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凌与怀王快马加鞭回了京城。
路上危险,到了京城附近反而安全了。
两人先进宫拜见天子。
怀王遭倭寇余党刺杀生死不明的消息在京城已经传了一个多月,关系到儿子的安危,明德帝忧心不已,此时看到活生生的儿子,龙颜大悦,先重重赏了儿子侄子抗倭之功,才对钟凌道:“怀璧先回去吧,你们兄弟俩这么久没有消息,你父王也很是担心。”
他跟儿子有贴己话要说,外人不便在场。
钟凌识趣地告辞,倒退着走出大殿。
殿外,初冬阳光惨淡,放眼望去,偌大的皇宫更显寂寥。目光投向真定王府的方向,钟凌心底没有丝毫回家的暖意。父王会担心他?别说他只是失踪,就算有人将他的尸首抬回去,那人也不会眨下眼睛吧?
可那是他的家,他只能回那里。
出了宫,钟凌接过小太监牵过来的马,不急不缓地朝王府行去。
不消两刻钟,便到了真定王府门前。
他的贴身侍卫陈朔早就在门外等着了,看到他骑马行来,陈朔激动得面色发红。当时二十几个刺客追杀,怀王还受了伤,他虽然带着人引开了刺客,然二爷迟迟不归,他忍不住往坏了猜测,此时重逢,竟恍如隔世。
“府里如何?”钟凌没有属下那么多感慨,边往正院走边问。
陈朔低声道:“太后去五台山祈福,世子爷也去了,说是腊月里才回来,其他一切如旧。”
钟凌嗯了声,跟他料想的差不多。
到了正院,陈朔不用他提醒就在院门口等着了,钟凌自己往里走,对上堂屋正门,看到里面一家四口。
真定王钟守正也看到次子了,他将怀里五岁的幺儿放到地上,摸摸他脑袋道:“你二哥回来了,钧哥儿去接接。”
男娃扭头看看,有些害怕地缩到父亲怀里,抱着父亲道:“二哥凶,我不敢去。”
钟守正笑了笑,没再勉强。
坐在第三任真定王妃谢氏下首的钟岚已经很懂事了,看看母亲,她笑着唤胞亲弟弟,“钧哥儿过来,姐姐领你去迎二哥。”
钧哥儿这才不大乐意地从父亲腿上跳下地,跑到姐姐身边,紧紧攥着姐姐的手,怯怯地看向外面。
“二哥回来了,吃过早饭了吗?”钟岚在门口停下,浅笑着问走进门的高大男人。
十岁的小姑娘,模样酷似谢氏,不笑的时候文文静静,笑起来温婉大方,从小到大礼节上让人挑不出错,而她作为真定王府唯一的姑娘,也是备受王爷钟守正宠爱,每个月的月例跟三位爷一样。
钟凌与这对儿同父异母的姐弟没什么感情,淡淡应一声,走到钟守正身前行礼:“父王。”
对那边只长他八岁的谢氏视若无睹。
谢氏也没看他,面无表情看着自己的一双儿女。
钟守正习以为常,皱眉问次子:“怎么回来这么晚?没出事吧?”
钟凌垂眸道:“遇到几个刺客,好在有惊无险。”
钟守正点点头,摆手道:“奔波了一路,先回去歇歇,晚上到这边来用饭,父王为你接风。”
没有问刺客是谁,没有问儿子有没有受伤,也没有问他这段时间躲在何处,好像儿子回不回来,都与他没有太大关系。
钟凌走完过场,转身就走了。
钧哥儿继续赖到父王腿上,高兴地问:“什么叫接风啊?有好吃的吗?”
钟守正哈哈大笑,捏捏儿子的小胖脸,扭头同谢氏道:“整天就惦记着好吃的,跟你一样。”黑眸里带着难以察觉的讨好和丝丝情意。
谢氏是个冷美人,闻言蹙蹙眉,起身道:“我那边还有事,先带岚儿回去了。”
钟守正笑着看她们娘俩走远,抱起幺儿道:“走,父王教你读书去,钧哥儿功课背得好,父王就让厨房给你做好吃的。”
钧哥儿不喜欢读书,却也不敢不听父王的话,乖乖地由父王抱着去了书房。
长风堂里,钟凌换过衣裳,躺到榻上闭目养神。
脑海里不受控制浮现那一家四口说笑的画面,浮现柳家姐妹一起跪在他身前求他帮忙的场景。钟凌自嘲地笑,怀王说柳家姐妹可怜,他没觉得,至少她们还有一个真心牵挂对方的亲人,怀王跟他一样早早丧了母,但怀王也比他强,皇上对怀王是有父子情的,不像他……
母亲死了,父亲不喜,兄弟姐妹都不是亲的,身上有病,想成亲生子都不行。
他都不知道活着有什么意义。
“二爷,舅夫人派人送信儿来了!”陈朔匆匆赶了过来,还没进屋就急着通传,“表姑娘与洵少爷在园子里玩时摔下山,昏迷不醒,舅夫人先将人带回了文远伯府,得知二爷回来了,请二爷马上过去!”
