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夜吴笙没有回方淮的别院,天快亮时,下人已经备好启程的马车,方淮走出门,就看到吴笙站在雪地里。
她就那样安静的站着,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方淮道:“吴姑娘。”
吴笙只有眼睛眨了眨,双眼却没有什么神色,她道:“好好照顾唐家二小姐。”
方淮虽然不解,还是点点头,吴笙就转身而去。
一股股热泪顺着脸颊滑落,滴在雪地上,没有一丝气息。
昨夜她出门,没有找到萧漠,却遇到了张慕宇。
她见他似乎在跟踪什么人,就尾随其后,果然张慕宇加入“雷刺”不那么简单,吴笙也想知道他究竟在做什么。
张慕宇前面的是个黑衣人,隔得很远,吴笙只能看到一个模模糊糊的人影,张慕宇跟得十分小心,丝毫不让前面的人有机会发觉,吴笙这时候才知道原来张慕宇还有认真做事的时候,认真到不像他。
后来到了城外一处茅屋,门口站着另外一个黑衣人,迎接黑影,两人一齐进去。张慕宇远远地停在草垛外,很显然看不见也听不清里面的动静,神色焦急无比。
吴笙忽然从后面拍了拍他,张慕宇惊得一回头,尔后松了口气,问吴笙什么时候来的。
吴笙道:“我一直跟着你。”
张慕宇道:“那你知道我跟的是谁了?”
吴笙不知道,不过却点点头,想套张慕宇的话:“你跟着他做什么。”
张慕宇闻言,小心翼翼地从怀里摸出一样东西,吴笙见,是一支箭头,那个箭头好熟悉……
张慕宇道:“记得这个么,这是那天在城西刺杀我用的箭,当时一支背你击落了,就是这个。”
吴笙看,果然是,那么张慕宇跟踪的,难道就是周梅?她道:“你跟的周梅?”
张慕宇点头,道:“她一早就知道我的身份,还故意让我加入雷刺,不过她不知道我也知道了她的身份——吴笙,她是暗影。”
吴笙是知道的,而且要不是那天张慕宇惹她生气,她早就告诉了她,根本不用靠一支箭头来推测。吴笙道:“那你到底为什么进雷刺?”
张慕宇摇头,道:“先不说这个,总之他们很危险,你轻功好,帮我过去探探,千万不要被发现。”
吴笙点头,她的伤好得差不多了,用轻功完全没问题,不过还是小心翼翼,毕竟里面的人是暗影,而且,有可能萧漠也在,他的轻功不在自己之下。
他刚刚躲到窗口,低下身,从打开的缝隙往里看——一共三个人,两人背对着她,而露出脸来的一个,竟然是周雷,“雷刺”的会长,而这时吴笙才知道,原来周雷的武器是一对钩爪,跟那天和她交手的暗影一模一样。
吴笙似乎懂了那个组织为什么取名叫雷刺了,两兄妹一个叫雷,一个用箭,虽然箭和刺的关联并不是那么明显……
“现在什么时候,你却把他救了出来!”说话的是个男人,背对着吴笙,似乎对周雷很生气。
周雷道:“小生并不知道我们的身份……”
那男人又道:“就是因为他不知道,你救他出来反而碍事!”
周雷不语,原来白小生时被他从牢里救出来的。
男人继续道:“要不是你,我当时已经杀了他。”
周雷道:“小生跟这些事情没有关系,无论怎样,你绝不能动他。”白小生是周雷会下的猎人,而且还是,断袖,这么一联想,现在周雷这个汉子对他的维护就有点,嗯,怪怪的……
背对吴笙的男人没有再说话,他身边的,应该就是周梅,开口道:“杰,算了,雷说的对,我们是暗影,不是杀人狂,何必杀无辜的人。”
吴笙听完周梅的话,觉得她还不错。看来暗影除了无条件办事,自己还是有一定判断力,不会滥杀无辜的,这么说来,如果没有再下杀张慕宇的命令,无论周梅还是周雷,应该都不会随便动他。
吴笙安心了些,听那个叫杰的人无奈叹口气,继续道:“我们上次任务失败,虽然漠把事情扛了下来,但老爷还是很生气,差点因此伤了九殿下——”
九殿下赵麟?吴笙一惊,这个老爷是什么谁,竟然可以伤皇上的儿子,难道是皇上自己?
周雷点头,道:“梅,那个叫吴笙的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漠对她那么关心?”
