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装作没听见，自顾自地翻看这本地理选修。书内的笔记果然清晰有条理，堪称优秀。
他合上书页，赞叹一声。一旁的蒋心末大概又刷完一页试卷了。
这个男人相貌之柔和美丽，与头发全无关系——他留着圆寸，和光头已无大别。这并不妨碍他脸上少女样的可爱和动人。纯白板正的衬衣领，更加衬托了他肌肤的白皙。瞳人剪秋水，眼似秋波横。而落霞横飞中，有拖着长长尾羽的凤凰来栖。水边是迎风轻舞的柔草。上天把一双勾魂夺魄的美人眼强加给这个男人，叫人分不清是厚赐还是惩罚。他说话粗声粗气，听起来是不太自然的刻意，叫人联想到社会大姐头。她暗暗的，也常为此忍俊不禁。
她不敢多瞧他——只是偶尔地偷瞄一眼，已令她心魂俱酥。
“你知道了我的名字，不告诉我你的吗？”她笔速飞快，完全不耽误做题。
他想了一下，“这不过是一次偶然的交汇，那没有意义。”
“你还想和我长期交汇吗？”她笔下不停，完全不受影响。
他会意一笑，“你这样的美少女，任谁不想？只是我，已不再是一匹野马了。”
她顿了一下笔，仿佛太阳没入地平线，脸上的光彩一下消失了，“不意外——但我问的是名字。”
“叫我叔就行。”他坏笑着。
她不以为意，打量他一眼，“一个名字而已。当然，要是你坚持，我也不勉强。”
他没有答，安静看她忙碌很久，忽然引逗似的，说：“前儿个看新闻，有个16岁的高一男生被保送翰林大学本硕博连读，人家不仅不用高考，连中考也没参加过。你这么辛苦，是不是还要参加高考呀？这么用功，是不是‘以勤补拙’呀？”
她好气又好笑，但也对此不屑一顾，没有正面接招，“你这个问题好幼稚。人各有命，条件好不是放弃努力的借口；条件不好，以勤补拙更是正道坦途。考场如战场，军队不也时时演练，有单纯靠天分打仗的吗？”
他投来赞许的目光。
“你觉得我是什么类型的？”她好奇他对自己的看法。
他没有直接回答，“战斗机、军舰，我喜欢的，美观的，让人赏心悦目的，战力也往往不同凡响。”
她笑了笑，搁置片刻才问：“你喜欢我？”
他笑而不语，也搁置片刻才答：“你肯定战斗力不俗。”
两人相视而笑。她一个人低头做题，又偷偷笑了很久。
楼道里忽然响起杂乱的脚步声，有男孩们放纵的大笑交织。蒋心末似乎很在意，凝神竖耳，一动不动的，仿佛洞口望风的野兔。
“哈哈哈……石头，你小子净吹牛皮，还他妈没进去，就缴枪了！”
“吹什么牛啊辰哥，没好吹，就那几个S包，你去也轻松搞定。还得说咱宽哥，太牛了——清纯漂亮的名牌大学生！我这一个高中生，哪把持得住啊！”
“那他妈都是专业的，演给你看的，纯S鸡！不然能轻易接受咱哥几个？”
“这就叫不打不相识！以后咱都团结在宽哥身边，妥妥的亲兄弟！你大我一年级，就是我辰哥！”
“怎么都管你叫石头啊？没来由。”
“怎么没来由？宽哥每次玩亚索，他这个逼必定秒选石头人。”
“靠！舔狗！——哎？你们怎么认识的？”
蒋心末推了大蒋一把，“你该走了。”
他抬手示意，“我听会儿，中学生的生活挺‘多姿多彩’啊。”美目炯炯，向她身上看来，又轻转眼珠，悄悄向下觑着。他的目光仿佛是有形的，扫过她身体，叫她一阵发痒，叫她暗自打个哆嗦。她搂着自己的胸，侧身背对，神色责怪。若不是他长得好看，这已经是极大的冒犯了。
“大木？他在篮球场上带一帮人打半场。宽哥来了要打全场——”
“打了一架？”
“这小子两米多高，挺能打。”
安静一段时间。
“嗯？没了？”
“没了。你猜得到。”
“对啊你猜得到。宽哥那么有钱，一起玩不快乐吗？”
“听说你学习挺好，自己考进来的。”
“提这个干嘛？”
“我听说宽哥学习也不错。”
“是啊，那简直是完美。身材、长相、家境、头脑——齐了。跟他比，我是绝对的屌丝。”
“大木是体育特长。”
“将来肯定去打篮球了吧……”
那帮男孩的声音渐渐远了。
蒋心末似乎放松许多，又提笔疾书。
