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北的夏是干热干热的,白天灼而晚上爽,小风儿带过特别舒服,一整个夏天也就有几天晚上会热醒,其他时间一打蒲扇就能轻松度过。入夏开始,郝大龙就会常常在院里的菜田忙碌,春末播种的青菜间了苗后长得很水灵粗壮,拔出来扎成一小把一小把放在土篮子里,准备在大人们经常下班的路边上卖。拔了菜空出来的地方,郝大龙将土翻松,撒上种子覆了土,薄洒了一遍水,之后的每天傍晚都会依次浇一遍水,不出一周,就会冒出绿绿的叶芽。
由于郝大龙包了种菜的活儿,跟同一胡同菜长得很好的那家邻居刘叔经常讨论种菜的心得,因此混的比较熟了。有时候郝大龙隔着他家的栅栏说几句,有时候会去摸他家的大白猫顺便坐在炕上和刘叔闲聊一小会,但不敢多待,家里弟弟妹妹一会就能打造一片战场。刘叔看大龙这么瘦还啥都干,背后和自己媳妇没少说郝国强夫妻的不是,因为郝国强夫妇自从住到这边来也没和他们说过什么话也没打过招呼,跟没看见似的。但刘叔觉得郝大龙这孩子挺好的,实在肯干,所以每次从种子公司兑换一些菜种的时候,也会找些果树的种子,因为大龙叨咕着想要种果树。终于有次被刘叔搞到了几颗树种,自己留了一些,给大龙也备了一份儿。开春的时候,大龙隔着栅栏和刘婶儿聊着,刘叔正好回来,放在麻口袋冲着大龙笑着走过来:“臭小子!来干啥来~我给你带了个好东西,你要不?”。郝大龙扒着栅栏探头道:“刘叔回来了!我要我要!我啥都要!”刘婶儿看着他俩笑出声,说:“你俩聊吧,我得去喂喂鸡。”说完转身走了。刘叔把一个油纸包隔着栅栏缝塞给郝大龙,他接过迫不及待的打开,看完心里明了,小心翼翼的包好,包的时候手都在微微颤抖,郝大龙很开心,包好后抬头看着刘叔说:“刘叔,还是你对我好,老想着我,这是果树的种子对不?”“是沙果树和樱桃树的种子,你好好揣着别受潮,天暖和土不冻了就可以种了,种好了有两年就可以有相当不错的果儿了。”刘叔挺着背,脸上带着笑说道。郝大龙眼里闪着光,感激的说:“刘叔我给你拿几把小白菜吧,不能白拿你东西。。。“刘叔大手一挥:”哎~不用!送你的,赶紧回去吧,这会儿你爸也该下班了。“郝大龙如获至宝,和刘叔道了别,兴奋的抱在怀里跑回院子去了。于是郝大龙一直在等天气暖和,他打算春末夏初开始种,期间他也和刘叔学了一些种植的窍门,直待到6月才将处理的已经生芽的种子入了软土,此时东北深层的土也都缓得透透的,不再结冻了,正利于幼苗的成长。
郝大龙将沙果树位置安排在刚入大门处,沿着进院的砖石路边种,正好把菜地和砖石路隔开。沙果树其实就是海棠树,只不过在东北都叫沙果,成熟的沙果朝阳的那面红彤彤的,不朝阳的就是绿色的,口感酸甜,有的品种偏脆,有的品种起沙,但都很好吃,在那个年代,果树是很少的,郝大龙决心要好好的种。
种芽种下后,郝大龙用树枝和布遮了阳,为了保持温度均衡和土壤湿润同时避免暴晒。种了4颗只有两颗小芽最终活了下来,小芽们长到了秋天也还是个没有腿肚子高的小枝苗,但还好小树苗很强壮,根系长得很好,也不怕入秋上冻了,郝大龙会提前准备小布条,缠好保护它们。
由于需要在家看弟弟妹妹,郝大龙是很少出门玩的,因此也没什么朋友,邻居家也有和他年龄相仿的少年想找大龙玩,但都被郝国强凶神恶煞的骂走了,所以他们家就没有过客人。
郝大龙的父亲郝国强是个客运司机,有次带回来一条单位的废弃轮胎,郝国强是想修补下看看还能不能用,毕竟大的车胎难得。郝大龙等父亲上了班,他好奇的仔细翻看着轮胎,发现内胎有个小孔,是很好修的。郝大龙心里想着:”如果粘好了,可以用打气管子打气,如果能打上气的话。。。不就是个游泳圈吗?这样的夏天,如果带着它去河里玩一下的话一定很过瘾!嗯,快去快回应该不会被发现的。“
说干就干,哄睡了弟弟和妹妹,郝大龙就用家里粘自行车胎的胶水和补丁橡皮将内胎补好晾干,夏天胶水干的非常快,接下来郝大龙就用打气管子给内胎打足了气,放在脸盆中的水里看是否有地方漏气,检查一圈没有漏气的地方,郝大龙抱着”游泳圈“开心的差点跳起来。他马上收拾,就带了一条毛巾肩扛着游泳圈就直奔一里外的布尔河而去。