窗外的吴笙心头暗喜,真想跟周雷笑着说:“你猜。”
杰道:“不错,梅,你不担心他为了那个女人伤害你么?”
什么?吴笙皱眉,心道:“你和漠才算什么关系,怎么就伤害你?”
屋内的皱眉淡淡一笑,道:“不会的。漠跟我说过,那个女人的身份很重要,只有老爷、九殿下和漠知道,他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完成任务。”
吴笙的心重重沉了下去,萧漠,你真的对她这么说过么,那你对我说的,又是假的么?
周雷道:“那就好,我们还是相信漠的。只是为你着想,怕他辜负你。”
周梅道:“我知道,你们都是为了我好,不过我相信漠,他永远不会背叛我。”
他永远不会,背叛你?
吴笙摇摇头,猛地后退一步,脚下的枯叶发出一声响。屋里的人一惊,周雷道了声“谁”,三人一齐追过来。吴笙猛然醒悟,忙一跃离开。屋内三人出来时,之间一道微弱的白影,消失在夜色里……
张慕宇在远处等她,见吴笙匆匆跑来,就知道被发现了,也赶快往后跑去,他轻功不如吴笙,虽然先跑,还是被甩在了身后,好一阵,他赶到停下的吴笙身边时,发现她面如死灰。
张慕宇知道她一定听到了什么,才会有这样的反应,还没问,就听吴笙木然道:
“你加入‘雷刺’到底是要做什么。”
张慕宇犹豫片刻,道:“为了暗影。”
吴笙一笑,暗影本来是最隐秘的,现在却成了揪出对方主谋的方法,果然是一毁俱毁,只要撕开一点口子,就再也缝不住。而暗影这个武器最开始的漏洞,就是赵麟让萧漠陪同自己去找张慕辰把。
吴笙想,不管怎样,赵麟始终是不会害自己的。
张慕宇道:“你听到了什么。”
吴笙道:“里面三个人,一个是你跟踪的周梅,一个是“雷刺”会长周雷,还有一个背对着着我,看不见样子,周梅管他叫‘杰’。”她顿了顿,有些忧伤的深吸一口气,看着张慕宇,道:“还有,我知道了当初在济宁抓的所谓采花大盗其实就是‘雷刺’的白小生,他是断袖,他采花贼的身份是被人捏造的,当时袭击我只是因为接了囚禁我的委托,他是被周雷从牢里救出来的。”
张慕宇有些吃惊,继而平静下来,道:“嗯。”
吴笙继续道:“还有,还有刚才那个叫‘杰’的男人说,上次任务失败他们的老爷很生气,差点伤到了九殿下——这次任务,应该就是杀你,而之所以会失败,是因为赵麟吩咐无论如何不能杀我。”
张慕宇看到她的眼角微微颤动,小心道:“完了?”
吴笙转头道:“还有些私事,也要告诉你么?”
张慕宇一怔,知道这些所谓私事,就是她刚刚表情阴郁的原因,于是道:“或许,我能帮你……”
吴笙摇头,打断他道:“不用了,这是我和他的事。你还是管好你自己把,你不是有了个一见钟情的安姑娘么,去找她,带着他浪迹天涯也好,隐居江湖也好,继续做赏金猎人也好,总之,不要骗她,不要三心二意,不要背叛她。”
张慕宇被吴笙突然说这样的话吓了一跳,气氛仿佛生离死别一般。他犹豫片刻,尝试道:“安姑娘?那个安姑娘她不愿意跟我走……”
吴笙没有在趁机笑话他,而是冲他淡淡一笑,道:“会愿意的,你那么无耻,终究会的。”这还不是笑话么难道……
张慕宇无言以对。
两人很快分别,尔后吴笙就走回方淮的别院,在门外站到天亮,并等他出来时告诉他,好好对唐青婉。
方淮虽然这时候并不能理解她莫名其妙的告别,还是拦下她,说吴笙在京城时可以一直住在别院,院里的下人照样供她使唤。
吴笙想了想,道了谢还是走了。
那时她不知道,或许欠方淮的五十两银子是再也还不了了。
