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五,吴笙起床换了女装,洗漱完毕出门时,方淮正在院子里摆弄盛开的红梅。吴笙披上斗篷,走到他身后,方淮竟然没有发觉。
那一幕美得很动人,方淮俊逸的侧脸映衬着傲然开放于白雪间的红梅,就像一幅画。吴笙打心底觉得这个未来姐夫不错,很赞赏地点点头。
方淮转头看见她,道:“吴姑娘,你看这梅花,开得多好。”
吴笙点头,道:“是吧,苏杭好像腊梅多些,红梅挺少见的。”
方淮嗅了嗅梅花,道:“一地风水一地人,花也是如此。”
吴笙再次点头,看着方淮俊美的轮廓,恍然觉得他就是二姐唐青婉——在唐府时,唐青婉总是诵着诵着诗书,无论看见什么,都能引得一声声感叹。
而吴笙很少这样,就算有什么想唉声叹气的,自己都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过去了,没跟人一边说话一边感叹过。
方淮转身,道:“走吧,去吃饭。”
吴笙:“嗯嗯。”
吃完早饭,吴笙听下人和方淮说回杭州的马车备好了,问公子什么时候动身,方淮淡淡道:“过几日。”
下人似乎有些犹豫,道:“可是老爷和夫人吩咐让公子尽快——”
方淮打断他,挥手示意退下,那人无法,只好退了出去。
吴笙觉得他可能时为了照顾自己,怕自己无处可去,就告诉他,给她一点钱就好了,不用留在京城。方淮一笑,果真让下人取了许多银子给吴笙,吴笙嫌累赘,就拿了五十两,说回杭州见地时候还给他。
她已经是赏金猎人,吴笙都想好了,伤一好就让齐恒找活给她,挣了钱就还给二姐夫。
方淮给了钱,却还是没有要走的意思,吴笙只好以为自己多心了,就说今晚还回来住这儿,一跳一跳地离开了府院,也没说去哪儿。
方淮看着她的背影,淡淡一笑。
其实吴笙是去寄信了,寄给唐青婉,只是冬天驿站大多休息,她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到。
半年后,身在杭州的唐青婉收到从苏州转寄的京城来信,信上画了一支盛开的梅花,旁边写着:
在京安好,偶遇姐夫,江湖救急,他是好人。
唐青婉不由一笑,给身边的人看,那人也浅浅一笑,道:“她那时就叫我姐夫了。”
这是后话,那时的唐青婉已经成亲,与夫君琴瑟和谐之际,却收到这样一封信。而彼时那个寄信的人,再也没有出现过,在世上留下的,就只有一支梅花,和一行字……
吴笙戴上斗篷的帽子一脚一脚踩在积雪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走了很久,想起自己身上有钱,就进了一个酒楼。
大年初来酒楼吃饭会客的人已经很多,都是大富大贵,酒楼的饭菜也涨了价,吴笙无奈,只点了一份白菜炒牛肉,小二见此,也不再那么殷勤,好在吴笙并不在意,只坐在位子上用筷子有节奏地敲打着茶杯来打发时间。
吴笙一只手托着下巴,嘴里轻轻地哼着什么,连她自己都没有留意,只是看起来心情不错。她旁边地三个位子一直空着,到小二端上菜来时,吴笙严肃地跟他说他端错了,因为白菜绝不可能变成鲍鱼,而且她也付不起。
小二笑着告诉她:“有位公子请姑娘吃的,稍后还有鱼翅和山参呢。”
吴笙还没反应过来,小二就笑嘻嘻地走了,态度反差太大,让吴笙不得不上前一把拉住他,问那位公子在那里,想了想,又问是不是姓方,她以为方淮跟来了。
小二只摇头,道:“公子说是姑娘地故人,等姑娘吃完,就会出来相见。”
小二走了,吴笙思衬,故人?哪个故人,在京城的,张慕宇?不,千万不要!他也没有这么好心。那是潇漠,不太像他的风格。再不济是赵麟,他们是好久没见了……
吴笙坐回位子上,等下一碗鱼翅来,就可以就着鲍鱼一齐吃了。她最怕欠人没错,不过既然老友重逢,请吃个饭还是可以的,大不了下一次她赚了钱再请回来。
于是,他开开心心地把饭菜吃完,当喝完最后一口汤地时候,一个人影果然出现。
“好久不见了,吴笙。”
而吴笙喝下的这最后一口汤就吐了出来,那人连忙闪身躲过,很潇洒地坐到旁边。
吴笙放下碗弹起身来,防备地看着来人道:“你,你怎么——这是你请的?”
