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考完“鲁美”的那个晚上,我们就决定连夜坐火车回家了,回家这件事儿,刻不容缓。我们都太累了,已经再没有任何精力做别的事情了,此刻的我们只想马上回到我们的各自家中,躺在那亲切的被窝里,大睡三天三夜,其他的什么都不管,任凭外面山崩地裂,风雪交加。
在火车站候车厅等车的时候,我发现等车的大部分人也都是艺术生。我们这些学生很好辨认,最大的特点就是身边总是有画板和画箱的出没,发型都很糟乱,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沧桑气,像是些无家可归的野孩子,还留着一口气,苟活于人世。
随着火车开车时间的临近,候车厅里的艺术生越来越多,这让我捏了一把汗,因为我们买的票都是无座的,如此看来,我们要在火车上站一夜了。
我对姜恒说:“这么多人,到时候又要挤了。”
姜恒点点头,什么都没说,他的眼神已经放空了,那是疲惫的征兆。那一刻他有可能想的只有两样东西:一个是吴晓,一个就是家里的那张床。
秦青正在细心的照顾着韦菲,他叫韦菲把手套戴上,又把自己的手套戴在在韦菲的手上,然后说:“这样就不冷了。”
两只手带着四只手套的韦菲笑着拍了拍手,然后头一倾,靠在了秦青的肩上。
这几天在沈阳,秦青的变化很大,以前我总是觉得他是一个爱泡妞,没有责任心,又不会照顾人,只会耍嘴皮子的人,但自从他和韦菲在一起之后,有点脱胎换骨的感觉,我想这个浪子这次是找对人了,他心甘情愿的被韦菲降服了。
我正沉迷在这对小两口的甜蜜爱情之中,我的肩被一只手“啪啪”的拍打了两下,我回头一看,是唐龙。
他耷拉着眼皮目不转睛的盯着我看,那种表情似乎在告诉我他有事想和我说。我清了下嗓子,转过头去揉了揉眼,然后同样耷拉着眼睛回头看着他。几十秒钟就这样过去了,我俩就这样面面相觑。
在一旁的姜恒看着我们俩,也不说话,同样耷拉着眼皮。
终于,我开口了,用很冷漠的口气:“说吧,什么事?”我那略带沙哑而富有磁性的声音,浑厚的蔓延至唐龙的耳朵里,覆盖了周围所有的噪音。
唐龙用舌头润了一下那干裂的嘴唇,咽了口吐沫,问我:“有座么?”
我低头,从裤兜里慢慢地掏出一张火车票,看了看上面的两个字——无座——然后平静的对唐龙说:“这个真没有。”
“我有。”
“管我屁事。”
“想坐么?”
“屁话。”
“我可以在途中让你坐会儿。”
“什么条件?”
唐龙朝我伸出了两根手指,那是一个抽烟的姿势。这个举动让我有点吃惊,但我依然用很冷漠的语气问他:“要烟干什么?”
“抽。”
我从外套的内兜里拿出了一根表面已经有些褶皱的烟,递给他。
我接着问他:“什么时候学会的?”
“刚才。”
“出什么事了?”
唐龙低着头,看着手中的烟,没回答。
过了一会儿,他问我:“有火么?”
我从兜里掏出火,帮他点上。
他深深的吸了一口,缓缓的把烟雾从嘴中突出。要不是这个过程中他猛烈的咳嗽了几下,那熟练的动作,会让我觉得他的烟龄其实比我还长。
我说:“这儿不让抽。”
唐龙问:“谁说的?”
“公共场所不准抽烟,吸烟室在那边。”
“有我妈在,哪都不让抽。现在她不在了,谁还能管了我?”当唐龙说完这句话我才发现,唐龙的母亲没有在他身边,而在这之前,我一直以为唐龙身后那个黄脸婆是他母亲。
“你母亲不在了?”
“恩。”
“你把她怎么了?”
“我没把她怎么,她只是到该消失的时候了。”唐龙的这些话让我觉得,他终于对他母亲下手了。
“你还是没有忍住?”
“换做是你,你忍得住么?”
我脑子里迅速被他母亲那喋喋不休的身影填满,就在我要崩溃之前,我从那些暴力的画面中挣脱出来,然后拍了拍唐龙的肩:“难为你忍那么久了。”
唐龙盯着烫红的烟头,委屈的叹了口气。
这时姜恒终于说话了:“你妈她什么时候走的?”
唐龙说:“三天前,那天中午我们大吵了一架。”
我问:“这几天你怎么熬过来的?不害怕么?”
唐龙叼着香烟的手颤抖着,耷拉着的眼睛突然睁大,我也终于看清了他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球。他有些惊恐的说:“怎么会不怕,虽然她不在了,但是我一直觉得她没走,就在我房间里,平日那些训斥我教育我的声音没日没夜的在我耳边响起。”
我要让他从那些可怕的阴影中走出来,所以我必须让他再回忆一次那些恐怖的时刻,于是我接着问:“她是怎么走的?”
唐龙沉思了一会儿说:“应该是坐火车吧,飞机票她买不起。”
姜恒听完这句话后走开了,到墙边倚着墙蹲下了。
我接着问唐龙:“为什么和她吵架?”
唐龙把烟往地上一丢,狠狠的跺了一脚说:“我真的受不了她了,她不是骂我不争气,就是和别人吵架。在过去的这几个礼拜,她已经得罪好多外地的家长了,还和两名报考工作人员、一名饭店服务生吵起来过。”
唐龙说完,我在自己的脑门上摸了一把汗,心想:把他妈的战斗力分给我一点,我就能脚踩祥云,赤手空拳的飞回家了。
这时,广播终于传来了检票讯息,一候车厅的人突然有了生气,大家争先恐后的往前挤,本来又臭又长的人群队伍,马上变得又短又粗。
我妈提着行李箱,告诉我快往前挤,但我认为根本没有往前挤的必要。我就闭着眼睛,背着画板,右手提画箱,左手握车票,被人挤着往前走,偶尔还会被挤得双脚离地。我知道,就算我往前挤,也挤不到座位,还不如这样顺其自然,被人挤过检票口,再被人挤上车,不费一点力。
那晚的火车坐的很刺激,我们几个人所在的车厢人气鼎沸,初步推算那一节车厢人数应该不低于三百人,我怀疑我们这些大连的考生都挤到这一节车厢里来了。一幕幕悲壮的景象在我们面前上演,被挤哭的女生不计其数,操爹骂娘的声音不绝于耳,很多人被挤得不得不踩在皮箱上。随着车厢内人们的狂躁,温度不断升高,而冬天车厢又是密封的,不开窗,导致几名嚎啕大哭的女生一度缺氧、晕厥。还好我们几个人没有座位,在哪呆着都一样,所以不必挤来挤去了。唐龙那晚也没有坐到座位,不是因为他的座位被别人抢走了,更不是因为他假仗义留下来陪我们,而是因为他把日期记错了,买的是第二天的火车票,所以他才会买到坐票。
火车到家的时候已经是早上四点多了,天还是漆黑一片,从火车站出来,疲惫的我们没多废话就各自打车回家了。
回到家里我没有很快的睡着,反而有失眠的征兆,难道这几个小时的行程也有时差?我睁着大眼瞪着天花板,然后环顾四周,越看越清醒。被子散发出一种熟悉的味道,那种味道证明,我终于活着回来了。
第二天母亲大发慈悲准我在家休息了一天,之后就赶我去上学了。我以为她会准我在家休息一周的,事实证明我想太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