现在大年初六,街上的雪已经化尽,比前几天热闹了些,摆摊卖吃食和小物件的已经开始吆喝,吴笙再不像往些时候一样去每个小摊看看瞧瞧,即便她现在还有几十两银子在身上。走回来京时住的客栈时,齐恒和阿忆正在打包行李,阿忆告诉她,齐恒说她再不回来,就让会里的猎手满城地找,直到找到她为止。
吴笙有些感动,看着那个以木讷为全部印象的齐木头,伸手把腰牌给他。
齐恒还是不接,说那是吴笙自己的东西。
吴笙道:“我遇到了白小生,他打听你。”
齐恒一怔。
吴笙继续道:“我骗他你做了‘无天’会长,按照黑风会长的遗愿取了他的女儿阿忆,他才没有再问你。”
齐恒皱眉,阿忆也是一惊,继而看向了齐恒,等着他的反应。
吴笙当然是编的,不过很有效,见齐恒动容,就继续道:“还有,我现在连赏金猎人都不想做了,怎么还能做会长,你不把令牌拿走,我会毁了它,也毁了‘无天’。”
齐恒无奈,接过了腰牌。阿忆一喜,过来挽住吴笙的手,道:“吴姐姐——”
吴笙知道她在感谢自己,只是对阿忆笑笑,趁机叫齐恒“会长”。齐恒叹口气收好令牌,问吴笙怎么不想做赏金猎人了,吴笙说有些事惹得她心烦,要处理完再说。
齐恒只点点头,说杭州会里有些事要处理,本来等吴笙的,现在只好他先回去,不过阿忆留在这里,等吴笙处理好自己的事情可以一起回杭州,而阿忆也表示愿意陪着吴笙,吴笙无话可说,只好答应下来。
齐恒便先上马车走了,吴笙和阿忆依旧住在客栈里,吴笙每天出门,阿忆留在客栈,也不知道吴笙在做什么。就这样,又过了十多天。
这天吴笙刚回客栈,满脸疲惫地走进房间,阿忆便来找她,告诉她有人来找她,现在在阿忆的房间里。
吴笙问是谁,阿忆说是个小孩,吴笙便冲到阿忆的房间,果然看到赵麟小小地背影正对着窗,似乎还在等着吴笙的从楼下出现。
吴笙心头一震,叫了声“麟儿”,赵麟回头,对吴笙一笑,回道:“笙姐姐,你回来了——”
他稚嫩的脸笑着,脸上却有几道紫青的淤痕。吴笙心疼,想起那晚叫作“杰”的男人说“老爷”险些伤了九殿下,想必就是那个人干的。
赵麟走到吴笙身边,依然牵着她的手,道:“笙姐姐。”
吴笙俯身摸了摸他带伤的脸,问道:“你什么时候来的。”
阿忆在身后道:“姐姐走了没多久他就来了,也不说是谁,我给他擦药酒也不让,就在这里等着。”
吴笙点头,让阿忆去拿药酒来,用棉蘸着小心地为赵麟擦脸。
赵麟一直看着她,好久,才道:“笙姐姐,我害怕。”
吴笙点头,道:“你怕什么,姐姐保护你。”
赵麟道:“笙姐姐,你不知道他们有多可怕,他们要害了我父皇——”
吴笙一惊,道:“谁要害你父皇?”
赵麟沉下眼睑,道:“我只告诉你,西王叔要害我父皇,他要我当皇帝。我如果不听话,就会被惩罚。”
吴笙皱眉,道:“那次,我见到你的时候,就是你不听话么?”
赵麟诧异,继而点点头。
原来如此,吴笙一直在想为何赵麟和西王爷那样亲近,他手下的铁风却在追捕赵麟,原来竟是赵麟反抗,必须接受惩罚。
吴笙继续为他抹药,道:“你都逃了,为什么又决定回去。”
赵麟看着吴笙,道:“我想,我迟早会被找到的。”
吴笙道:“那天晚上袭击我们的,不只是是白天追捕你的人对么。”
赵麟点点头,道:“对不起笙姐姐,都是我害你受伤。”
吴笙摇头,放下棉棒,收好药酒在一边,道:“没事。姐姐是江湖儿女,不在意那些小伤。”
赵麟一笑,忽而又忧郁起来:“可是,我又来找你了……”
吴笙摸着他的脸,微微一笑,道:“不用担心,你叫我声姐姐,我就要好好保护你。”
赵麟点头,似乎想起了什么,道:“你说的是一声姐姐,还是笙姐姐?”