来人点头,吴笙就赶紧抠喉咙。来人一笑,道:“没毒的,放心吧。”
他就是,的确好久不见的,然而吴笙并不觉得是友的,采花大盗。
吴笙还是站在一旁,冷冷道:“你怎么会在这?”他不是应该在济宁府或者允州府的大牢里么?
来人笑道:“你在这里,我就不用去江南找了。”
吴笙道:“找我报仇?”
来人喝了口茶,道:“有什么仇好报的。”
吴笙闻言,毕竟身上有伤,完全没有以前潇洒地说“怕你啊”那种脾气,既然你这么说,那感情好。于是她回道:“豪气,我就知道你哪是那种斤斤计较的小人。”
来人似乎很以为是地点头,示意请吴笙坐下。
吴笙很有礼貌地坐下身,道:“话说你是怎么逃出来的。”
来人道:“我自然有我的办法,你不是应该先问我的名字么,吴笙女侠。”
吴笙一怔,问道:“请问公子尊姓大名?”
来人不由笑了,缓缓回道:“我姓白,别人都叫我白小生。”
吴笙一惊,白小生!那不是“雷刺”那个建功卓越但没能参加聚会的猎人么?难道,周雷说的白小生出了些事,指的就是被吴笙害进大牢……
吴笙道:“怎么会,白小生不是个赏金猎人么?”
白小生道:“没错,我就是个赏金猎人。”
吴笙嘲笑道:“你?你明明是个采花大盗好么!”
白小生淡淡一笑,道:“谁告诉你我是采花大盗的。”
吴笙道:“少来,你不是还害得桃面尼姑羞愧自尽……”
白小生道:“她不是自尽,是我杀了她。”
吴笙一怔:“受人所托?”
白小生点头,道:“我是赏金猎人,当然受人所托才会杀人。”
吴笙皱眉,这怎么可能?
白小生道:“原来你一直以为我是采花大盗,难怪做的事那么奇怪。”
吴笙心里并不信,怎么可能,虽然当时张慕宇和岑风似乎也是在她的事之后,才知道有这么个名扬江湖的采花贼,但萧漠和段丞勋,一个对他早有耳闻,另一个甚至带兵抓捕过,忽然告诉自己他其实不是采花大盗,而是有正当职业的赏金猎人,而他杀的那些江湖女子都是受人所托——怎么可能?
吴笙不说出来,只是问道:“那你找我做什么,难道有人委托你杀了我?”
没想到白小生点头,道:“对,当时有人委托我,不过不是杀,而是囚禁。”
“囚禁?”
“没错,所以我来找你。”
吴笙怒道:“是哪个不开眼的委托你,我又不是江湖败类——”
白小生笑道:“这我就不能说了,不过正因为你不是,所以我才没有接劫杀的委托。”
吴笙再次怔住,原来是有劫杀委托的,不过白小生没有接。自始至终吴笙知道要杀自己的,不过是受了西王爷之命的铁风,现在这个委托,难道也是西王爷?
白小生饶有兴趣道:“我还真的挺想知道,你是怎么把我当做采花大盗的。”
吴笙道:“那个,你不是有个叫什么和合落魄珠的淫珠么。”
“淫珠?”白小生思衬片刻,不由大笑,从怀里摸出一颗白色的珠子,道:“你是说这个?”
吴笙点头,随时准备闭眼防备它闪光。
白小生道:“这叫落魄珠不错,你说的什么和合淫珠,是谁告诉你的?”
