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州府封锁了所有进出的关卡,每个人来往都必须细细盘查,这样的情况下,几个外地人人要光明正大的走出杭州,也有些难度,何况还带着一个昏迷不醒的人。
三个人围在一堆篝火旁,清一色的黑衣和黑面具,仿佛他们本来就是一个人。
过了一会,另一个黑衣人出现,静静坐到三人身边。
“我们本来是要得手的,都怪那个女人——漠,你为什么还要救她?”
那人不回答,只静静地看着火焰。
“漠,你这样怎么跟老爷交代?”说话的赫然是个女人,她手里拿着一张弓,就是射杀张慕宇的那个暗影。见对方依旧沉默,她想了想,继续道:“难道,你对她有私情?”
叫漠的暗影看了她一眼,道:“九殿下吩咐,留她性命。”
钩爪的暗影道:“可是这个女人坏了我们的事,就算九殿下吩咐,也应该为了任务做出变通!”
女人拉了他一下,劝道:“漠一直负责保护九殿下,忠心是应该的。”
钩爪虽然不乐,也不再说话。
一边没拿武器但手臂镶满了铁环的暗影道:“那我们现在怎么办?如今整个杭州戒备森严,我们没办法再下手。”
女人看向漠,道:“漠,你说呢。”
漠深吸一口气,道:“您们三个化妆成百姓想办法先回去,我随后就来。”
女人道:“你,是为了那个女人?”
漠点头,道:“她还没有醒,我必须保证她活下来。”
女人点头,向另外两人道:“雷、杰,我们先走吧。”
三人起身,女人又道:“漠,你自己小心,张家和岑家,还有秦家的人都在找他。”
漠点头,道:“你也是,梅。”
叫梅的暗影温柔一笑,随另外两个消失在夜色里。
片刻,天色微明。漠起身,往林子深处走去。
那里有一个很隐秘的山洞,在刺杀张慕宇之前,他们就藏身于此。
漠走进来,手里端着一碗黑色的药汁。躺在枯叶上的女子眉心蹙紧,依然没有醒来。他将她扶在怀里,小心翼翼地不去触碰她贯穿身体的伤口,因为上着药,传来一股腥臭的味道,不过他并不在意。
她很幸运,箭虽然贯穿身体,却没有伤及内脏,而且箭上的毒只有梅能解,为了他替她解了毒。不过此刻她依然很危险,除了箭伤还有杰的一掌,伤了她的筋脉。
漠给她喂药,吴笙咳了一声,她温热的气息吐在他的脸上,这感觉就像当时在山崖下,也是她闭着眼,他大胆地微笑地看着她。
他伸手为她擦干净嘴角的药渍,将她重新放到枯叶堆砌的床上,虽然是枯叶,但是铺得平整柔软,她睡得也很舒服。漠笑了笑,将自己的披风重新为她盖好,正准备转身出去,就听吴笙呢喃道:
“暗....影....”
她说暗影。漠微微皱眉,不知道她实在叫自己,还是依旧沉浸在前几天的厮杀里,在试图提醒张慕宇注意暗影。
“暗......影......”吴笙又喃喃了一句,漠站住身,静静地看着她。
“暗......影......漠——”
他愣住,她叫的是他!
因为她受伤昏倒的时候感觉出了他的怀抱,还是她隐约知道现在照顾自己的就是他?
“吴笙,”漠走回她身边,把吴笙重新拥在怀里,缓缓道:“吴笙,你知道是我的,对不对?”
吴笙没有回答,安静地躺在怀里,好像睡过去了。
张府。
张慕宇神色憔悴,对一旁的手下道:“找到了么?”
手下表示歉意。
他挥手示意手下退下,向一旁的人道:“计划是你出的,如果找不到吴笙,我就离开杭州。”
张慕辰点头,道:“你放心,我会找到她的,但是找到的时候她——”
“她一定活着,”张慕宇缓缓道:“他一定会让她活下来。”
张慕辰不再说话,起身离开。
一个下人小心翼翼地走到张慕宇身后,道:“二公子,岑府传话来,说岑公子午时在城西等您。”
张慕宇点头,猛地灌下一口酒。
城西的宅院依然很美,岑风站在桥头,听到脚步声,于是转过身来。
“我查到了,不过不是个好消息。”
张慕宇道:“你说吧。”
岑风道:“那几个人都回了京城。”
张慕宇道:“全部?”