吴笙不由笑道:“都一样。”
赵麟“嗯”了声,吴笙又问:“那个保护你的暗影呢。”
赵麟脸色越发沉了下去,回道:“他只有少数时候听我的,大多数时候听西王叔的……”
吴笙的心,再一次黯然。
她闭眼,摇摇头,重新恢复笑脸,道:“有件事问你,你知道我是唐雁行,是谁告诉你的。”
赵麟没有思考,直接回道:“暗影啊,他告诉我的,说你是江南总兵的女儿,说,西王叔让我好好对你。”
吴笙再也无法控制自己,险些从跌了下去。赵麟忙站起身扶住她,惊慌失措地问她怎么了。
都是假的,都是假的。
说白小生是采花大盗,说哥哥唐宣告诉赵麟自己的身份,说从小就喜欢她,都是假的……
吴笙从小就发誓,这辈子一是绝不争名夺利,二是绝不为男女之情哭哭啼啼,绝不。可是现在,她的泪却滑了下来。她千辛万苦走进江湖,不过就是想逃脱父辈一样的争夺,可直到现在才明白,自己早就陷在这场名利的争夺中,还说什么绝不争名夺利,简直就像笑话。
萧漠啊萧漠,你真的是薛莲的儿子么?
吴笙哭了,虽然极力忍住声音,只是眼泪不断地流下。听见赵麟叫喊,阿忆也进门来,看到吴笙的样子显然是吓坏了,也急忙上前询问到底怎么了。
良久,她才缓和过来,看向赵麟时,才发现这个孩子也哭了。
吴笙心里一酸,再次流下泪来。在这场争夺里,唯一真心对自己的人,怕就只有本来该是主角的赵麟了。
她忙说自己没事,安慰赵麟别哭了,让云里雾里的阿忆去弄些吃的来。赵麟显然一天没吃饭了,一会功夫把一碗面吃得干干净净,吴笙问还要不要,却说不要了,吴笙也不强求,让阿忆收拾开碗筷,转而细细问他怎么回事,西王爷为什么责打他。
赵麟闻言,一双清澈如水的眼眸忽然露出凶光,恨恨道:“西王叔让我在给父皇进献的补汤,我以为没事,但是才不到半年,父皇已经病重了,我才知道他要害死父皇,让我做皇上。”
吴笙道:“可是,不是有太子在么?”
赵麟道:“六哥?他也被下了药,西王叔说因为他不听话,所以要受到惩罚。”
六皇子、当今太子赵岑,也是岑风的表弟,岑皇后的儿子,竟然被西王爷下了毒!
原来这中间竟有如此多的牵扯,若不是赵麟,她只怕一辈子都不会知道。赵麟的亲生母亲就是两年前暴毙宫中的令妃,那个会反弹琵琶的女人,而令妃死后,赵麟就被托付给西王爷调教,只怕皇上没有想到,他那个道貌岸然的弟弟会用自己的儿子来和他争皇位。
吴笙道:“你知道东远候么,他和你西王叔什么关系。”
赵麟想了想,道:“我知道段伯伯以前跟我娘很熟。”
那日吴笙在东远候府一曲反弹古琴时,东远候段顺义流露出那一抹惊诧背后的哀怨,想必就是为了令妃吧。
令妃入宫盛宠,然后暴毙,说与岑皇后无关想必没人会信,然后赵品为了皇位,段顺义为了替令妃报仇,两人合谋篡位,于是西王爷府、萧漠、东远候府的人合起来演了那么多戏——吴笙懂了,这一切都有了解释,而且东远候势必也在平西王鼓掌之中,否则,怎么会不知道自己的管家竟然是西王爷的手下,还是赏金猎人公会“无天”里的黑风?
那日东远候赏夜明珠时,吴笙就对那个一直不露面的管家起疑,回医馆得知那段时间萧漠不在,心头就想过或许他们在宴会的时候见面,可惜没往下想,直到段丞勋抓走被诬蔑为采花贼的白小生时说了一句多亏管家找的人来演戏,才引得采花贼上当,吴笙便重新在意起这个不露面的管家。于是夜探侯府,却看见那张追捕赵麟的脸正在为东远候安排下人,只是依旧没有想到当初抓赵麟的是赵品……
一切都有解释,不管是忽然出现的采花大盗,还是萧漠“从侯府北门外”劫来的信纸,都是假的,把所有矛头指向东远候府,谁也不会知道原来操控一切的是远在京城的西王爷,和他手下一个不知姓名的暗影。
但是张慕宇呢,岑风呢,唐府呢?甚至秦牧川、方淮呢?他们又都是站在哪一边,或者像个商人一样哪一边有利可图,就站到哪一边,但除了西王爷和赵麟,另一边是谁?张家?岑家?还是中了毒的太子?
吴笙不由一笑,对赵麟道:“我们去找一个人。”
赵麟道:“找谁?”
“你认识的,他叫张慕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