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御冰记得这是在大轩流传了许多年的一句诗。他并不记得作者是谁了,只是莫名地喜欢。
今晚的月色并不十分好,但御冰还是想起了一些事情。
一些发生在过去,在他极年幼之时的,关于明月,关于茫原,关于自己的名字,关于无数美丽的面孔,和那些永远融化不尽的白雪的记忆。
他原本是不记得这些事的。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到了大轩泰平,怎么成了街头乞儿,怎么就学会了偷东西。他只记得恐惧,一种深入骨髓的恐惧,以及,对活下去的执念。
直到那日黄昏时,他慌不择路地逃进客栈里,遇见那笑容清浅的少女。
只有在少女身旁,在尘世里狼狈逃亡了许多年的他,才能感到片刻的安心。
—— 在她身上,有他所熟悉且亲近的气息。这必定是他可以依赖的人。
而当那一晚,少女问及他的名字,他才终于记起,自己本是来自雪域,来自那个离天神最近的地方。
他只知道他的五感敏锐度远远胜过其他人。一直都知道。仿佛是传承自血液的天赋。但他从未思考过这是为何 —— 他已经逃得太久,久到忘记了自己究竟为何要逃。如果不是她,他大概会一直只凭着本能,带着心头不可名状的恐惧,永无止尽地逃下去。
秦彦带着小雨趁着夜深人静偷偷溜出去的时候,他是听到动静了的。
那时慕安已经睡下。烛灯熄灭,夜里微弱的光透过纱窗照在少女的侧脸上,晕染出一层薄薄的光,温柔而静谧。
他总是忍不住贪恋这一刻的美好。
可是直觉告诉他,此刻鬼鬼祟祟从小院经过的那两个人,只怕会给眼前的少女惹上些不必要的麻烦。
她的身体衰竭得厉害,他不希望看到她再为不相干的人费心。
于是他轻轻跳下床,又细心为她掖好被角,这才蹑手蹑脚地走出这温暖的房间,循着那两人的脚步而去。
秦彦和小雨被困在阴森的庭院中,无路可逃。
还有那个莫名出现的声音,听起来明明应该是出自一个苍老的男人,但又带着女人嗓音里所独有的甚至更加过分的尖细,一字一字清晰地穿透耳膜牵扯到脆弱的脑神经,传递出令人毛骨悚然的恐怖感。
这声音像是从四面八方传过来的,根本无法分辨出说话人的方位。
小雨护主心切,鼓起勇气哭丧着脸说道:“这……这位爷爷,我和我家少爷……不是有意冒犯贵地的,求……求求您老人家高抬贵手,放我们一马吧……”
“放你们走?凭什么!”那声音发出桀桀怪笑,“你们来得正好,我这儿正少新鲜的活人血,你说,我怎么舍得放你们走?”
活……活人血?小雨顿时吓得涕泗横流,双腿一软就跪了下去:“我……我求求你了,放我们走吧……”
那声音不答,只是不停地笑着,桀桀怪声充斥庭院,吓得人几近崩溃。
“小雨你起来!”秦彦既害怕又内疚,一时间恼羞成怒,竟也不服输地叫起来,“少在这儿装神弄鬼!我是荣昌王爷最疼爱的小儿子,你要是敢放我的血,我就让爹爹砍了你的头!”
话音刚落,庭院中怪笑戛然而止。四周又恢复了之前那样诡异的寂静。
这一变化让秦彦和小雨始料未及。两人面面相觑,狐疑地想:难道这就安全了?
