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府也很大,不过比起京城的西王爷府,稍微小了一点点,只有一点点。
东远候段顺义约莫四五十岁的模样,最大的特点就是眉毛特别浓,远远望去,额头下面两道浓密的黑影。吴笙误以为,这就是权贵的象征。
吴笙坐在岑风和秦牧川之间,因为岑风那回头一笑,张慕宇可能自觉不好,就远远地躲开,坐到对面——其实,或许是因为那里有个长得标致的美人。
段顺义坐在席首,左手边一次下来是岑风、吴笙、秦牧川、秦霜儿还有个不认得的少年公子,右手下来依次是不认识的公子、不认识的小姐、张慕宇、不认识的小姐。原来张慕宇是要坐在两个美人之间,吴笙不屑地看了他一眼,又看向秦霜儿,但她却没什么表情。
段顺义介绍下来,吴笙才知道对面不认得的分别是侯爷公子段鸿、小姐段玉含,还有侄女段姗姗,而与她们一列的,是段姗姗的兄长,也是允州主将段丞勋。
众人起身各自示意,吴笙便好奇地打量段丞勋,毕竟都是武将之家,又十分好奇他这么年轻就做了主将。可惜中间隔着秦牧川,作为岑云的吴笙此刻也不能光明正大地去瞧别的男人,只得作罢,不过瞄到一眼,长得很清秀。
那本来是张慕宇的位子,那个贱人为了自己私欲把人家既是主人又是主将,赶到客人的席末!吴笙觉得整个侯爷府的人脾气都太好了,要是她早就给了那个贱人几镖。
段玉含还有段珊珊都十分温柔有礼,对张慕宇厚颜无耻的勾引微笑着回应。吴笙撇嘴,为了不被张慕宇影响食欲,就测过身子,向着岑风。
侯爷见状,笑道:“早听说国舅的女儿许给了霜儿的兄长,怎么,现在和未来夫君坐在一起,还这么害羞么?”
误会了。吴笙笑道:“侯爷见笑了,我,岑云只是在和哥哥说话。”
侯爷道:“额?那能告诉大家你刚才侧身在说什么?”
吴笙一笑,道:“岑云跟哥哥说,侯爷千金十分貌美。”
侯爷闻言,笑吟吟地看向自己的女儿,段玉含便羞怯地低下头。
吴笙继续道:“岑云跟哥哥打赌。”
侯爷道:“打赌?赌什么。”
吴笙道:“说张慕宇公子少年英雄,文武全才,就是不知道能不能为了两位小姐表演一下他的绝技。”
张慕宇乍然抬头,不明所以地看向吴笙。
岑风不经意一笑,意味深长地看着张慕宇——张慕宇背后一股寒意缓缓涌起。
侯爷似乎来了兴致,问张慕宇道:“不知是何绝技。”
吴笙道:“侯爷有所不知,张慕宇公子博学多才,岑云曾亲眼所见他执扇而舞,舞姿刚柔并济,十分动人。”
众人闻言不禁一笑,段鸿更是不屑,七尺男儿持扇起舞,犹如伶人乐妓,真是丢人。
张慕宇狠狠瞪了吴笙一眼,还持扇而舞,他不过就无聊透顶随便拿了件兵器去闹闹擂台,和她打了一架,忽然就变成起舞了.....好汉不吃眼前亏,他急忙道:“晚辈不过闲来无事找些乐子,雕虫小技等不得台,让侯爷和公子见笑了。”
吴笙见他已低声下气,不饶道:“今日侯爷盛情相邀,张公子又何必推辞,扫了大家的兴呢。”
张慕宇无语,转眼看向岑风,岑风忙看向别处,表示爱莫能助。
吴笙冲着他得意地笑,转而听秦牧川幽幽道:“是啊慕宇。”张慕宇便知在劫难逃了。
段珊珊道:“看秦公子和岑小姐,倒是夫妻同心。张公子你便不要再推辞了。”
美人说话,张慕宇硬着头皮点头,恨恨地接过下人送上来的长扇,忽而向侯爷道:“侯爷,晚辈有个建议。”
侯爷道:“但说无妨。”
张慕宇看向吴笙,道:“今日盛宴,我一人表演怎么助兴。晚辈知道岑小姐颇通音律,不如请她抚琴为我伴奏。”
侯爷点头,觉得这个提议不错。
秦牧川一怔,那日西湖畔,吴笙说过,“笙歌的笙,不过我不懂音律”。想必张慕宇记起来,故意以牙还牙刁难她。
岑风道:“云儿许久不弹了,怕是会扫了大家的兴。”
张慕宇得意,阴阳怪气道:“今日王爷盛宴,岑小姐又何必推辞呢。你我点到为止,哈哈。”
两人一齐丢脸,点到为止。
他满眼笑意地看着吴笙,等着她如何应答。却见吴笙浅浅一笑,站起身道:“好,那就献丑了。”
秦牧川道:“云儿——”
吴笙对他一笑,道:“无妨。”
侯府下人拿了琴来,吴笙摸了摸,道:“上好的桐木,做琴的工艺也很细致。”
侯爷点头笑道:“岑小姐好眼光。”
吴笙道:“可惜——”
侯爷道:“可惜什么。”
吴笙笑道:“可惜脂粉味太重,就俗了。”
段家两位小姐的脸忽然僵住,杜姗姗看向堂姐,见她有尴尬之色,不由怒道:“大胆!这是姐姐的瑶琴,看得起你才借你献艺,你竟然不知好歹。”
众人看向段玉含,原来这琴是她的,吴笙说的脂粉味,不就是她的味道么?
