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张慕宇听下人回报说城西宅院出事匆匆赶来时,房子里外除了那具尸体已经再没有人,于是下令搜寻,问询赶来的岑风和秦牧川不由责怪张慕宇再次殃及池鱼,毕竟姜文欣是找张慕宇报仇的。
正当他们觉得吴笙在拼死奋战之时,一个乞丐模样的小孩送来一封信给门房,张慕宇打开看时,里面只有一张字条,写着:
我已加入无天,勿念。
一行人霎时无语,她竟然打着打着就加入“无天”了!张慕宇前几日还带兵围剿,现在一转身吴笙就加入到敌人里?
岑风接过字条,翻过来,见背面还写着四个字:
清理门户。
秦牧川不解道:“清理门户,是什么意思?”
岑风想了想,道:“她现在的门户,就是‘无天’。”
张慕宇觉得虎躯一震,惊道:“你是说,她要打理‘无天’内部!”
岑风点头,道:“有这个可能。吴笙在告诉我们,她在处理‘无天’的事。”岑风想起了吴笙和她曾经提起的薛莲,如果是赏金猎人之女,加入赏金组织毫不为奇。
张慕宇道:“好个吴笙,果然没有带上我就自己当了赏金猎人——”
岑风一笑。
秦牧川若有所思地看着岑风手里的字条,道:“她的伤还没好。”
张慕宇一愣,起身便走了出去。
岑风与秦牧川相视一眼,也跟了出去。
从入会之后,吴笙在等待的几天里都住在“无天”的深巷,这是各个猎人组织隐秘的地盘,通常没有赚到大钱买宅子的都住在这里,还有就是在会里任职的人,也必须留守于此。
吴笙每天谨慎地调息身体,想着尽快恢复原状,决战的时候也少些顾虑。那个叫阿忆的小女孩总是在门口或者窗前静静地望着她,吴笙每次看到她的眼神,都有股莫名的感动,然后就下定决心一定要灭了铁风为她父亲报仇。
决战前的一天晚上铁风竟然回来了,依旧黑衣黑面具,没有一丝表情,走过吴笙身边时,转眼饶有情趣地看着她,吴笙回应一个鄙视的轻笑,转身走向阿忆,道:“等着姐姐把他打得满地找牙。”
铁风不理会她。
阿忆也没有回话,不过深夜时吴笙已经睡了,却听到阿忆敲门,细细的声音喊了一生“吴姐姐”,吴笙打开门让她进来。阿忆只是看着她,然后递给她一块雕刻着“无天”二字的腰牌,就转身走了,留下吴笙愣愣地看着手里的东西。
她想,这就是铁风杀了黑风却留下阿忆的原因吧。这个小女孩背负着仇恨,不愿说话不愿出门地藏着这个“无天”腰牌,现在却给了她。
吴笙叹息一声,紧紧握着腰牌,上床睡去,她要养好精神,明天一定要杀了铁风。为了自己,为了张慕宇,为了阿忆。
城外树林,今天聚集了好多人,远远超过深巷的数量,“无天”之下的猎手遍布各地,决战的消息传出去后,有许多人赶回来,刚到不久,就赶着时辰早些过来,里里外外,地上树上,都站着人。
阿忆站在那个老者身旁,吴笙冲她一笑,转眼向铁风道:“有什么话要留下来么,因为今天一过你就没有机会了。”
铁风面具露出的眼睛微微一眯,道:“我早就看出你的武功和薛莲有关,只是没想到你会是她的徒弟。”他顿了顿,又道:“可惜薛莲死得早,只怕你没学到多少吧。”
吴笙一怒,道:“就算到我这里只剩一成功力,我也要杀了你——你勾结官府,谋害同伴,赏金猎人里决不能有你这样的败类!”
后一句话她把声音提得很高,四周的人都能听到,不少人开始小声絮絮议论。
吴笙转眼看向阿忆,见她身边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个男子,那男子牵着阿忆的手,他一身青衫,也没有戴面具,五官很清秀,一双眸子有些深沉,径直看着吴笙。
吴笙想这个可能是前会长黑风的亲信,所以跟阿忆那么亲近,就对他一笑。
男子没有表情,见吴笙冲自己微笑,也淡淡点了点头。
吴笙看到阿忆踮脚附在他耳边说了什么,男子抬起头,还是淡淡地看着吴笙。
这时,铁风道:“你真的以为杀了我就能做‘无天’的会长,他们——”他指向四周围着的人,道:“只不过把你当做一场戏看,你以为他们会听你的?”
