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时节，有阳光的日子会显得十分可爱。天那么高，又蓝得仿佛水晶一样。随着一声嘹亮的叫声，一只极大的鹰掠过树顶，离弦的箭一样向前方的草丛射去，旋即又弹射起来。它的爪子上抓着一只肥大的兔子，飞过一个男子面前时，铁铸般的爪子正闪着森冷的寒光，接着利箭一样刺入高空。
好大的鹰！
男子盯着看，怔怔出了好一会儿神。
大路那边突然传来打斗之声，他连忙走过去，却见一个穿着粉蓝衣服的女子和一个穿着嫩黄衣服的女子在共同攻击年龄比她们都要小一些的少女。
蓝衣女子和黄衣女子都用长绸，少女则挥舞一把长剑，以二敌一，少女竟然从容不迫，剑花飞舞之际，对付那两个女子显然绰绰有余。
男子立于坡后，只听蓝衣女子对使剑少女说：“姓燕的，你追我们也够了，上天有好生之德，就此放过我们难道不行吗？”
使剑少女“刷刷刷”紧削几剑，长绸松劲不及，被削掉好几截，黄衣女子挥长绸解围，已被一大朵剑花给绞烂长绸前端。长剑挺进，蓝衣女子、黄衣女子只见眼前突现一大片光幕，吓得一闭眼睛。
半天，身体任何一个部分也没传来被刺入的感觉。
蓝衣女子、黄衣女子睁开眼，却见那少女持剑而立，又听那少女说：“你们必须和我一起回去，不然，我只能继续对你们俩不客气。”
蓝衣女子、黄衣女子互视一眼，前者微微点头，后者向前走了两步，伸出手：“既然这样，你把我们俩都先绑起来吧。”
少女说：“你们自己跟我走，岂不更好。”见黄衣女子态度坚决，便捡了她们落在地上的一截长绸。这绸子混属丝线，抻一抻，特别解释，少女就用这个缚了黄衣女子的手。等要绑蓝衣女子时，远在坡上的男子目力极好，窥见蓝衣女子的袖子飞快一抖。
那情形，非常像有活物游过。
他刚要开口高呼，少女的尖叫提前响起。一条红通通的尺许小蛇缠在她手腕上，少女惊惧不已手一阵急甩，小蛇被甩在地上，呲溜逃走。
少女捧着手腕，眼前突然发花，人不由自主跌倒。
蓝衣女子拉着黄衣女子慌忙逃跑。
男子奔下土坡，来到少女身边。那红色小蛇的蛇毒很烈，一眨眼功夫而已，少女整只手都肿了，脸上还罩上一层黑气。
“你，”少女见他迟迟不动，有些恼怒，“怎么就看着呢？”
“可是——”男子想要说“男女授受不亲”，可事态紧急，哪还能在乎那个。他便捧起少女的手，嘴凑上伤口吸了几口。少女涨红了脸，欲言又止，只见被他吸过的伤口，一股黑血自发流出，又觉神奇。不一会儿，她的手重新变回洁白晶莹的本色。
男子道：“好了。”
少女叫他：“你且住！”
他转回身。
少女嫣红了双颊，羞怯道：“我认得你，你是逸城公子程倚天是不是？”
程倚天闻言一惊，连忙回想，想不起任何痕迹自己曾经和这位姑娘有过交集。
少女扑哧一笑：“十几天前，我和我师兄路过玉秦宫，宫外十里突有战场，我和我师兄为避锋芒，居高而处，看见过公子。那时——”说到这儿，她脸红如朝霞，声音也低了下来，“公子独力面对那么多铁甲军，着实神勇极了。”
程倚天这才明白，不过，对方对他熟识，他可对对方一点印象都没有，只有抱拳：“谬赞谬赞，在下愧不敢当。”放下手又问：“不知姑娘如何称呼呢？”
“我叫燕无双。燕山月似钩的燕，独一无二那个‘无双’。”
“姓燕，”程倚天依然一脸迷茫，“南方这里，倒是很少这样的姓。”
燕无双含羞：“家母是北方人。”
“原来是和令堂姓。”程倚天顿了顿，转话题道，“你的手已经不碍事了，你还要去追那两个人吗？”
“对。她们是别派安插在本派、又极大危害本派在江湖上名声的两个人，我得任务就是捉拿她们，但是经验实在不够，一直没能成功。”
“是么，”程倚天想了想，又问，“那你现在准备去哪里呢？”
燕无双不时偷瞧他的脸：“你呢？”
“我？”程倚天一怔，“我要回家，也可能顺便去找一个十分要好的朋友。”
“你的家，是颐山的逸城吗？”
“对。”
