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山河的夜是漫长的,展南雄的夜是漫长,白衣男子的夜是漫长的,世间凡思重的人夜都是漫长的。
白衣男子坐在灯下擦着自己的剑,思索道:“如今,那个孩子是否还活着?”他身上的伤势在郎中的照料下恢复的很快,十天半月过去他的内伤已经恢复七八,他显得有些坐不住,眼睛总是看向屋子外面的大梧桐树。剑客的剑就是命,若想活得比别人灿烂,命就应该硬,所以他杀过很多人,但依然活得很好。
一条黑影,忽而高,忽而低,时而急纵,时而轻掠,穿梭于山石草木乱花密叶之间,身法轻灵如燕向着会君山上清修观后山袭去,轻功之高令人叹为观止。黑影一踏上山顶在暗处扫视一圈就走到一处没有点灯但有人看门的房子前,倏忽而出打倒两个看门人,轻轻推门而入,进这样的屋子对于江湖人来说应当会防范的,可他却丝毫没有在意,站在屋内借着月光看到床上躺着一个小童,此小童正是小山河。
小山河半睡半醒之间一点没有察觉有人来到自己的屋子里,然后便听见屋顶上有人喊道:“朋友从何处来?”
小山河也被惊醒,然后睁眼发现屋内站着一个黑衣人不觉一惊,他有气无力地问道:“你......又是......谁?”
黑衣人未搭话又从房门走出去,关上门,施展轻功纵身上了屋顶站定,开口道:“阁下就是展飞镖局玉珠神算珠玑子?”
珠玑子道:“阁下能找到这里看来是下了功夫,还能认得在下想来阁下非寻常之人,不知道肯赏光移步正堂小酌一杯?”
黑衣人道:“喝酒就免了,在下倒有一事想请教。”
珠玑子心中疑惑面上却平静如水道:“阁下但讲无妨。”
黑衣人道:“近来的命案可都是一人造成的?”
珠玑子回道:“多半是的。”
黑衣人道:“据在下所知先生寻找凶手无果。”
珠玑子道:“倒是一丝线索也还没有。”
黑衣人道:“在下也没有找到凶手在哪里。”
珠玑子道:“哦?阁下也与白衣人有仇?”
黑衣人道:“无仇,但是杀人犯法。”
珠玑子道:“阁下莫不是在与在下打官腔?”
黑衣人道:“你认为不妥?”
珠玑子道:“在下是江湖人,做事自然按的是江湖规矩,有怨报怨,有仇报仇,杀人偿命,欠债还钱。”
黑衣人道:“江湖吗?朝廷也是江湖的一角,这一角足以管整片江湖。”
珠玑子笑道:“阁下说得在理,不过冤有头债有主,这件事情就不麻烦官老爷了。”
黑衣人道:“这件事情他们官老爷还非管不可。”
珠玑子轻声笑了笑默然无语。
两人站在屋脊上,都看向远方,似乎这样才能展现自己掌握局势的自信风采。彼此二人都没有看着对方,但二人在交谈的时候又都防范着彼此。
黑衣人道:“不要太不将王法放在眼里。”
珠玑子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黑衣人道:“先生是位聪明人,希望不会做错事。”
珠玑子道:“那要在下怎麽做?”
黑衣人道:“我听说贵镖局声势很大,想必抓个人也不是难事。”
珠玑子道:“讨账的本事还是有的。”
黑衣人道:“我本想按江湖规矩做事,但是此事不允,所以先生讨来的账我们得分一分。”
珠玑子笑道:“我如果杀了阁下的亲人,欠了阁下的债,阁下该怎麽做?”
黑衣人道:“偿命还债。”
珠玑子道:“那阁下讨来的账还有再分出去的道理吗?”
黑衣人道:“你能保证你可以收回来账?”
珠玑子道:“那是自然。”
黑衣人道:“这笔账你只能收本钱但是利息必须要分出来。”
珠玑子道:“讨账的人讨回利息没错吧。”
黑衣人道:“自然没错,但是先生若不双手奉上利息,以后要面对的事情还请先生提前做好准备。”
珠玑子道:“这样的买卖对在下来说可是一点也不划算。”
黑衣人道:“有时候蚀本的买卖该做还是要做的。”
珠玑子道:“阁下难道不懂江湖规矩。”
当反问成为一种陈述的时候,其中所夹杂着的就是一种对问题的认定。
黑衣人道:“江湖规矩也未必是江湖说了算,希望先生不要做错事。”
珠玑子道:“这对江湖人来说并不公平。”
黑衣人道:“要公平嘛,贵镖局立足江湖可也是凭着‘公平’二字?”
珠玑子道:“至少不会像阁下如此这般强买强卖不说还要高抬货值。”
黑衣人道:“我不是来跟先生谈条件的,先生答应也得答应,不答应也得答应,还望先生三思。”
珠玑子道:“口口声声说着施仁政,惠民心,阁下却还是要做这样的买卖。”
黑衣人道:“有些事情可以,但是有些事情另当别论。”
珠玑子道:“如何另当别论?”