是段丞勋,吴笙想。
不可能,你分明就是个淫贼。吴笙站起身,道:“谢谢白公子招待,我有事要先走了。”
白小生点头,吴笙刚要转身,听他又道:“对了,提醒你一下,那晚我并非有意,让你坠崖的。”
吴笙笑道:“我知道,是一个人抱着我跳下去的,为了躲开你。”
白小生一笑摇头,道:“当时我受了伤,否则可以安全地把你带走。”
吴笙停住片刻,转身离去。
你以为我会信你么,笑话,就算你是白小生,但也是“雷刺”的人,以接活为名干采花的勾当,也不是不可能。
吴笙白色的身影消失在酒楼门口,白小生妩媚的脸淡淡一笑,饮下一口茶,道:“我知道你不会信的,不过,不急。”
一路心神不定,回到方淮的别院时,方淮不在,吴笙就自己心事重重地睡了,无奈总是睡不着,索性起床出门,循着前几天和齐恒、阿忆一起住的客栈来。
齐恒和阿忆果然还在客栈里,吴笙上楼,见他们像在等自己一样,顿时羞愧,犹豫片刻,还是敲门进去。
齐恒并没说什么,只说“回来了”,然后就把腰牌还给她。吴笙没说什么赶紧接过腰牌,讨好地笑道:“你什么时候要就跟我说哈。”
齐恒不答,阿忆过来拉吴笙坐下,说去给她收拾床铺,吴笙忙说不用了,已经答应了朋友住他那儿,两人不反对,赏金猎人的尤其看重承诺,不管多小。
齐恒又问吴笙吃饭没有,吴笙心不在焉,说吃了,转而犹犹豫豫,阿忆都看出她有话想说。齐恒就道,不是会长的事,就说吧。
吴笙问齐恒:“你知道‘雷刺’的白小生吧?”
齐恒道:“嗯,你也知道?”
吴笙不敢说自己其实也去凑热闹了,就道:“听说过,他是个什么人?”
除夕夜在常府,吴笙明显地看到提到白小生时齐恒脸上闪过一丝不屑,现在看来就可能是齐木头知道白小生的勾当,因此不耻。
齐恒看向吴笙,道:“你问这个做什么。”
吴笙心里更加确定自己的想法,摆出一副正气凛然的样子,回道:“像他这样的人‘雷刺’还视为良将,看来‘雷刺’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齐恒不解道:“你在说什么,白小生怎么了?”
吴笙一怔,怎么,难道不对么。
“你不是,看不上白小生么?”
齐恒道:“我为什么看不上他?”
吴笙很想说他不屑地脸色暴露了他,但齐木头并不知道自己那晚跟去了,只好道:“我无意间听别的猎人提起,你好像不怎么待见他……”
她话没说完,齐恒道:“我跟他又没有关系。”
吴笙讪讪道:“我的意思是……”
齐恒摇摇头,站起身来。好像不喜欢这个话题,就走了出去。
吴笙唏嘘一声,不明白这是怎么了,却听身边的阿忆道:
“吴姐姐,齐哥哥不喜欢那个人是因为,听说那个人不但长得像女人,而且他像女人一样喜欢男人。”
这个消息太过惊悚,吴笙一下子侧头,白小生竟然有断袖之癖?
阿忆继续道:“听爹说很久之前那个人和齐哥哥一起出一趟任务,齐哥哥回来之后就十分厌恶那个人的名字……”
难道龙阳之好的白小生对木头一样的齐恒表白了?
吴笙大惊,难怪白小生只杀女人,原来他喜欢江湖汉子!以齐木头的秉性,难怪他一听到白小生的名字就浑身不自在……本来该暗笑的,吴笙却忽然心头一沉:既然白小生喜欢男人,还怎么可能做采花贼?
吴笙努力平复,问阿忆道:“你知道,‘采得几支’是什么意思么?”
当夜白小生来客栈时吴笙扮作黑衣人,曾与他有过这样的对话:
“从业几时。”
“两月。”
“采得几枝?”
“当前为零。”
“你想采客栈里的女人做开门红?”
……
这些词句,哪一句不是淫荡至极的?说不是采花贼的对话,怎么可能?
阿忆想了想,道:“这是赏金猎人的行话,就是接了几趟活的意思。以前委托人会把要做的内容写在竹笺上,放在布袋里挂在约定的树上,赏金猎人自己选取,所以接活也叫‘采金枝’。”
“那,开门红呢?”
阿忆一笑,道:“这个更常见,就是接第一趟活,叫开门红。”
吴笙心底一凉。
凉得像除夕夜落下的雪。
白小生是“雷刺”的赏金猎人,真的是赏金猎人。他只是受委托抓捕囚禁吴笙,那些采花大盗的信息,来自客栈老板、萧漠,还有侯府的段丞勋。
客栈老板可以是假的,段丞勋可以骗她,可是萧漠——漠,你告诉我到底怎么回事?那夜吴笙晕倒了,采花贼以吴笙做盾所以伤了萧漠,萧漠为了不让吴笙受辱而抱着吴笙跳崖……这些都是假的么?
阿忆叫了几声,吴笙没有反应。
半晌,她忽然站起身,喃喃道:“我要去找他,去找他……”
阿忆问是谁,吴笙已经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