燕无双顿时欢喜：“我正好也要去那个方向呢。”忽又忸怩起来，“我能不能和你一起走呢？我追的人会用毒，我对付不了，但你好像本事不错，对付这些颇有心得。”
“呃，”程倚天却很犹豫，“我自己还有事呢。”
“我有手有脚，既不要你照顾生活起居，也不用你讲笑话、唱歌为我解闷，不会耽误你。”燕无双并不打算给他拒绝的机会。
程倚天没办法，只好和她一同上路。一路上，这位姑娘倒还算跟得上，白天赶路能吃苦，晚上，好的客栈、差的客栈躺下都能睡，第二天起来，头发简单一梳，干练清爽。话有点多，每每吃饭的时候，总爱问长问短。
“程公子，很少出远门吧？”
“本事这么好，常在江湖上走，名气应该很大了才对。”
“你师父是谁呢？”
“俗话说，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程公子，你的师父虽然名不见经传，可是你的悟性肯定高人一等。”
…………
程倚天觉得自己还可以走得更快些，便提出来：“要不，我们就结伴到这里吧？”
燕无双一双灵秀的大眼睛顿时泛出水光：“你要丢下我吗？”
程倚天讪讪：“我只是担心，你跟着我赶路会很累。”
燕无双立刻展颜：“我都没有说累呢，你别担心。”
两三天了，程倚天第一次发现，这个女孩笑得好生甜美，好像小的时候，早逝的娘亲给自己买过的福娃。
因为娘去的早，他脑海中连娘的样子都记不得，只记得这么几个片段——
“天儿，快叫‘娘’。”
“看，这个娃娃好不好看？这是男孩，就是天儿自己，这个呢，是女孩，是天儿以后的妹妹。”
想到这儿，他心立刻软了：“那我明天继续赶路，你可要继续跟上噢。”话是这么说，第二天，他反倒起得晚了些。白天翻山越岭，碰到难过的地方，也会伸手拉燕无双一把。
他的手白白净净，燕无双刚开始拉的时候脸颊绯红，心如鹿撞。比较起来，剑庄里头那些师兄们整日价练剑，再好看的手也免不了粗糙，燕无双可从来没想谁伸一只过来，自己摸一下。
这会儿拉着他的手，宽厚、有力，还这么温暖。
“燕姑娘？燕姑娘！”
她猛然回神。不知什么时候起，她已和他面对面站着，他的手被她紧紧握住，咫尺相对，气息相闻。
燕无双赶紧将手甩开，自己又走开好几步。捏了一束头发的发尾，不安地绕了好几个圈，尔后才道：“我……我刚才想到一件事，入迷了。”又觉得这样说反倒让自己的心事欲盖弥彰，脸顿时羞成了一块大红布。抢先走了几步，又恐那人不追上来，转过身大声道：“你还不过来？”
其后两天，她的话陡然少起来。一起赶路时，走得急，干脆不讲；找到客栈投宿，饭桌上，燕无双每每偷瞄旁边，却总不能得到回应。这么一来，她的心也凉了。
接近湖州，她对程倚天说：“从这儿往江边去，很快就到我家的地方，我得向你告别。”
程倚天坦然拱手：“有缘再见。”
燕无双又是一阵神伤：“有缘再见。”她固然一步三回头，看到的不过还是对方果断而去的背影。
程倚天早就心急如焚，直奔奇花谷。来到奇花谷，一大片柔软的草围绕住，密林力，飘起浮动的雾已然成了蓝色。他伸手试了试，玄蜂灵配猛然炙热，投身其中，玄蜂灵配热得更加灼人。他干脆在林间跑起来，宽阔的树林里，无穷无尽的蓝色剧毒让玄蜂灵配变成了一块烧红的烙铁。程倚天几乎可以嗅到自己皮肤被灼伤的焦味，但他忍着，硬生生闯过整片树林。
来到树林的另一边，他愣住了。无比开阔的草地被整理得平平整整、干干净净，几十个年纪都挺大的男男女女在一丛丛植物间劳作。
他走去一片开着一朵朵细小花朵的植物旁，这种植物长着肥厚细长的叶子，如同水仙一样，花却是粉红色的，好像梅花。
“老丈，你这种的是什么？”
连问数声，在那儿整理残花枯叶的老者就是不答。
他又换了一处，正在扫除枯叶垄间枯叶的老妇依旧不理睬。
他接连追问了好几个人，结果都一样。如果没有偶尔的鸟鸣，程倚天真怀疑自己来到了一个寂静无声的世界。
十几栋房子散落在各处，也都打扫得干干净净。程倚天把每一栋都找完了，也没找到想找的人。