黑衣人道:“我的规矩没有办法行走在天下光明之处,所以先生在提问前定要三思。”
珠玑子沉默片刻笑道:“明月如珠,取之会佳客,少一杯美酒岂不遗憾。”
黑衣人道:“珠已很美,何必美酒。”
珠玑子道:“痛快,无酒胜有酒。”
黑衣人道:“酒不醉人人自醉,先生就此别过。”
轻描淡写几句话,话锋之间的较量也不在比拼武功之下。黑衣人言尽一纵身向下掠去,忽然暗中闪身出来一人截住黑衣人的去路,举掌便向黑衣人攻去,黑衣人运起内力硬接一掌,二人各向后退去。黑衣人换了个方向一闪身又没了踪影。
珠玑子苦笑道:“武功那麽高放着凶手不抓反而来找我们,到底是官老爷算盘打的响。”
珠玑子来到展南雄身旁。
展南雄问道:“武功不错,我二人若不用全力恐难留得住他,可知是何人?”
珠玑子道:“一伙儿比我们还会打算盘的人。”
展南雄看着珠玑子,珠玑子顿了顿道:“我们被人盯上了,官杀不得,还要送他们个好名声。”
展南雄道:“如此说来官府不但不想出力气还想要人了。”
珠玑子笑道:“正是如此。”
展南雄自言自语道:“此地府寺真有如此大的能耐?”接着道:“看来是我们小瞧他们了。人还没找到此事先放一放。”
珠玑子道:“可见武功高并不是解决一切问题的方法。”
展南雄道:“武功高的确不能解决所有问题。”
小山河趴在窗户下面偷听他们的对话,心想道:“这些人一个个都如此厉害,尤其是这个叫展南雄的人对我下手更是丝毫不留情面,那公子怕是得罪错了人还连累了我。”
白衣男子依旧擦着剑,此时院中的梧桐树上窸窣作响,白衣男子反手一剑刺出,剑指黑暗之处,道:“来者可愿现身?”
鼓掌声传来,在黑暗中走出一黑衣人来,黑衣人道:“公子好耳力。”
白衣男子道:“若非阁下有意让在下听到,在下也不能如此轻松知道阁下的到来,不知在下可是阁下的仇家?”
黑衣人笑了笑道:“与公子无仇无怨。”
白衣男子道:“那找在下何事?”
黑衣人道:“在下为找公子可是废了九牛二虎之力,公子藏得不可谓不深。”
白衣男子道:“在下从未藏过。”
黑衣热道:“公子胆识过人,令在下佩服。”
白衣男子道:“何足道哉,不知阁下找在下所为何事?”
黑衣人道:“在下有一事不明白。”
白衣男子道:“阁下请讲。”
黑衣人道:“公子是喜欢杀人还是以杀人为乐?”
白衣男子道:“既不喜欢也不以此为乐。”
黑衣人道:“那公子杀人又为哪般?”
白衣男子道:“世道对很多人来说是不公平的。”
黑衣人道:“这很难改变。”然后在白衣男子对面坐下来道:“天下之变又岂能是公子一人之力就可改变的?”
白衣男子道:“所以有些人不应该活着。”
黑衣人笑道:“这句话有理在下倒是很赞成。”
白衣男子道:“无理就是有理,有理有时就是无理。我的道理于他人而言未必是有理的。”
黑衣人道:“有理,为何阁下不找一个于自己于他人都有理的道理?”
白衣男子道:“阁下就是为了这样的道理来找我?”
黑衣人抚掌笑道:“与公子共事想必一定很愉快。”
白衣男子道:“在下未必愉快。”
黑衣人道:“阁下都没有听一下条件,怎会觉得不愉快。”
白衣男子道:“条件有多优渥?”
黑衣人道:“杀人可以不用承担任何后果。”
白衣男子道:“阁下是黑道上的人。”
黑衣人道:“为何是黑道?”
白衣男子道:“白道上的人还不会如此肆无忌惮的说出这样的话。”
黑衣人手指轻轻扣着桌面笑道:“其实黑白两道没有分别。黑道杀人无影无踪,白道杀人深藏不露,两者能有多少分别?”
白衣男子道:“阁下杀人的原因又是为哪般?”
黑衣人站起身来走到窗边双手背后盯着屋外的大梧桐,道:“在下自幼被训练出来就是杀人,若要找一个不杀人的理由在下找不到。”
白衣男子道:“所以阁下有千千万万条杀人的理由。”
黑衣人道:“这就是在下来找公子的原因。”
白衣男子静静地擦着自己的剑。
黑衣人道:“公子可是在考虑这个条件?”
白衣男子道:“听阁下的口吻倒像是杀手。”
黑衣人转过身来,一柄长剑指向他,他缓缓答道:“不知道公子与这里的郎中、小儿交情如何。”
白衣男子转厉道:“你动他们我就动你。”
黑衣人道:“公子若动我一根毫毛就有人动他们。”
白衣男子剑已入鞘,黑衣人又坐了下来,道:“公子思考得如何?”