段玉含低下头,轻声道:“姗姗。”
段珊珊道:“堂姐,她欺人太甚。”
一旁的段鸿也转头,目光有些复杂地看向站在中间的吴笙。
吴笙还是满脸的微笑,也不急着给自己解个围什么的。
一人笑道:“想不到女人也有不喜欢脂粉味的。”
众人看去,说话的竟是被张慕宇挤到最后的段丞勋,他在席间一直没怎么说话,所以大家都快忘了还有个人在那里。
段丞勋喝了口酒,又道:“不知道岑小姐喜欢什么味道?”
吴笙道:“我只是说俗,又没说不喜欢。”
段丞勋一怔,跌出了严密的逻辑。既然喜欢还那么嫌弃说可惜是要做什么?
段玉含抬头,也有些诧异地看着吴笙。吴笙拿起古琴,是拿,而不是抱。她将琴举在身前,向张慕宇道:“好好舞啊张公子——”
张慕宇一抽一抽地笑了两声,嘲笑吴笙连琴都不会拿,还装模作样地说了那么多话,得罪一群人。他笑归笑,还是换了造型站在那里,表示他已严阵以待。一旦吴笙刷刷丢脸,他就可以顺势停下,加入讨伐她的浪潮。
吴笙不理会他猥琐的笑容,向侯爷和台下众人鞠躬示意,忽而把琴抛起来,所有人一惊,古琴在空中旋转几圈,往下落来。吴笙一个回身,裙裾霎时飞扬,她向前一俯身,就把落下来的琴反手一头高一头低接在身后。
在这个过程中段玉含不禁轻呼了一声,险些站起来,很心爱她的古琴的样子。对了,也不怪张慕宇,毕竟段玉含早就有济宁第一美人的名气在外,张慕宇这等的苍蝇早就跃跃欲试了。
众人都流露出惊讶的样子,琴落稳在身上,吴笙还是亭亭玉立。
段鸿道:“难不成,你要反弹古琴?”
据说许久以前,民间有个女子能够反弹琵琶,凭借这个本事竟然被选进皇宫,又因为貌美,做了皇帝的妃子,那就是两年前暴毙的令妃。
侯爷的表情明显一滞,随即更多的还是质疑。
吴笙笑道:“为张公子伴奏,又是美人的瑶琴,怎么可以用普通的弹法。”
张慕宇也惊了一下,转而还是更相信吴笙是根本不会弹琴,所以在炫耀武力,便道:“怎么弹不重要,怕的是出不来声儿。”
吴笙轻笑一声,右手在背后轻轻一扶,一串音律就飘了出来。
她弹的是广陵散。
整个曲子里,张慕宇在一旁左左右右就像打拳一样,别说绝技,连当时打擂台的风采都找不到。席上每个人都看着吴笙,包括本来应该是主角的张慕宇,看她脸上流淌着明媚动人的笑容,反手认真又些轻松地弹琴。
聂政刺韩王,一幕幕戈矛杀伐战斗从她指间流出,山河之势隐没于琴音之中,一拍一符间丝毫没有女子的柔弱气息。
岑风怔住,这就是吴笙么,一个行走江湖的侠女,一个有情有义胜过男人的女子。
秦牧川皱着眉,“我叫吴笙,笙歌的笙,不过我不懂音律”。她明明能弹得一手绝世无双的琴音,为什么要撒谎?
段丞勋望着弹琴的女子,他看到了之前从没有在女人身上看到的东西,那么坦然、豪情、大气。
......
聂政买凶杀人,为父报仇,就像看戏看到快结局的时候,大家都在想韩王和刺客谁会死,琴声却戛然而止。吴笙嘴角微翘,手指严严实实地扣在琴弦上,大殿一下子无比安静,然后只听“嘶”的一声,原本还在张牙舞爪的张慕宇身上忽然裂开——是衣衫忽然裂开,腰带落到地上,上面系着的玉佩发出一声空响,而他则只剩白色的中衣,不知所以地站在原地,保持着霸王举鼎的姿势......
