绍阳伯府。
夜色降临,张嬷嬷服侍着大夫人赵氏宽衣,替她取下满头珠翠。
“今早那衣裳可给她穿上了?”大夫人问道。
“没有,三小姐以死相逼,奴婢实在无法。”张嬷嬷道,“也不知是不是错觉,奴婢总觉着今日这三小姐与往常不同。”
“有何不同?”大夫人问道。
“平日里见了奴婢,三小姐总是诺诺不敢言,今早却不是,不但敢言,还敢威胁奴婢。”
“兔子急了还咬人呢,更何况那傻子并不是全然痴傻,摊上这么个婚事,难免心里存着气,且让她耍耍性子,到了太子府可由不得她做主,那衣裳没穿上倒也无妨,昨日她服用那软骨散是韵儿从二皇子处得来的,药效持久个三四天是可以的。”
三四天,足够发生许多事了,比如圆房。
真是耍性子吗?张嬷嬷沉思。
太子府。
大娘带着主仆二人前往婚房,草草交代几句便离去了。
新房冷冷清清,烛火摇曳,映着窗外皑皑白雪。
今日这雪下的极大,这会儿已没过膝盖。
府里灯火通明,下人们忙忙碌碌,都在扫雪。
凤兮瘫在床上,不想动,也动不了,也不知这药效何时能过,她这般,就是废人一个。
天很冷,阿月给了厚厚一串银钱,终于使动了府中一位小婢女,小婢女偷偷摸摸给她弄来了碳火,临走再三交代不许告知任何人是她给太子妃拿了碳火。
阿月折腾几番,总算把这碳火点了起来,碳火烟熏火燎,一看就是最低等的落地碳,可惜了那串银钱,那是她攒了半辈子的积蓄。
就着碳火传过来的温度,阿月整理着从伯府带来的衣裳,时不时望着门外。
夜已深,下人们都已散去,蜡烛燃尽,最后一截烛芯摇晃几下,倒在厚厚的烛泪中。
屋子顿时暗下来,阿月就着碳火光续上烛火。
“阿月,帮我更衣。”凤兮扶着床沿坐起来,困得睁不开眼。
“姑娘,这不成规矩。”阿月劝道,“新嫁娘都是要等新郎官来掀盖头的,眼下太子殿下还未到,姑娘便换下嫁衣,怕是不好,不若再等等,保不准太子就要到了。”
凤兮笑了,笑阿月的天真,眼下这般光景,明摆着太子并不喜这桩婚事,也不喜她,且听着先前那大娘所说,这桩婚事竟还藏着不光彩的内情。
“你又何必自欺欺人,明摆着太子不会来了,快些来帮我更衣,趁着这碳火未歇,咱俩都洗洗睡吧。”凤兮费了好大力气,扯下沉重的凤冠,随手便丢弃在一旁。
阿月赶忙起身,伺候着凤兮脱下嫁衣裳,又换上干净亵衣,再伺候着她躺下,给她盖上被子后退到一旁。
阿月眼神哀伤,默默垂泪,她家姑娘温柔和顺,美貌善良,明明那么好一个人,为何人人嫌弃?
“睡去吧,这屋里地龙不热,过会儿碳火该熄了。”凤兮闭着眼,吩咐道。
阿月点点头,吹灭烛火。
次日,大雪。
雪花翻飞,冷风呼呼。
凤兮端坐镜前,阿月给她挽着发髻。
“姑娘,哦,该唤太子妃了。”阿月自语着,“婢子今日寻去厨房,本想给太子妃端些吃食,可那厨房管事的竟说没接到通知,不知府里多了人口,只做了平日的量,却是不够再分给婢子了。”
阿月眼眶微酸,“老爷夫人这是给姑娘选了门什么亲事,未进门就遭冷落,进了门更甚,竟是连口吃的都讨不到了,难不成要活活饿死人吗?”