他犹豫开口：“你为什么要这么拼命呢？你有漂亮的脸蛋和身段，很容易就可以搞到钞票——”女孩停了笔，定止了，直视着他。他有点慌，怕女孩误解，“我是说就算你考不上理想的学校，当个大明星、网红也是轻而易举的——我可没有别的意思……”
她注视着他，“不痛不痒”地笑，“脸红什么？年、轻……”
“我是说，机器人大规模应用，国家每月征收的‘劳动替代税’会均发给每一个公民，你没有收到这笔钱吗？就算不去工作，那笔钱维持生活也是够的。钞票变作了市场的选票，它不再是劳动价值的交换，你完全不需要为它拼命。就算你一个字不学，最差也不过是无法奢侈挥霍。当下的学习应该像孔明那样，读书观其大略，不需要‘埋首故纸堆’。你看看周围，再没比你桌上书高的了。”
她哑然失笑：“你觉得我是为了钞票而读书学习的吗？我还是那句话：孔明观其大略那是孔明的事，于我无干。”
他年长她许多，她身为后辈言辞未免有教训之嫌。他板起脸不说话。她却仍不识趣，反而笑嘻嘻的，继续“刁难”他。
“你既然提到了‘货币不再作为劳动价值交换的媒介’，我就问你一句，市场上的人们在交换什么，为什么作为价值交换的场所，市场仍然存在？”
“嗯……当然是……他们当然是在互通有无。”
“那我再问你，货币作为价值的一般等价物，在那些‘既不付出体力劳动又不付出脑力劳动的人’手里，等价的是什么？”
他完全被问住了。“他们是在投票？按我的理解，货币的性质已经变了。”
“我的理解是：活劳动中的体力劳动已经被完全取代了，但脑力劳动仍大部分依靠于人。市场仍然存在，人们仍然在交换劳动价值，只不过交换的是脑力劳动所创造的价值，尤其是创造性的脑力劳动价值。”
这一解释让他也头脑为之清晰，但他仍不甘心完全落败。“那些不劳动的人，他们也参与经济活动，他们手中的钞票还不是变成了市场的选票？”
“那不是选票，那是施舍和稳定剂。”她直截了当的回答令他心头一震。
“是啊……没有他们，人类社会照样运转……”他思考片刻，喃喃自语，“没有他们，也只是市场回缩到正常规模……”
“人的社会价值是人的社会生命。你劝我不用如此拼命，是因为你已经走过我所处的年岁。我不懂我存在的意义，但我想有存在的价值。”
他彻底理解了她，“是我浅薄了。”
久之，她又搭腔：“你在部队工作？”
“是战斗。”他从沉思中回神，骄傲且高调地纠正。
她惊讶于他激烈的反应，假装不信，也故意引逗于他：“战斗？不会吧？当代兰陵王？有没有定制面具呀？”
他微微横眉，笑容收敛，不太高兴，但面色还残存着温柔，“现在就戴着呢——”
她想是自己说错了话，整个人滞定，不敢呼吸。
“专门和十七岁的小女孩战斗。”又笑了。
她立即撂下笔，伸手欲摸。他急忙斜开身子躲避。
“不行，签了销售合同。”
她笑容僵了：“那还上展厅干嘛？”
他的笑容也尴尬住了。他心想，也许，她的意思是：若给不了结局，就不该开始。
他清楚自己不负责任，是带着一点满足自己喜欢的私心，接近她的，因此面容上带了些歉疚。
“对不起……我、我不是故意的……”
她了然点头，“你可以走了。”说完又埋头忙碌，再不理会，像他从没来过一样。
他从未见过如此干脆利落的人——面对他的绝世容颜，鲜有人能做到喜欢但不贪恋。这个休止符画得他难以言说。
“快快快快快！挺住！”
楼道里陡然响起嘈杂，脚步声纷乱。
“我草！不行了！”
“我去！又酸又臭！”
“你他妈差点淋人家一头！”
“你喝不了白的啊！”
“逞强干什么，都自己兄弟！”
“咳咳！喝之前还不是自己兄弟呢！”
“你这都第几回吐了？不行下午课也别上了！”
“草！说得好听！你不会喜欢那只莲花鸡罢？看兄弟们轮流上，心里不是滋味儿……”
“去去！快滚！我他妈再贱也不对鸡动心！”
“我这有点纸，留着屙屎的，赏你擦擦上水吧。”
“滚滚！都他妈恶心我！我嗓子烧得冒烟，去卫生间洗洗漱漱。大木，去给哥哥买水。”
“我才不亲自去呢！你不配。我打个电话。”
擦地的脚步声响着，有两个男孩——一个搀着另一个——经过这间教室门口。
