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却前几日的新鲜,我对寺庙内的生活颇感乏味,又萌生出倒不如做回莲花的想法。这济源和尚生活简直是无聊透顶,我现在不用打眼看就知道他在干什么。
我在济源吃斋饭的时候好奇地凑过去,一碗白饭就着一盘青菜一碗豆腐汤,果然是和尚,都泛不出一点油光。我看着济源落筷,慢条斯理地吃饭,明明这菜看起来如此地寡淡无味,却被他吃出来珍馐的感觉。
“你吃吗?”济源被我看得不好意思,便就问我。
我倒是被他这么一问恼了起来:“济源小和尚,我问问你,我的真身是什么?”
“莲花?”
“就是啊,都是草草木木的,这盘里的青菜算得上是我的远远远远亲了吧,你居然叫我吃菜!你这小和尚,好坏的心肠。”我想着要逗一逗这小古板,就别过脸生气不看他。
济源像是有点急,就赶忙问我:“那你平日里都吃些什么?”
“饮人血啖生肉。”如此说着还向前倾着做了一个鬼脸,但似乎这对他来说并不受用,还笑了起来。就像……诶,常年在寺庙里,见得多了古板单调的僧人和真心假意过来祈福的香客,倒是没有见过这样的笑容。和城东那位病恹恹的小公子苍白的笑不一样,倒是有点像在寺庙的高墙外面放纸鸢的孩童,有点稚气。
我倒是端了起来:“高低还是个孩子,不经吓。”努努嘴就想着,济源也才是个十七八岁的孩子吧。
又想起之前在厨房听见的话,我问他:“京城不好吗?你怎地到这里来了?”
“师父叫我回来的,说我天资愚笨,要把所有佛经都抄三遍才可以回他身边去。”
“别听你师傅瞎说,你是我见过的最像和尚的小和尚,真的。”我看着很真诚,其实我也真的特别真诚,济源长得眉清目秀的,和城里的读书人一样,而且少言寡语得也像极了能有所作为的。哈哈,但是一个和尚需要什么作为呢?
翌日,早上找不到济源,我把他平日里会去的地方都找了个遍都见不到他,边气鼓鼓地坐在莲花池边上。莫不是回宫里去了?我猜定是宫里的哪位公主、郡主的看上了济源小和尚,也就他还傻傻相信师父说的天资愚钝的借口!越想越觉得气恼,便脚一蹬,扬起一片水花来。
没成想济源就这样出现在我身后:“不得在寺内放肆。”
我听见是济源,就立马站了起来,问:“你今天去哪里了?又不抄佛经、又没有诵经的,做和尚的哪有和你一样懈怠的。”
“我去山上给你寻了些吃食。”如此说着,济源的脸还红了起来,一手将一个青色的小瓷瓶递过来,另一只手将手中的佛珠拨得飞快。我眼角带笑,看见他微微发红的指尖又想着打趣下他,就轻轻拂过他的手指才接过瓷瓶,软软地问:“小和尚,这是什么?”
“昨日冒犯到姑娘,今以百金露赔罪。”济源像是触电一般向后退去。
“山上百金花可美?”
“甚美。”
“相比起庙内莲花呢?”
济源支支吾吾说不出一句话来,从各有风姿又说到众生平等,面色涨得绯红,看来佛经没有告诉他评价的唯一标准就是心。
我也不再打趣他,这事就像翻了一篇,此后我们谁也都不曾提起过,济源在房内抄书诵经,我也识相地不去打扰,只是坐在他屋外的一颗银杏树上,阳光被层层叠叠的叶片割得稀碎漏在我的衣上,我打开小瓷瓶,放在鼻下一闻,不见草木香、不见百金花香,屋内的墨香、纸香却争先恐后地钻进我的脑袋。
日子久了,我又觉得无聊,想着还是做回一朵花吧。但我发现城东病怏怏的小公子居然可以看见我了,等我兴冲冲地要冲进内院想要告诉济源的时候又被僧人拦了下来,我便猜了个大概,可能是天天听济源诵经,我这法力也蹭蹭地上涨,现在已经是人人可见的地步了。
我正想化作城东小公子的模样混进内院,却冷不防地和他打了个照面,因为惊吓他的脸色都变得白里透红起来。我也被惊得一下子恢复了原形,赶忙拉着小公子躲进了假山,絮絮叨叨地说了一通,才让小公子冷静下来。
“你只能仿着别人的样子变吗?”