“往后你还是唤我姑娘吧。”凤兮端详着铜镜里的那张脸,这是她重生后第一次见这张脸,还真是好看呢,难怪苏执要把她捡回来抚养,世人爱美人,若不是痴傻,这张脸,运用得当,真是可以成事。
“姑娘,现下该如何是好,婢子无能,竟是不知该怎样做了。”
“阿月,天无绝人之路,遇事莫慌,冷静下来,总能有法子解决,哭只会让别人看笑话,明白吗?”
“可是,姑娘,现下还能有什么法子呢?”
“来,拿着。”凤兮从凤冠上取下颗珍珠,珠子圆润透亮,“这凤冠好歹是皇上所赐,这珍珠应当值钱,你找家铺子把它当了,买些熟食糕点回来,剩下的银两拿回来,我还有用处。”
阿月神情呆呆,她家姑娘莫不是傻了,这可是御赐凤冠,何等珍贵,竟这般糟蹋。
凤兮却是看出她心思,“阿月你要记得,无论何时,保证活着才是首要的。”
阿月点头,也不知有无明了。
一连三日,凤兮都没见过府里任何人,成婚那晚明明小厮仆妇成群。
今日雪停,大夫人赵氏喂给她的药,药效终是过了些,凤兮倚坐门前,看着门外厚厚的雪,思绪远去……
“阿妹你看,今日无月又长进了。”
少女一身蓝衣,手甩西番莲藤,藤上几朵小花摇摇欲坠。
被唤阿妹的玄衣少女正低头擦拭着手中宝剑,闻言抬起头,见她身后跟着一白衣少年,少年手捧木盒,木盒上放着株乌漆嘛黑的植株,他眉眼含笑,安静望着眼前的蓝衣女子。
“我瞧瞧多大长进?竟让阿姐这般高兴。”
玄衣少女抬剑,手腕翻飞,挽起朵朵剑花,忽而剑锋突转,朝着白衣少年直直刺去。
少年未想她突然发难,不及应对,慌忙躲避,几个回合,形容略显狼狈。
“打住,打住!”他高声道:“是无月输了,凤兮妹妹剑下留人啊,剑下留人。”
玄衣少女收起手中长剑,随手一丢,长剑入鞘。
“阿妹!”蓝衣女子娇唤一声,快步过来,挽着玄衣女子,眼神却是望向那少年,“你明明晓得的,无月不擅剑术,你欺负人。”
少年面色赧然,“凤虞妹妹教训的是,无月往后定勤练剑术,争取早日能和凤兮妹妹一较高下。”
凤虞娇笑着,“论剑术,自然是我阿妹更胜一筹,可要是论医术嘛,无月你可是这个。”少女竖起大拇指,“药尘谷文有无月,武有阿妹,何愁不能名扬天下!”
凤兮轻笑着,“阿姐你错了。”
“难道不对吗?”
“自然不对。”凤兮走向无月,从他手中接过木盒,看了眼,道:“的确有长进,这白草也算珍贵,若拿到世面上叫卖,当能换许多银钱。”
无月道,“只是如此?可还看出什么?”