他决定等。等到太阳移到正中，一个用蓝色花布头巾包头的老妇才主动过来。
老妇用手指指他，又指指周围，最后做了个询问的手势，只是张着的嘴里还是没发出半点声音。
程倚天估摸着她是问自己：“来做什么？”便树枝在地上写“找人”，不料那包蓝花布头巾的老妇根本不认得。绞尽脑汁打手势，包蓝花布头巾的老妇也难以理解他的意思，最终他也无可奈何。最终，老妇给他端过来一盘热腾腾的白馒头。程倚天肚子饿了，一口气吃了好几个。挑起大拇指表示赞美，这意思，包蓝花布头巾的老妇看懂了，笑眯眯的，满脸的皱纹好像一朵盛开的菊花。
晚上，程倚天继续用馒头充当晚饭。第二天、第三天皆如此，他将整个奇花谷都找寻了一遍，也没找到他想找的人。
“她不会见我的。”他自言自语。
这么大的奇花谷，他又如何去找一个存心不想现身的人呢？
同样经受着玄蜂灵配的炙烤，他离开奇花谷。怅然若失，信步来到湖州城，在来顺客栈休息一日。第二天起来，他去前面吃饭，刚坐下，视野里人影一晃。
“掌柜，给我们一间房。”一个穿黄衣服的女子声音清脆。她的旁边站着个穿蓝衣服的女子，双双侧过脸来，正是前几天在湘水附近碰到过的、和燕无双动手的那两位。
“她们也到这儿了？”程倚天下意识低下头，默默想。
过了会儿，又听到一个苍老的声音说：“掌柜，我家的彩虹将军头现在挺好的，在原来肉质鲜嫩的基础上，又多了难得的香气，这香气很高级，且世上绝无仅有，要不你先拿去试试？”
掌柜的声音很不耐烦：“我都说啦，你的东西我们都不要。吴家大总管前几天就来告知过，只要是你的东西，不仅我家，沿边这一条街，下一条街，下下一条街，都不许人用。你快走吧”
苍老的声音颤抖着叫起来：“你这不是逼我吗？我一个老太婆，只剩这个还能卖了换钱了。”
掌柜叹了口气：“我也很同情你，但是，吴老爷可不是我能得罪得起的。我也要吃饭，所以真的很对不住。”
程倚天不想惹事，但是眼睛不由自主抬起来。只见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妪一边缓缓擦拭眼泪，一边哆哆嗦嗦转身出门。她那微微佝偻的背影，针一样刺得人心疼。
程倚天放下筷子，到柜台问：“掌柜，彩虹将军头是什么？”
掌柜一看是贵客，急忙笑道：“本来是本店一个特色菜所用的食材，是种虫子，头大有角，状若犀牛，六只爪子锋利，甲壳表面有七彩色。可是腹部肥大，剜下来有一团白肉，清炒白灼炖汤，都鲜美无比啊。”
“噢，”程倚天点点头，“那吴家老爷又是谁呢？”
掌柜急忙“嘘”了一声，探出半个身子压低声音道：“那是距离我们有名的吴家堡的大爷，家财万贯，势力大得很那。”
程倚天眼珠子转了一圈：“那我要是去帮助刚刚那位婆婆，比如买下她所有正在饲养的将军头，他会来找我吗？”
掌柜大惊：“这位公子，你可不要这么想不开啊。那位吴大爷不仅自己有家奴，他有钱，还豢养了很多武林中的高手，就你这样一个单身年轻人，吴大爷要是想你死啊，你可真是怎么没的，别人都不知道。”
越是这么说，他越是阻挡不住。
程倚天冷笑一声，出门，两边张望了一下，果然看见街尾处，那个老妪正踽踽而行。眨眼，他就追了过去。跟在老妪身后，一直出城。
路上，人烟逐步稀少，渐渐的，前方出现一条小河。老妪沿着河堤继续走，又走了好一会儿，突然停在一块很大的晒谷场旁的青菜地唉声叹气。
程倚天跟上来；“敢问这位婆婆，有什么我能帮你的吗？”
老妪转过身，一双浑浊的眼睛饶有兴趣上上下下打量他好几回，尔后低下头，抽泣几声絮叨：“这菜地，可是又毁了，我个没用的老婆子啊，该怎么办？”
程倚天低头一看，果然，偌大一方菜地上，本来长得碧绿肥壮的菜全被刨出来，菜叶菜杆散落在地上，被撕得稀烂。
“这是什么情况？”程倚天不解。
老妪冷笑：“什么情况？人倒霉了喝凉水也要塞牙缝。野兔子成群地出来，扒拉撕咬，就会成这样。”又撩起厚重的眼皮，“话说回头，你看起来也是个富贵的公子哥儿，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能帮我什么呢？”