吴笙笑道:“这个你不必关心,因为你很快就是个死人。”
吴笙这时候也只有十五岁,当这个稚嫩而美丽的女孩缓缓吐出这句话时,她的对手微微一怔,自信、强大、坚定,果然就像多年前江湖上那个美丽的传说,银蛇仙子芙蓉面。
沉默片刻,他忽然道:“你是银蛇仙子的徒弟,那你是不是也认识芙蓉面。”
吴笙闻言,道:“当然。”
铁风似乎笑了,仿佛自语道:“对,据说她们本来就是好姐妹……”
吴笙道:“你认识芙蓉面?”
铁风道:“我,我只见过她一面。”
看着眼前这个不过四十多岁的男人,吴笙皱眉,隐约觉得他和自己的娘亲有着什么联系。果然,那个人喃喃道:“芙蓉面,和你长得,有一些像。”
吴笙不语,觉得不能再继续这些话题,因为周围的人都已经等得不耐烦。于是她拿出剑,道:“出手,我一定会杀了你。”
她的银剑像飞舞穿梭的白蛇,在日光下舞出绚烂的剑花来。铁风剑像磨平的黑锏,每一道剑影都闪过凌厉的剑气。
阿忆的手紧紧捏着,她身旁的男子摸了摸她的头,道:“没事的。”
阿忆点头,道:“我知道她可以。”
众人聚精会神地盯着一黑一绿两个人影,碰击的声音一直不断,吴笙靠着灵巧的身法能躲过铁风深厚的内力的每一击,但也伤不到他。约莫三十个回合之后,吴笙撤回,旋身放出暗器。暗器与银剑的攻击相辅相成,加上她极好的轻功,一切都无懈可击。
铁风轻笑,传言银蛇仙子和飞天萧九郎做了夫妻,现在看来确是真的,否则薛莲的徒弟怎么得到萧九郎的轻功真传?
铁风飞身扬剑砍下,吴笙举剑接住,那一击仿佛有千钧之力,她飞了出去,撞在一旁高高的杨树上,随即跌落在地,嘴角渗出鲜血。
她的伤崩开了。
众人一阵喧闹,阿忆神色一紧,伸手抓住了身旁男子的衣角,他也皱了皱眉,道:“原来她有伤。”
这时只有吴笙知道她身上有多痛,随即胸口下变得绯红,箭伤的口子撕裂,重新溢出血来。吴笙心里想大骂自己怎么不争气,都一个多月了竟然还会裂开?不过没有时间,铁风嘴角翘起,缓缓走向他——男子的手捏紧,放在腰间,那里别着把几尺长的短刀。他就是“无天”的三把手,短刃神手齐恒,接了去南夷的远活,回来时发现全都变了,而却莫名出现一个女人,要为“无天”清理门户。
吴笙扶着树干站起身,紧紧捂着胸口。
铁风举剑在手,道:“看来,会被杀的人是你。”
远远的姜文欣一怔,吴笙输了?铁风不会放过她的。
吴笙的银剑坠落在地,染了她刚刚突出的鲜血,仿佛能反射出红色的光。姜文欣神色焦急,正准备离开,却又停住——吴笙忽而一笑,道:“不,我答应了别人会杀了你,就一定会杀了你,没有悬念。”
阿忆咬唇,眼中泛起一丝晶莹的泪光。
铁风道:“凭你现在的样子?”