所有人再次惊倒,连侯爷都险些跌下台来。
张慕宇瞬间尴尬无比,脸色前所未有地变得潮红,看见吴笙的奸笑,猛然醒悟,都是她干的!用擦身而过的飞镖划破他的腰带,又提议他跳舞来弄断腰带,然后在腰带断的一瞬间故意停了弹琴,让他发生的一切无比惹人注目!都是设计好的,吴笙,你这个阴毒的女人!
张慕宇怒目圆睁,却没法骂出口,赶紧收拢衣服,那动作一点都没潇洒可言。
少年公子当众脱衣,一旁的小姐都表示害羞低下了头。吴笙真的很想大笑,狠狠忍住,假装关切道:“张公子你怎么了?”
秦霜儿欲言又止,紧张地看着张慕宇和吴笙。
张慕宇不答,狠狠地瞪了她一眼。
岑风明白过来,也不由笑起来,又怕张慕宇嫉恨,就小小地笑了一下,转而正色道:“侯爷恕罪。”
侯爷终于恢复过来,不解道:“这是——”
张慕宇没好气地捡起两节腰带,道:“回侯爷,都怪岑小姐琴声太过锋利,割断了晚辈的腰带。”
琴声割断腰带,好托词。
虽然都知道琴声不能割断腰带,否则为什么只割断了他的腰带,而没伤到别人,也不是割断头发?不过这个时候所有人完全可以把他这句话理解成对吴笙琴音的赞许,就凑合着过了。
侯爷微微一笑,似乎感叹道:“是啊,岑云的琴声如波涛巨浪、山风呼啸,的确锋利无比。”
吴笙转身把琴放回台上,莞尔道:“侯爷过奖了。”
段鸿道:“只听说岑小姐才貌双全,没想到还有这样的过人之处。反手弹琴,今日一见大饱眼福。”他和岑风似乎之前是认识的,转而向岑风道:“岑兄有个这样的妹妹,也是一件乐事。”
一旁的段玉含看了看哥哥,低下头。以前她弹琴时,哥哥也说好听,只是从来没像今天这样夸赞过。难道岑云反手弹琴真的有那么好么?
岑风笑道:“云儿从小就比我聪慧,事事做在前面——不然,怎么能嫁牧川兄这样的夫婿。”
秦牧川闻言一笑,抬头看着吴笙,道:“是我违误了她。”
岑风看着他的眼神,微微一怔。
吴笙一曲古琴得到的夸赞是她自己吃惊,小时候随娘在冀州,娘本来是个才艺双绝的江湖女子,却因为爹成了个整天弹些幽怨的曲子得妇人,听得她心里难过,甚至厌烦。所以她问薛姨娘,有什么不像哭的琴曲教给她,薛姨娘是她母亲的结拜姐妹,当时也是在江湖上赫赫有名的美人儿,就教了她这首《广陵散》。
她只会广陵散,而且只会反弹,因为打心底的离经叛道让她要打破娘亲的一切。
不过这些秦牧川他们却不知道,在惊讶吴笙竟然会弹琴后,又惊讶吴笙弹得这么好,不知道这已经是她的极限了。
吴笙高傲的冲张慕宇示意,坐回本来的位置。
张慕宇一惊被击溃了,这个女人的战斗力深不可测,他搂着衣服退到一旁,真想冲着吴笙喊:“女侠,你赢了!”
然而这时候秦牧川的那句“”是我违误了她”让吴笙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说,不,你就是我心里独一无二的夫婿么?那么肉麻,她说不出口,想了想,试着回道:“没事,我不怪你。”
秦牧川不由笑了。本来自谦一下的话,就像主人跟你说时间匆忙招待不周,本来你该说已经很好云云,吴笙却回答:“是有点,不过我将就吧。”直白得有些伤人,不过也直白得可爱。
吴笙进而靠近,小声道:“不过你家有钱,苏杭首富,也差不多是全国首富了吧?”
秦牧川也小声回道:“这就是你要嫁给我最大的理由么?”
吴笙不知道他说的是岑云还是自己,正想告诉他不对,如果她真的嫁给他,最大的理由应该是他曾在她最尴尬地时候为她披上一件衣衫,却看见秦牧川身边的段丞勋正饶有兴趣地打量着自己,就忘了回复,转而向他道:“主将大人,我有件事想问你,散了席我们聊聊?”
秦牧川闻言,也转头看向段丞勋。
段丞勋爽快道:“好,我去驿站找你。”又看了看若有所思的秦牧川,笑道:“秦兄不会多想吧,岑小姐找我聊的事,我猜,可是绝对不关儿女私情。”
秦牧川道:“哪里,秦某不是那样小肚鸡肠的人。”
段丞勋点头,却见吴笙听了他刚刚的话,严肃地举起酒杯敬他:“知我者段公子也!”段丞勋一笑,也仰头一饮而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