可惜他们还来不及放宽心,便见院中幽光骤起,花木之间,楼廊檐下,假山池面,均有一簇簇冥火摇摆幽咽。
冥火微光之中,一个黑色的窈窕身影忽隐忽现,在庭院四周犹如鬼魅般飘忽不定,从无到有,由远及近。
小雨吓得面无人色,秦彦心底也噔地彻凉,暗想完了,这下是真的见鬼了……
“哟哟哟,我当是谁呢,原来是荣昌王爷家的小公子啊,真是幸会。”
不同于之前的怪异阴冷,此刻这笑声却分明出自豆蔻年华的少女,清脆如泉溪,动听如银铃,单听这声音便叫人心生欢喜。
那窈窕身影也渐行渐近渐为清明,纵是一身黑衣,也难掩身材的成熟与韵致,在黑夜中更添几分魅惑。
幽幽冥火映照之下,女子面容妖娆绝美得不似凡人,那明丽妩媚的眉眼和嫣红饱满的唇,都分明诉说着俗世里最易让人沉沦的蛊惑。
正值年少血气方刚的小雨,在这个女子的眼波里,情不自禁地咽了咽口水,蓦地红了脸。
这青涩的反应似是取悦了女子。她有意无意地多看了小雨一眼,像是某种暗示一般,掩嘴一笑,又很是恭敬地对秦彦道了一个万福:“奴家妃媱,见过彦少爷。”
这一笑,莫说是小雨,就连秦彦都看得怔忡,结结巴巴地吐出一句:“你、你是坏、坏女人。”
“彦少爷这话怎么说?”妃媱似是受了莫大的委屈般,眼波盈盈,泫然欲泣。
便是如此,这委屈的眼神里尚带了几分勾魂摄魄的风情。
秦彦顿时哑口无言:“我……”
妃媱于是趁热打铁,又是一声娇笑:“彦少爷,你看奴家像是坏女人吗?”
秦彦何曾见过这般娇媚风情?何况此时刚刚惊魂落定,他更难冷静思考,因此被妃媱这么一问,他下意识就摇了摇头,摇到一半时又生生止住,张了张口似乎还想说什么,却是什么也说不出来。
身后却偏偏响起一个甚是煞风景的声音:“像。”
三人闻言均是一怔。
秦彦如梦初醒,急忙拉着小雨往后退了好几步,回避面前这个罂粟般的女人。
妃媱霍然回头,妖娆眼中目光阴沉。
身后,一个看起来比秦彦还小一两岁的孩童怯生生地站在那里,身形弱小,眼神懵懂。
秦彦看清那孩童后,失声惊呼:“御冰!”
“欸。”御冰脆声应了,茫然看着他们三人,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
妃媱眼梢上挑得煞是媚人,言语间依旧娇嗔:“原来是你啊……”
秦彦倏地反应过来:“你怎么在这儿!”
“我来带你回去,不然你该给姐姐添麻烦了。”
御冰一字一顿认真地说着,言语间已经褪去了最初的生涩,稚嫩却流利,带了几分孩童特有的黏糯。
可他接下来的举止,却不同这眼神和言语一般的单纯无害。
他站在他们几步之外,黑曜石般的一双眸子,澄澈可鉴人。
幽幽冥火忽明忽暗,映出一双纤弱的小手,虔诚合十,又在瞬息之间变幻出诸多手印,灵巧得惊人。
在这手印变幻之间,秦彦突然感到额头落下一片沁凉。
是下雨了吗?
又有一片沁凉落在手背上,他睁大眼睛凑近去看,却不是雨。
是雪。
白雪落得无声无息。
冥火渐渐暗淡下去。
几乎是肉眼可见的速度,冥火一点点消失,屋檐,长廊,假山,草木,所有陈设再度恢复沉寂与黑暗,却少了几分阴森之感。
当最后一点冥火熄灭,那个叫妃媱的女人亦随着惨淡幽光消失不见,仿佛从来都不曾出现过般。
那一刻,天地寂静,庭院安详,时光骤停。白雪纷飞却落地无痕。孩童静立在白雪之中,纯净地如同是由白雪雕琢出的精灵,只为洗涤尘世而来。
恍惚间,秦彦只觉得,自己看到了今生最不可思议的场景,如梦如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