“嗯嗯,照理来说是这样,就像临摹,我们做妖精的又不是女娲,是不能凭空化作一张新的人脸出来的。”
“我可以把脸借给你。”
“嗯?”我对小公子的话有点不理解,什么叫把脸借给我?
“姑娘苦于妖精的身份,我苦于不久于人世不能侍奉双亲,倒不如姑娘将我替了去,只需日后替我侍奉爹娘便好。”如此说着,小公子的眼里便闪着点点泪光。
“好嘛好嘛,我一定会把你的爹娘当做我的爹娘的。那我现在可以变成你的样子吗?我去找一趟济源和尚,你在这里等我,我去去就回。”
变作一男子模样果然变得畅通无阻起来,我在内院找到济源说大家都已经可以看见我了,可能要出去避一避风头,我没有和他说小公子的事。
我以丫鬟的身份进了李府,城东李居安小公子的家。虽说是丫鬟,但是我什么杂役也都不需要做,小公子对外说我是他的救命恩人,吃穿用度一如李府小姐,每日就听小公子和我说一些儿时趣事,事无巨细桩桩件件都讲给我听,唇干舌燥后便教我画丹青,从花鸟鱼虫到人物肖像,闲得无聊还教我玩扇子。我也在有意无意地观察着小公子的一举一动,像是小公子笑的时候笑不露齿,会展开扇子挡住下半张脸;思考的时候会轻轻地用扇子叩鼻尖或者用手指轻叩桌面;画丹青的时候总会在盖的章旁边画上一朵小小的海棠……
白天的时候,若是我想见济源了,便拉着小公子一起去寺庙烧香,然后拿着新画的丹青给济源看,顺便让济源在我新画的扇面上题字,济源的字很漂亮,遒劲有力,许是佛经抄多了,连字都变得好看起来。
在李府和寺庙之间的生活,恍惚间已经半年有余,济源的话越发地少了,越来越像一个古板的和尚;小公子的身体时好时坏的,好的时候还能带我去香山看枫叶,坏起来就只能躺在床上,嘴巴都变得和脸一个颜色。
李府——
小公子面色不好,硬撑着回李府以后,跌跌撞撞地就往床上倒去,我想去扶,却被他一把甩开,背对着我咳嗽了几声,又慌乱地把沾满血的手帕攥紧在手心里。
外面有丫鬟在叩门,说是老爷夫人寻了位神医给小公子诊治。为了不让李府上下起疑,近来的一月我已经渐渐化作小公子的样子与他们接触,照理来说现在我就应当化作小公子的模样出去,但见到小公子咳血的模样,我的腿就像灌了铅一样走不动。
小公子缓了半晌才凶巴巴地开口:“穗岁!不要忘记你的本分!”
“穗岁知道。”眼泪在眼眶里打着转,这一月小公子的身体格外不好,对我便更加严厉起来,我也变得和他越来越像,画得一手好丹青,手里总是把玩着一把扇子。
我化作小公子的模样,跟着丫鬟去了前厅,神医替我把了脉,说:“小公子身体现下恢复得很好。”
老爷很高兴,引着神医去喝茶,夫人则双手合十,嘴里嘟囔着:“菩萨保佑,菩萨保佑,菩萨保佑我们居安平平安安。”如此说着眼里的泪就像断线的珠子一样往下掉,将我搂在怀里的时候,我的衣服都湿了一块,我感觉我的心里也湿了一块。
等我回到小公子身边的时候,小公子唇红齿白地躺在床上,就像神医说的那样,小公子说不定恢复得很好,我快步化作自己的样子上前,却感觉小公子的眼睛很是疲惫,抬手去碰他的唇,之间一抹红,果然小公子抹了口脂。
我眼里噙着泪,有点生气:“你是不是快死了?你赶紧养好你的身体,你的父母你自己管,我可不管。”
小公子吃力地抬起手摸着我的步摇:“穗岁,跟着济源那么久还不知道生死由天的道理吗?我是人,人都是会死的,只不过是早晚问题,但是我知道穗岁不会让居安死的。”手上稍一用力,逼迫我看着他:“穗岁,你答应我的。”
我哭着应,我就猜到,小公子快要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