“石头……”搀人的男孩拍拍低着头的同伴，“快他妈看！正点！”
叫石头的男孩烫着纹理碎盖，眯起眼来细细打量教室里的大蒋。
“这……这他妈是什么！我晕死了，看不清啊！这娘们怎么没头发！”
“是啊！怪吔！没头发还这么美！妈的！我现在就要草死丫！”
“我去！见色忘义！”
那男孩抛下石头，快步到了二蒋课桌前。他觑着色眯眯的眼，上下打量大蒋。
大蒋平静应对，解了几颗扣子，露出结实的胸肌。
“男的？”
“你说呢？”大蒋发出低沉的声音。
“草！他妈晦气！”
石头在门外喊：“辰哥，陪我过去，先洗把脸。”
辰哥是正常的个头，1米7左右。石头比辰哥稍矮，在同龄人中算发育迟缓。
那两人奔卫生间而去。小蒋抬眼看大蒋，认真地说：“你得赶紧走。”
“那，叔叔走了哦。”大蒋起身，从内兜摸出一个比乒乓球略小的鬼工球，递给她，“这个给你，是我自己做的，十二生肖。”
过了好久，直到他以为她太专心没听见，她才抬头看他，目光如初见时坚定且深邃，“留作纪念？那没有意义。”
“这不是纪念，是对你的肯定。”他强调。
她不动声色跟他对视，像在诘问什么。片刻，见他仍伸着手坚持，才终于动笔，对他的好意不管不顾，“我蒋心末还需要别人的肯定？”
“这个镶金了，是我的一点心意。”他柔声说。
她仍无动于衷。
他不太明白，毕竟他们刚才相处得还算愉快。
他擅自把鬼工球放到她桌上，抬腿就走。
“喂！”她朝他招招手，示意他回来，“这是牙雕套球？是象牙的吗？”
这个精巧的小玩意儿浑然天成，外面雕着金猪，透过镂空用笔尖逐层拨弄，依次雕的是鼠、牛、虎、兔十二生肖。最里面的实心球却不是想当然的狗，而是鸡——和倒数第二层颠倒了。
他被她逗笑了，这才停住脚步。“我怎么会用象牙？是玉浆打印出来的。我只做了构思，3D模型和镶金都是找人做的。这个添加了荧光物，晚上会发光。本来是想只让生肖图案发光，但是太复杂了。”
“你是属猪的？准新娘比你大两岁？”她问得很突然。
“你真是聪明过头了啊……”他一面称赞一面犹豫，终于还是肯定了她的猜测，“不过我是属鸡的——但其实新娘她属猴，比我还大一岁。可是她不讲武德，她把生日改了……”他忽然无奈低声，变成了嘟囔，“那我能有什么办法……”
她哑然失笑，瞧着“不争气”的他，似乎在说“让我说你什么好”。
“这个我坚决不能要。”她斩钉截铁，拉过他手，试图强塞给他，“信物，凭证、凭据，我收藏别人爱的凭证做什么？信，诚实不欺。这上面寄宿着美丽的灵魂，它既已有所属，就不该在我手里成为囚徒。”
他感动于她的真诚，可两只铁拳攥得更紧，铁了心要她收下。
“你非常特别，在十七岁的年纪里，你属于歼星-6导弹，能打到太空去。我来没有准备，更不打算回，但我十分希望给这次相遇打上记号。我应该说还很年轻，却已经像老人一样喜欢缅怀过去了。这算得上珍贵的记忆，我不想它被尘封，总要留下点什么。你就当它没有次序，只是普通的十二生肖。”
他的言词也是恳切，话说到这个份上，她也不愿固辞，总有人要让一步。
“好吧——”她话刚出口，突然后门一声巨响，乌泱泱涌进十几个人高马大的“男团少年”来。
为首之人个子稍矮，留着亚麻黄的谢尔比发型，穿着白色运动鞋、松垮的黑色阔腿裤和复古格纹西装——辨不出牌子，但气势特别威压，有权势之感——看不出是学生还是社会闲散人员。那人瘦脸剑眉，愤怒地龇着白牙，棒棒糖一样叼着根细长的电子烟，有一点痞帅。其带着辰哥、石头，在身后众人隔半米距离的簇拥下，面色凝重地走到后部居中，与二蒋正对；手插兜里面与二人对视片刻，忽然面色阴沉，嘴角拧动，朝静观其变的大蒋面部毫不客气一指，霸道叫嚣：“敢动我向恒宽的女人，给我揍他！”
立刻，五个站后排的小子抄家伙从人群中挤出来，堵在教室过道，远远的，挥动、拍打着手中武器，摆出阴狠嚣张的脸色，朝大蒋勾勾手，又蛮横指指地面。
“过来挨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