吴笙对着他一笑,道:“对。”
铁风轻哼一声,不再说话,直接向吴笙袭来。吴笙没有俯身拾起自己的银剑,而是向上一跃,落在一旁千丝万缕的柳树上。
铁风一剑落空,抬头看去,那个身上沾满鲜血的少女冲他冷冷一笑,伸手折断一大根柳枝。
“你不是问我是不是认识芙蓉面么,我就用芙蓉面的武功杀了你。”
铁风惊住。
“郎求天仙鬼愁见,你就是那个痴汉吧。”
铁风大口喘着气,向见鬼一样望着柳树上的人。
十二年前,不到三岁的吴笙听薛姨娘带着戏谑的口吻跟娘亲说,竟然有个痴情的汉子为了再见娘亲一面而从江南寻到冀北。即便娘亲早就不再露面,他依然在找,甚至为此杀了几个冒充芙蓉面的女猎人。而娘亲只是一笑,甚至不知道那个人是谁。
吴笙依旧笑着,缓缓道:“可惜,芙蓉面已经死了,你再也见不到了。”
铁风还在出神,树上的少女握住柳枝早已向他袭来。她的的绿衣像芙蓉叶,沾染的鲜血像盛开的芙蓉,她就像一朵美丽而高傲的芙蓉花,挥舞着三丈长鞭向他而来。
那场景他曾经见过,当真是美丽至极……
在铁风愣神的一刹那,吴笙手上的枝条已经缠住他的脖颈。待他回神反击,吴笙早已躲开,回手抛出一连串的暗器正射在他右臂。
铁风后退一步,吴笙再次扬鞭挥舞过来,铲落他手里的铁剑,随即一道鞭影划过,一生拍打的巨响,铁风已经跌落到几丈之外。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快到所有人都没有明白怎么回事,吴笙就迅速的反败为胜。
姜文欣也惊讶,怔怔地站在原地,然后捏紧秀拳。
吴笙没有停,不顾伤口不停流出的血一跃腾空而起,她不知何时已经捡起了树下的银剑,等铁风反身准备起来时,她像鹰隼一样扑下来,手中忽然多出的银剑准确无误地插进他的胸口。
随即拔剑,一股鲜血喷涌而出,渗透进铁风周身包裹的黑衣里面。
四周的人再次一片惊呼,败了,铁风竟然败了!
这个浑身鲜血的少女在毫无胜算的情况下竟然短短一瞬间,就把剑插进了对方的心口!
“她真的是银蛇仙子的徒弟!”
“铁风败了!”
……
吴笙静静地看着铁风,他眼里的不可置信,愤怒和仇恨让她觉得无比痛快,又无比忧伤。对,她用了计,在得知铁风就是爱恋娘亲多年的痴汉时,她就准备用计,不过她并不觉得惭愧。铁风会趁她旧伤未愈下手,她这样杀了他,算是以牙还牙。
与佛谈佛,遇魔杀魔,这是行走江不变的准则。
铁风捂住冒血的胸口,眼神极度不甘。他想站起身,无奈吴笙刺的伤口太深,使他连话都说不出来。
这一幕极其诡异,浑身是血的少女俯下身,在试图挣扎的黑衣人耳畔说了句什么,那个人便沉寂下来,继而竟然微微一笑,倒在了地上。
没有人知道吴笙说了什么,能让铁风甘心死去,但铁风死了,这场赌上生死的决战,就是吴笙胜了。
吴笙听到周围的一一声叫好的欢呼,然后又传来满含悔意地自责:“妈的又输了五十两银子。”也有人很兴奋地吼着:“赢了赢了!哈哈幸好我分出一半压在她身上”……
吴笙微微一笑,却再也站不住,也倒在地上。
“吴姐姐——”阿忆冲出人群,齐恒紧随其后,二人扶起吴笙,知道她已经虚弱到极点。
姜文欣上前,道:“我来看看她。”欲伸手接过吴笙,却被阿忆拦住,她一个字一个字道:“会长的事,由我和齐哥哥照顾。”
”会长?“姜文欣脸色一沉,冷冷道:“她凭什么做‘无天’的会长?”
周围的喧闹渐渐平静下来,都听着这边的对话。
阿忆道:“她胜了,就是‘无天’的会长。”
姜文欣冷笑道:“她才进‘无天’有几天,杀一个人就做会长?”
阿忆道:“她是你带来的,规矩是早就定好的,现在她就是会长。”
姜文欣看向众人,道:“笑话,我‘无天’怎么能凭你一句话就让个乳臭未干的女娃做了***?会有人服她么!‘无天’只会成为江湖人耻笑的话柄!”
众人闻言议论纷纷,不少人觉得姜文欣此言有理,吴笙毕竟太过年轻,远远不能胜任。
阿忆怒道:“姜文欣,你要怎么样!”
姜文欣妩媚地向周围一个笑容,道:“会里既然有打赢就定位分的规矩,何不再让人和她打一场,看看谁赢谁不就是会长了?”
阿忆道:“你——好,你以为你赢得了她么。”
姜文欣看了吴笙一眼,道:“之前说不定,现在就不一样了。”
她想趁现在杀了吴笙!阿忆稚嫩的脸上充满了怒气,大吼道:“你明知她受了重伤,姜文欣你真是卑鄙!”