程倚天笑道：“刚才城里，我听你和客栈掌柜聊天了，知道婆婆你养着一种叫彩虹将军头的食材昆虫。晚生不才，家里也有酒楼，婆婆你有这样的别致好货，全部提供给我便好。”
老妪眼睛一亮：“你说‘全部’？”
“对。”
“有多少，你家的酒楼都能吃得掉？”
程倚天颇为自信：“自然。”
老妪更觉欢喜，抚掌大笑：“好啊好啊，看来‘天无绝人之路’是真的。”浑浊的眼神顿时温和下来，从旁边的冲程倚天招手，“这位公子，你近前些来，我和你讲话。”
程倚天依言照做。
老妪道：“我可是养了很多很多的将军头，便是来顺客栈的厨房，一家也消耗不完的，你说你家的酒楼，叫什么，在哪里？”
“各地都有，叫‘洗心楼’。”说着，程倚天想了想：“婆婆你到底养了多少只将军头呢？”
“你想知道？”老妪嘴角挑起一丝诡异的笑，一扶旁边堆着的草垛，“大约十个这么多。”
她猛地抱起一捆草摔过去。距离那么近，程倚天对她毫无设防，根本无从反应。稻草被摔在身上，毫无痛感，但是从里面抖落出许多额头长角的虫子，黑色的甲壳果然流转着七彩的颜色，每一只都有六条尖端锋利的爪子，这些爪子狠狠抠破程倚天的衣服，虫子的长吻则深深刺进他的肉里。
程倚天被扎中的胸、腹、肋下以及两边手臂飞快失去知觉。老妪轻轻一推，他好像一节木头硬挺挺倒下去。
老妪轻笑，不疾不徐掏出一个布袋，抖一抖，更多的将军头落下来。程倚天没奈何由得这些虫子刺咬自己，不一会儿，全身麻醉。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渐渐恢复意识。眼睛很重，需要很大力才勉强睁开一条缝。头顶上黑乎乎的，旁边有亮。后来他才分辨出，那“亮”原来是盏油灯。身体软软的，头昏昏沉沉，依稀瞥见一个苗条的身影正从那边走过去，旋即，外厢一个清脆甜美的声音响起来：“奶奶，菜还要再做吗？”
散兵游勇一样的意志力迅速集合！大脑的麻痹感也如狂风吹过的乌云一般，丝缕不剩。
外厢的对话还在继续。
一个苍老的声音缓慢道：“这么多就够了，再多，我也吃不下。”
清脆甜美的声音说：“赶集买来的这些羊杂，这样吃，三天都吃不完的。”好像鸣泉击玉！
苍老的声音说：“那就篮子装好了，锅扣上，外面搁着。”
沉默。
苍老的声音又响起来：“天气冷嘛，吃的东西一时半会儿坏不了，我们住得离别人又远，平时路跑得少，买一次东西本就要吃好多天的。”
清脆甜美的声音这才答应：“知道了，奶奶。”
程倚天激动急了。灯光明亮处，一个少女突然走过来。四目相对，程倚天眉飞色舞，笑容忽又凝固在脸上。
“呃——”他迟疑，用力闭了闭眼睛，绷紧的身体又瘫软回去。
少女走过来：“怎么了？我很难看，让你这么失望？”
程倚天心里蓦地涌起一阵酸楚，眼泪沁出来。他不想在一个陌生人面前失态，把脸转过去。
少女好笑：“怎么还哭了呢？”
程倚天耳朵又热起来。“声音真的好像啊。”他干脆坐起来，“你再说两句给我听听，你叫什么？”
少女盯着他，眼神也恁得熟悉。
程倚天越发来了兴致：“快说啊，你姓什么，叫什么？”
“于，两横一竖那个‘于’，‘雪中梅花’的‘雪梅’。”
“噢，”程倚天甘之若饴，“这回是花名——雪中梅花，清冽中展露着艳丽，还有暗香迷人，很好很好。”
苍老的声音在外屋响：“雪梅，雪梅。”
于雪梅发怔的目光连忙转开去：“就来，奶奶。”
苍老的声音说：“后面的野猫来了，你听。”屋子后面传来“喵喵”叫的声音。雪梅说：“我去给它们点吃的。”
苍老的声音说：“是啊，不要靠近我的彩虹将军头。”接着喃喃，“吴彪不让人买，我们还是得去找有本事的下家，日后离开这里生活，我们还得靠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