岑风道:“不知道。”
他们都明白,如果暗影全都回了京城,说明那个人抛下了吴笙,而那就说明,吴笙已经死了。
张慕宇深吸一口气,望着河水,道:“我后悔了。”
岑风点头,道:“不能怪你,你也只是在还手。”
张慕宇自嘲地一笑,道:“你总是站在是非之间,什么都参与,但什么都看得清楚。”
岑风微笑,道:“知道么,在济宁的时候,吴笙曾经跟我说,她害怕最后发现自己被身边的人利用,我答应她绝对不会。”
张慕宇一怔,道:“我不想的……”
岑风拍拍他的肩,道:“我有时候觉得,她知道,只是没有说。”
张慕宇凝眉,缓缓道:“我会救她回来的。”
吴笙。
吴笙醒的时候已经是刺杀事件后第五天,当时风从洞口回环曲折地送进来晚秋蟋蟀断断续续的声音。她感到胸口下清晰的疼痛,还有浑身不由自主的疲倦,但是很明白地告诉自己,她还活着。
那个黑色的人影从外面进来,手里端着一只陶碗,见吴笙坐了起来,微微一惊。
吴笙脸色苍白,嘴唇有些干裂,望着进来的人,眼睛里有些说不出的情绪,两个人就这样对视了很久,黑衣人影终于开口:
“你醒了。”
吴笙垂下眼,道:“你救了我。”
漠点头,递过药碗,道:“该喝药了。”
吴笙道:“我昏迷了多久。”
漠道:“五天。”
五天?吴笙有些不可置信,道:“张慕宇呢?你们杀了他!”
漠沉吟片刻,道:“没有,失败了。”
吴笙松了口气,那就好,睡几天都没有关系了,于是接过药碗,可是身上的疼痛和疲惫阻止了她,她抬了抬手,又放下了:“我,你喂我。”
漠点头,坐到她身边。
吴笙道:“漠。”
“嗯。”
“把面具摘了。”
“喝药吧。”
“否则我不喝。”
漠看了看她,这么虚弱就已经开始威胁他,总是威胁他,跟很小的时候一模一样。
“哥哥背我。”
“自己走。”
“你不背我就不走!”
……
吴笙以为他会说“那就不喝”,没想到他真的摘下了面具,露出那张让吴笙一见就心动的脸。
吴笙一笑,张开嘴,等着漠喂药。漠也微微一笑,一勺一勺喂进她的嘴里,帮她揩干嘴角的药渍。
喂完,吴笙看着他,道:“漠,你为什么要杀他?”
漠道:“任务。”
吴笙道:“可是你没有出手。”
漠道:“我以为他们三个足够了。”
吴笙阴谋得逞一般笑了,道:“不是这样吧,你是为了我对么?”
漠淡淡道:“你怎么会觉得自己这么重要。”
吴笙道:“感觉啊,我的感觉不会错的。”
漠道:“那你什么会错。”
吴笙道:“嗯,有时候,选择会错,不过那不重要。”
漠站起身,背对着吴笙道:“你什么时候选择错了。”
吴笙抿抿唇,道:“很久以前,我选错了路。”
漠黑色的背影沉默着,让吴笙觉得他在犹豫什么。片刻,漠转身,道:“你曾问我名字叫什么,我后来告诉你我叫漠,现在我再告诉你,我姓萧,叫萧漠。”
“萧漠——”吴笙默念一遍,继而大惊:“萧漠?你姓萧!”
黑影点头,看着吴笙流露于脸上的惊讶,道:“我姓萧,飞天萧九郎的萧。”
吴笙大口喘着气,险些跌落下来,缓缓道:“飞天萧九郎。”
难怪他的轻功跟自己差不多,能追上狂奔的马匹……
“你,你是薛姨娘和九叔的儿子,你是,哥哥……”
萧漠没有回答,只是看着她。
吴笙眼中升起泪水,继而缓缓华划落,好像喜悦,又好像感动。他是薛姨娘的儿子,在冀北陪她待了整整五年的哥哥!
良久,吴笙道:“可是,你为什么成了暗影?薛姨娘和九叔不是隐退了么?”
萧漠皱眉,沉默片刻,道:“你果然,什么都不知道。”
吴笙一怔:“我该知道什么?”
萧漠道:“你还问过我,什么时候第一次见你。”
吴笙道:“你说在我家,不过应该是在冀北的家吧。”
萧漠道:“我说的是长大后,第一次见你,也是在你家,就在将军府。”
吴笙道:“任务?”
萧漠摇头,道:“我失去杀你的。”
吴笙笑了,道:“你去杀我?为什么?”
萧漠没有表情,让吴笙的笑僵在脸上。良久,他道:“因为你娘害死了我的父母,你娘死了,我只能杀你报仇。”
萧漠很少说这么长的句子,一字一字吐出来,落进吴笙的耳朵里,让她犹如五雷轰顶,而又不可置信。
“我娘害死薛姨娘和九叔?你在说什么,这怎么可能,我不信!”
萧漠冷冷一笑,道:“对,银蛇仙子芙蓉面不是应该亲如姐妹么?我也想问你娘为什么能够那么狠心,是她在我爹娘的茶里下毒,害我爹娘武功尽失,所以爹娘带我离开之后她忧郁而死!她都是自找的!”
吴笙惊住,喃喃道:“你们当时离开,不是因为薛姨娘接了远活么。”
“我娘顾念与你娘昔日的情谊,不但不怪她,还不许爹告诉我,我们一家三口躲到深山老林,就为了躲避官府的追杀,因为他们都成了普通人。后来你娘死了,你跟着大富大贵的爹去了苏州,而我爹娘却不久就死在官兵手里,只有我逃了出来。你可知道,你爹的平步青云是靠一个女人毒害姊妹得来的!”