布尔河是燕吉市唯一的市内河,河水深些的地方会有小鱼,但没有大鱼了,许是附近老有人来钓鱼和戏水。传说这条河每年夏天都要吃掉两个孩子,但也没见人少来。郝大龙扶住挎在身上的游泳圈,将外裤和毛巾放在岸边石头上,找了个水浅的地方,那里同样也有别的人在这儿下河。郝大龙弯腰将水拍在身上适应水的温度,慢慢走入河中,齐腰深的时候,他就趴在游泳圈上,后脚像条鱼尾巴一样扑腾推水,双手合并向两侧推水,便在河中游了起来,虽然不熟练,游得距离很短,但郝大龙感觉很久都没这样开心畅快了。身边不时有身手好的人游来游去或是打水仗,郝大龙就沉浸在这快乐的氛围中,反应过来的时候太阳已经西斜。郝大龙感觉心跳像错了一拍,下意识的想:坏了!他赶紧上了岸,将短裤拧干水,毛巾简单擦擦,套上外裤扛上游泳圈就飞奔回家。
等到家的时候,大门开着,进了院子看到主屋前坐在板凳儿上抽烟的父亲郝国强,他已经等待多时了。由于他想修胎所以和别人交班儿早回来了两个小时,看到外胎还在,内胎和他这个大儿子都不见了,三个孩子已经醒了,哭哭叫叫的好不热闹。郝国强憋着一肚子火,在看到郝大龙挎着内胎头发还没干的样子,就猜到了七八分。郝国强起身将烟踩灭,然后去板棚子捡了根趁手的家伙,朝着郝大龙走去。郝大龙像被使了定身术一样想跑却跑不了。就这样被父亲抓住一个小腿倒着用木棍教训了半个多小时。
郝大龙只感觉自己浑身疼到炸裂,之后又仿佛睡着了一样但又突然被剧痛叫醒,如此几个反复貌似终于结束了。郝大龙趴在地上,仿佛听到贾玉文回来的声音,但视线已经模糊,鼻子里有热热的流出来。过了好一会,郝大龙自己爬了起来,发现除了他,晚饭都吃完了,也没给他留。郝大龙忍着疼打了半盆水简单擦洗了下,就忍着疼躺在炕上睡了过去,临到快睡着的时候还能听见父亲跟母亲数落他的不是,有多么的欠揍云云。
白天的喧闹和夜晚寂静形成鲜明对比,偶尔几声犬吠,家家户户晚饭后也没什么娱乐,都早早的入睡了。夏夜,郝家的房门和窗户都敞开着睡觉,一家六口并排躺在炕上,不一会大人们便鼾声如雷了,小孩子们要么磨牙、要么张着嘴留着口水,这时候郝大龙反而醒了,他睁大双眼看着窗外的夜空,繁星点点布满苍穹,伴着丝丝缕缕的云,月亮的光照得院子都亮堂堂的,伴随着蝉鸣,他就这样专注的看着,仿佛自己进入了外太空一般,他的身体慢慢变轻,腾空飞了起来,飞向那繁星烁烁的蓝色夜空。渐渐的,郝大龙也进入了梦想,梦里不再有任何任务,他可以自由自在的飞向月亮,星星都快速地掠过身边,远远拉在了他的身后。他就这样飞着,直到天蒙蒙亮,郝大龙被父亲捅醒,才爬起揉着眼眶,心里还在回味翱翔的滋味。
夏天天亮的早,早起空气的清爽能让人为之一振,尤其太阳出来之后,阳光的温暖裹着泥土和蔬菜散发出的清新味道,此时劳作,新的一天也就顺其自然了开始了。可是到了冬天,早起就成了一件极其痛苦的事情。冬日的清晨天还黑着,外面和气成冰,郝大龙就开始挑水、做饭、洗菜和洗衣,如果要烧炕和烧热水,就必须得有煤炭和柴火。当时的东北煤炭有限,都是需要按人头分配的,城市里的树木也都禁止砍伐,为了一家人的冬日取暖,郝大龙就必须挎着大土篮子,去5里外的工厂外倾倒的煤渣堆里去捡煤核,所谓煤核就是燃烧没完全的煤,从工厂废弃的煤渣堆中捡出黑色的部分,可以拿回去继续烧。至于柴就要去13公里外的石人沟砍树枝来做柴火了,主屋前板棚子里那高高的柴火垛,都是郝大龙的成果。
1968年冬,石人沟下了一整夜的雪,齐腰深的雪中耸动着小小的人影,一个干瘦的少年正拼了命的攥紧扛在肩上粗大的麻绳向前攀行,少年脸上的破围巾和棉帽子上面覆着厚厚的一层冰霜,手套有破洞,棉花跑的快干净了,手中攥紧的麻绳另一端是系在一个没有轮子的木爬犁上。说是爬犁,其实就是几块大木板子拼在一起的,上面载着比他身子还高的树枝垛,这些树枝用麻绳系在爬犁上,还有斧子和镰刀也绑在一起。他一边奋力向前拖,一边还要注意看着后面别左右倾倒,一旦翻了要想周起来,就很难了,大雪的深山沟人烟稀少,想喊来个人帮忙是不可能的,喊来几匹狼也得看运气。
这个雪中拼命挣扎前进的少年就是郝大龙,每年冬天他都要往返多次,才能满足家里一冬的燃料供给。有时候回到家,鞋子和脚都冻在一起,为了脱鞋还用刀子将鞋带挑断,慢慢将鞋子从脚上剥下来,脱得慢了,脚上的冻疮就更多了。
弟弟妹妹们还好奇的看着他脚上的冻疮,郝淑英说:哎呀,哥哥脚上长了红眼睛和紫眼睛!”三个孩子呼啦一声吓得跑开了,这下唯一的观众们也没了,郝大龙用同样长了“眼睛”的手捂着脚,心里想着秋天的时候一定要去山上找乌拉草,晒干了絮到鞋子里,冻疮就能好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