔尹和淼秋儿费尽心思想要得到。程大哥,不若我们再回去……”
“你不要再说了!”程倚天一时心乱如麻,喝断她。
燕无双不由撅起小嘴,接着,她就伤心起来,旋过身,掩住嘴巴,还抽泣几声。
程倚天自知自己鲁莽,耐住性子道:“双儿,或许这世上会有人可以为了困难或者威胁,随意改变,但那一定不是我。我和云杉少年相识,这么多年来,除了每日学文习武,便只剩下记挂她。年少还是‘记挂’,到现在,到底是‘记挂’还是什么,我也不知道,只是,让我没有了她再去活,那日子无论多么锦绣,我自己也如死了一样。所以不管怎么样,我都要护她周全。”
“可是,奇花谷的事情着实太大了,你又焉何能够毫不顾惜逸城这边呢?”
程倚天默然,半晌才道:“现在我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