“不过可惜,这草药浑身是毒,怕是换不了银子了。”她拿起草药晃了晃,从兜里掏出银针来,为那白草针灸,“不过遇上了本姑娘,它想死也难。”
白草在她的针下,由黑转白,而后晶莹剔透。
少年眼中惊异,“凤兮妹妹医术进步神速,是无月轻狂了。”
言罢,捧起那盒子匆匆离去了。
凤虞眼神呆呆,“阿妹,你是神仙转世吗?这可是无月新配出来的毒,连阿爹都解不开呢。”
凤兮笑意盈盈,眼中尽是意气风发,“所以我说阿姐说错了,论剑术,论医术,无月都是不及我的。”
凤虞撇嘴,神情郁郁,追着无月去了。
“姑娘,婢子回来了。”
阿月拎着竹编挎篮,从门外走进来,挎篮里装满了各种吃食。
凤兮苦笑,现下想来,怕是那时阿姐和无月就已彼此有意,倒是她沉迷剑术,整日钻研医书,未曾留意。
若是,若是那时候她能发现及时,也就不会同意阿爹给她和无月指婚,若是她和无月未有婚约,也就不会有后来种种结局。
不过还好,最后她还是成全了他们。
“姑娘你看,今日有你爱吃的果子。”
阿月将挎篮放置食几上,从中翻出袋果子递给凤兮,“姑娘快尝尝,这是香食铺子新出的雪花蜜饯糕,可好吃了,铺子门前挤满了人,婢子废了好大力气才抢到这么点。”
伸手接过果子,却见阿月眼巴巴望着。
浅尝一口,“太甜。”
“姑娘觉着过甜了么,那婢子下次不买了。”
凤兮点头,又摇头:“你一向喜食甜点,这果子你负责解决吧,下次还买。”
阿月笑眯了眼,“姑娘,这,这怎么使得?这果子可贵了……”
“那你便拿去丢了吧。”
“这更使不得,姑娘放心,婢子今晚就能给它解决了。”阿月拍着胸脯保证,又似乎想起什么,惊讶道:“姑娘,你还记得婢子喜甜食?”
这是她好久以前和姑娘说过的。姑娘记性一向不好,竟还能记得她的小习惯,阿月眼眶微酸。
“嗯。”凤兮轻答,“我还知道今日是成婚第三日,按律法,绍阳伯府该送嫁妆来了。”
“姑娘,姑娘你……”阿月眼泪落如珍珠,“你能记事了…你,你好了吗?”
“嗯,我好了。”凤兮笑着,“那日投湖醒来后,突然就能记事了,我也不晓得其中缘由。”
阿月胡乱抹着眼泪,“姑娘人好,老天爷开眼,总算熬出头。”
“快些把脸洗净,今日伯府送嫁妆来,全交由你管。”
阿月摇头,“姑娘,婢子只是下人,哪有下人替主子看着嫁妆的,现下你已全好,应当由你自个儿管着,铺子田产,管好了可都是银钱。”
凤兮轻笑摇头,比起打理这些嫁妆,她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做。
或许是重活一世,很多事情想着想着就通了,医者,在哪都可行医,药尘谷这一身本事,在她这里要发扬光大,行医最忌一心二用,若是还得打理这些个嫁妆,行医从何谈起?
只是现下这情形,她嫁进太子府,成为太子妃,想要离开不是件易事,想开个医馆还得从长计议。
不过也好,初来乍到,一时也寻不到住处,在这太子府住着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最主要的,太子不喜她,府里上下不喜她,这后院自然也就没人往来,她可以从后门随意出入。
这方院子看着应当是她成亲这几日才草草打扫出来的荒园,这样也好。
寒风凛凛,一青衣小婢急急行来,见了凤兮略略行礼,“太子妃,绍阳伯府送嫁妆来了,你看放哪合适?”
青衣小婢冻得脸庞青紫,手脚开裂。
想必是府里下等丫头,在主子面前不得脸,这才被派来她跟前晃悠。
“阿月,给她拿个暖炉。”凤兮指了里屋,“再给她拿盒膏药。”
小婢神情错愕,“婢子只是下人,受不得太子妃如此恩典。”
“下人也是人,也会冷。”凤兮道。
小婢神情复杂,府里人都说太子妃是瘟神,她出嫁当日太子便病重,若不是国师恰好归来,怕是……
可眼前的女子清秀亮人,没有点太子妃架子,她甚至说,下人也会冷。
阿月从屋里取来暖炉并着膏药,递给小婢,“姐姐快拿好,别冻坏了手,这膏药早晚擦一次,没几日你这手便恢复如初了。”
小婢搅着双手,不知该不该接。
“太子妃赏,不受便是罪,要罚的。”阿月道。
小婢这才伸手接过,暖炉入手,麻木的双手渐渐有了暖意。
“嫁妆抬到隔壁厢房吧,阿月跟着你去点,看了一天雪,我困了。”凤兮吩咐着,起身回了里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