白衣男子道:“在下没有了解过杀手。”
黑衣人道:“我诚邀公子加入杀手门。”
白衣男子道:“如此一来杀人的确不会害怕有人会报复了。”
黑衣人道:“杀手门为公子撑腰自然不用害怕。”
白衣男子道:“多谢阁下好意,在下的剑下自有定论。”
黑衣人道:“公子心里的江湖恐怕是很难实现的,说白了与梦何异。”
白衣男子道:“人总是要有梦的,哪怕再短暂的也好。”
黑衣人道:“公子的心境不由得不让在下赞叹,渺小的梦想也是梦想,只是公子为了一场虚幻不切实际的梦想活一生实在是太遗憾了。”
白衣男子道:“只要血还流就算幻想又如何。”
黑衣人点点头道:“公子的决心可敬,只是没有活在公子心里的人太多你杀不完的。”
白衣男子没有搭话,黑衣人道:“今夜你杀了我,可是外面还有数不清的我,公子杀的完?”
白衣男子道:“无论对错都要走一遭。”
黑衣人道:“路是错的,结果不也是错的嘛。”
白衣男子道:“路是错的,结果还重要吗?”
黑衣人细细琢磨白衣男子的这句话,道:“恕在下愚昧,不太明白公子的这句话。”
白衣男子等待黎明,桌上的菜是凉的,酒也是凉的,血是滚烫的,滚烫的血煨不热他誓死践行的道,他何曾不迷茫?人生短暂,他如何没有担忧过自己的能力;人生漫长,他又如何没有担忧过自己的能力。他会在自己的世界里找借口用一番豪言壮语填补内心的空虚。往事回首,历历在目,他的人生千疮百孔,满目疮痍,他不在乎,沉思片刻道:“杀该杀之人是在下的道理而不是别人的道理。”
黑衣人道:“公子想凭一己之力改变一个世道太难。公子可曾想过究竟为何世上会存有这样的局面?不如随波逐流。”思考片刻接着道:“本该活着的人死了,不该活着的人偏偏活着,可是谁该活着谁不该活着谁知道?没有人知道。人不是凭空造出来的,他是善是恶,是好是坏,是穷是富,是君子是小人都有存在的意义。这是天理,岂非人力所能为。”
白衣男子道:“梦一场,又何妨?”
黑衣人道:“公子的执念当真坚若磐石。”黑衣人向门外走去,道:“公子到头来终究是一场空。”
白衣男子道:“何为空,何为不空?在下的剑已经留下了剑痕。”
黑衣人苦笑两声接着似对自己低语道:“公子的空与不空在下尚不能给你答案,因为我何尝不也是做梦之人。”于是道:“外面的风云皆为公子,希望公子可以活下去。”
黑衣人的身影消失在冥冥的黑暗之中,白衣男子心中泛不起一丝涟漪,静静地看着桌子上的那柄木剑和桌子上的那本记载武功的书。
天大亮,白衣男子驾着车出门,郎中拦住他道:“公子,你的伤并为完全复愈,这麽早就要离开?”
白衣男子道:“先生救命之恩在下无以为报,只愿先生莫要向外人提起在下,以免遭杀身之祸。”
郎中、小药童看着白衣男子驾车离去,小药童道:“师傅,他这是什麽意思?”
郎中道:“你怕不怕死?”
小药童点点头,郎中笑着道:“那就一定要管好自己的嘴巴,否则就会变成大头鬼。”
小药童听后赶紧点点头,郎中看着小药童可爱的模样爽朗一笑。
白衣男子驾车踏入城中,展南雄的眼线已经盯上了他,巡逻的官差也盯上了他,展南雄的眼线不敢妄动,官差已经来到他的身边道:“公子哪里人要到哪里去?”
白衣男子下了车道:“官差大哥,我是来卖酒的。”
官差冷哼一声道:“卖酒的?来人,押下。”
官差带着白衣男子和他的车来到府寺门前,一行人走进府寺,府寺大人看着白衣男子厉声道:“你还敢回来?”
白衣男子道:“大人一直在寻我?”
府寺大人道:“你终于露面了,本府寺没有白费心力。”
白衣男子道:“被你们抓住情非得已,不过在下不是来投案的。”
府寺大人道:“你不是来投......”“案”字还未说出口,寒光一闪,一袭白衣径直向他袭来,众官差紧绷心弦手握长刀却是没反应过来,刀尖入喉,一点血丝,府寺大人眼中慢慢失去了光泽。
官差们纷纷拔刀扑上去,白衣男子刀锋一转,一刀划破冲上来的官差的喉咙,脚下不停地换着方位,身形似穿针引线,避开一柄柄砍向他的刀锋,手中的刀被送向官差们的喉咙,一场战斗下来没有听到一声刀与刀撞击的声音,白衣男子轻轻一甩手中的刀,地上赫然出现一条血线,弃刀在地走出府寺。
白衣男子从里面走出守门的官差一脸诧异地盯着他,白衣男子驾着车向远处走去,这时从远处走来一人手中递给白衣男子一张字条,上面写着“杀人者,人恒杀之。不知君是否友好友一位,如今受在下之邀为座上宾。会君山上清修观后山,静盼君来。若非君之好友,勿来,请君引颈受戮。”
白衣男子将纸条随手丢弃,驾车向远处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