原来如此。
八年前在冀北爹不过是个小将官,却忽然升为江南总兵,原来,靠了铲除江湖高手的功劳。当初薛姨娘和九叔因为任务处处与官府作对,原来爹接近娘,让娘爱上他,都是为了完成朝廷的任务……
不,这不可能!爹如果不爱娘,怎么会钟情与芙蓉花?娘,娘和薛姨娘感情那么好,怎么会害她,怎么会……
吴笙不断摇头,指甲深深陷进枯叶中。萧漠在一旁站着,没有再说话。仿佛过了很久很久,吴笙抬起头,满是泪水的眼睛望着萧漠,道:“你说你去杀我报仇,为什么我还活着。”
萧漠道:“当时我已经受了两年的暗影训练,能轻易地隐藏在唐府,等着向你下手。”
吴笙道:“你没有下手,为什么。”
萧漠轻叹一声,道:“因为我看到你在院子里练功,你的姐姐都只会念书,而你,在用跟我娘一样的招式练功。那一刻我仿佛觉得娘还活着,没能下手。”
练功,原来不但可以准备杀人,还可以救了自己。吴笙仿佛自嘲地一笑,道:“就因为这个,不杀我了?”
萧漠摇头,道:“因为任务我离开了苏州,不过还是下定决心再有机会就杀了你。后来我有两次下定决心要杀你,不过都没有动手。”
吴笙道:“为什么。”
萧漠转眼看着她,道:“第一次就是半年前,你出现在杭州,我准备杀了你,但我发现你喜欢岑风。”
吴笙不解:“我喜欢岑风,和你杀不杀我有什么关系?”
萧漠竟然微微一笑,道:“因为你对他一见钟情,而我和他很像。所以,我以为你还记得我。”
吴笙心头一震,是这样么?对岑风一见钟情,给他留下一张表明心迹的字条,都是因为他的脸、他的神态和自己以前认识的一个人相似么?
萧漠因为这个猜测没有下手,是因为他也在乎自己的,不是么。
吴笙道:“第二次呢。”
萧漠道:“去济宁的路上,你为了抓了一只兔子,告诉我我要珍惜你。”
那晚一堆火,一只野兔,吴笙一个人絮絮叨叨说了好多话,当时的萧漠只偶尔“嗯”一声应着,没想到那个对吴笙来说极其平淡的夜晚竟然又救了她一命……
吴笙一笑,道:“你喜欢我,对么。”
萧漠上前,将她拥入怀里,缓缓道:“从冀北的时候起,就喜欢你,很喜欢很喜欢。”
怀里的女子不由得滑出了泪,轻声道:“我也喜欢你,很喜欢很喜欢。”
原来人的一声可以有人一直陪伴,不管是冀北,还是江南。吴笙伸手环住萧漠的腰身,道:“漠,我早就说过,如果你不戴面具,我就永远不会离开你。”
萧漠一笑,道:“现在还不行。”
吴笙抬起头,道:“为什么?难道你喜欢暗影的生活?只要有你,我们可以一起做任何事情,就算归隐都可以——做赏金猎人,我想做赏金猎人。”
萧漠不由一笑,道:“赏金猎人?你忘了,你还有家,赏金猎人都不能有家的。”所以当年几乎没有人的银蛇仙子已经有家。
吴笙沉吟片刻,道:“我家可是将军府。再说,也没几个人知道吴笙就是唐雁行——九殿下?”
萧漠宠溺地看着她,点头。
吴笙嗔怒道:“还不都是你!”
萧漠道:“你的身份可不是我告诉九殿下的。”
“那是谁?”
萧漠犹豫片刻,道:“你哥哥,唐宣。”
吴笙闻言,忽而道:“哥哥都出卖我!我要去做赏金猎人,我要引一路的仇杀让他自己对付……”
萧漠摸了摸她的头,道:“傻丫头,官场政局的事情太复杂,你不会明白的。”
吴笙点头,道:“你们为什么要杀张慕宇?”
萧漠道:“因为,他竟然雇人刺杀西王爷。”
“那西王爷呢?”
“本来一切都安排得很好,可惜他雇的猎手却是王爷的人。”
就是在茶馆见到的,所谓“无天”的二把手,那个让吴笙觉得熟悉却想不起来是谁的黑衣面具人?
吴笙隐隐觉得这其中还有好多秘密是她不知道的,为什么爹突然把她嫁给张慕宇,为什么张慕宇觉得杀了西王爷一切就会结束,还有那个黑衣人,还有济宁侯府……
官场政局的事,果然好复杂!
她伸手牵住萧漠的手,道:“我还是想当个赏金猎人。”
萧漠一笑,道:“等事情结束,你想做什么我都陪你。”
事情到底是什么,吴笙没有再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