姜文欣笑着看向那日的老者,道:“规矩里有说不能一方有伤么。”
老者沉默片刻,道:“没有。”
姜文欣道:“那不就对了。小丫头你最好快走开,姐姐可不想伤到你。”
阿忆被气得柳眉倒竖,说不出话来。他身旁的男子幽幽道:
“好,你既然要比,就先跟我比把。”
姜文欣一怔,然后嘲讽道:“齐恒,怎么连你也想做会长的位子?”
齐恒淡淡一笑,道:“既然你们都想,我为什么不。”
“你——”
姜文欣一时语塞,忽听人喊道:“官兵来了——”
围观的人立刻一阵骚乱,因为他们大多数刚刚经历了官兵的围剿,正准备四散逃窜,已经来不及,一阵很整齐的脚步声后,林地四周已经围满了官兵。
所有人一惊,连齐恒都露出了惊讶地神色。
官兵之后,张慕宇匆匆走出来,望见一个小女孩怀里满身是血的吴笙,眼里渐渐疯狂。他以为吴笙输了,可是再看到一旁铁风的尸体,又刹那明白,她是赢了,就像她写的,清理了门户。
岑风随后跟出,接下来是秦牧川,都望向了吴笙。
齐恒本来在惊讶官府什么时候与赏金猎人有这么大的仇隙,竟然关注到他们内部的比武,继而看见三个人望向吴笙的眼神,似乎明白了什么。
张慕宇准备叫吴笙的名字,被岑风拦住了。
姜文欣见状,道:“怎么,你们来带她走?”
其他猎人闻言,原来吴笙和官府的人认识。
张慕宇道:“来杀你。”
姜文欣一怔,继而笑道:“张公子言重了,文欣与你无仇无怨——”她指向躺在一边的尸体,道:“那个背叛交易的人,已经被我们杀了。”
被你们杀了,还是被吴笙杀了?张慕宇心中冷冷一笑,道:“是么。”
齐恒终于明白为什么听说官兵围剿“无天”,原来是铁风背叛了交易。反水是赏金猎人最大的忌讳,不管什么原因,只要反了,就算被剿灭,也无可厚非。
齐恒道:“既然如此,那张公子把当时交易的人一起带走吧。”
这里面的人当然就有姜文欣,姜文欣闻言,转而怒视着齐恒。其他猎人也同意这个方法,毕竟赏金猎人从不来不会正面大规模地与官府为敌。
吴笙动了动,被阿忆扶着站起身来。
张慕宇不禁道:“吴笙——”
吴笙一笑,缓缓道:“我现在,是‘无天’的会长。”
张慕宇三人一怔,会长,她竟然一战就做了会长。
阿忆点头,向四周道:“没错,吴姐姐现在就是我们的会长。”
姜文欣想阻止,却又不敢开口。
其他猎手依然议论纷纷,却见吴笙缓缓从腰间取出一物,道:“令牌在此,还有谁不服。”
阿忆一笑,这是她昨晚给吴笙的东西,“无天”会长才会有的腰牌。
姜文欣一惊,黑风死后连铁风都没有找到的东西,竟然在吴笙身上!
吴笙举起腰牌,四周的人都叫道:“参见会长——”
吴笙一笑,转而向张慕宇道:“‘无天’并不想与官府为敌,希望张公子带走毁约的猎人就走,不要伤了和气。”
张慕宇思衬片刻,一笑道:“那是当然。”
姜文欣脸色瞬间苍白,向吴笙道:“吴笙,不,会长,你忘了是我引荐你进‘无天’的,是我安排你比武的——”
吴笙一笑,道:“但是你刚刚想杀我,不是么。”
姜文欣语塞,转而几根银丝攻来,想抓住吴笙做人质,忽然银丝齐齐被割断,吴笙早已被人抱到一旁。
齐恒一手搀着吴笙一手拿着短刃,冷冷道:“你还是束手就擒吧。”
张慕宇看了看那个出手的男子和在他身边的吴笙,示意手下抓走姜文欣。
这时候,吴笙真的晕了过去。
齐恒把她抱起来。
岑风道:“她需要大夫。”
齐恒道:“我们会照顾自己的会长。”
三人无言,齐恒抱着吴笙转身离去,其余猎人跟在身后。
三人愣住片刻,张慕宇示意收兵。
铁风是尸体留在原地,没人知道刚才吴笙对铁风说的话。
“我,就是木芙蓉唯一的女儿。”
其实,她根本不会舞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