“谁昏迷不醒?”钟凌立即跳下地,沉着脸往外赶。
“是表姑娘!”陈朔知道洵少爷才是自家二爷放在心尖上的,连忙解释道,“二爷别急,洵少爷没事,就是吓哭了。”
钟凌脸上总算好看了些。
钟守正向来不管他与母族的事,钟凌也没让人过去通传,径自骑马朝舅舅文远伯的府邸赶去。到了那边,舅母方氏早派丫鬟等着了,他一到,直接将他请去了菊园。
文远伯府一共有两位姑奶奶,大姑奶奶嫁给了真定王爷当续弦,早早没了,小姑奶奶嫁给云阳侯韩承安当侯夫人,去年正月难产去了,丢下一女一儿。云阳侯韩承安是个宠妾灭妻的,不喜欢妻子,对妻子给他生的儿女也不喜欢,方氏心疼外甥外甥女,就常常接他们回来住,安排在小姑奶奶出阁前的菊园。
钟凌赶到菊园,先听到小表弟阿洵哇哇的哭声。
他的心揪了起来。
屋里头,文远伯周怀智坐在椅子上愁眉不展,世子周冲站在父亲身旁,眉头紧蹙,二少爷周正坐在床边,对着昏迷不醒的小姑娘偷偷抹泪,小声嘀咕着什么,文远伯夫人方氏则抱着哭闹不止的阿洵边走边哄,“阿洵不哭,姐姐睡着了,很快就醒来陪阿洵玩了……”
阿洵被吓到了,哭起来就止不住,哭一会儿看看床上,见姐姐一动不动就继续哭。
“舅父,舅母。”钟凌大步走了进来。
方氏长长地松了口气。
丈夫老实憨厚,站到姐夫妹夫跟前就没了底气,这么多年一直都被钟守正韩承安压着。次子年幼,有勇无谋,顶不上事,长子够稳重,只是自家身份低,他一个小辈站出去也没人正眼看他,只有钟凌这个外甥靠得住,凭他王府二爷的身份,去韩家讲理韩家人就得开门招待。
钟凌跟舅父舅母打过招呼后去了床前,见表妹周菡额头缠了纱布,脸色惨白,因为闭着眼睛没有了平时的戾气,可怜巴巴的跟柳念真简直分不出彼此,他愣了一下,才转过身问道:“伤势如何?”
方氏先抱阿洵去了外头,周冲才低声替父亲回道:“太医说表妹伤到了脑子,能熬过今晚,或许有救,熬不过……”
他摇摇头,不忍再说下去。
钟凌又看一眼周菡,冷声问:“好好的怎么摔了?”
“还不是韩家那个姨娘害的!”周正突然吼了起来,哭得眼睛都红了,“那个贱.人仗着得宠先害死姑母,现在又害表妹昏迷不醒,我看他下一个就要害咱们表弟了!贱.人,表妹真活不了,我去跟她拼命!”
“闭嘴!”周怀智瞪着儿子道,“你有证据吗?你表妹身边的丫鬟都说是她自己失足跌下去的,你有什么证据去指认人家?还拼命,韩家侍卫个个功夫超群,你打得过谁?只会逞强闯祸,没一点脑子!”
“那你说该怎么办!”周正怕母不怕父,仰着脖子问,“难道就眼睁睁看着表妹被人欺负?”
周怀智噎住了,下意识地看向钟凌。
“韩承安领兵在外,现在去韩家也找不到人做主,等表妹醒来问清楚再说吧。”
钟凌也没有好主意,无凭无据,他们没法将罪名扣在那个姨娘头上。换个没本事的姨父,或许可以逼迫对方处置了疑凶姨娘,可韩承安是谁?那是大梁赫赫有名的战将英雄,是明德帝眼里的红人,人也聪明,对明德帝忠心耿耿,不仗着战功作威作福,但谁要是惹到他,他也会连本带利地还回去,想管他的家事,别说他,就是父王去了他也不会听。明德帝倒是有资格管,但他为何要插手宠臣家事?
外面阿洵还在哭,钟凌走了出去。
方氏知道他与阿洵亲,低头哄小外甥,“阿洵看看这是谁来了?”
阿洵哭声顿了顿,小胖手揉揉眼睛,看见最疼他的表哥,更委屈了,哭着伸手要抱,大眼睛里泪珠串串往下掉,“姐姐流血了……”
钟凌接过小家伙,抱着他去了院子,“阿洵不哭,姐姐没事的,你哭了姐姐也想哭……”
阿洵靠在表哥肩头,抽抽搭搭的,泪水濡湿男人衣裳。
傍晚钟凌没有回府,在这边用了饭。饭后方氏要抱阿洵去她那边睡,阿洵出生后便跟姐姐形影不离,晚上也睡一起,这会儿更不愿去,谁抱他他就哭,最后自己缩在昏迷不醒的姐姐身边睡着了。
方氏想留在这里守着,冬天夜冷,钟凌担心舅母病了,劝她回去,周正便道:“娘你去睡吧,我跟表哥一起守着表妹。”
他与周菡青梅竹马,情分非同一般。
方氏就跟丈夫长子一起走了,临走前再三叮嘱钟凌,若有消息,马上派人去叫她。
送走母亲,周正坐在床边紧紧盯着表妹,钟凌看了会儿,在书桌前落座。
熬到二更天,周正再也坚持不住,趴在床边睡了过去。
钟凌毫无睡意,听阿洵梦呓般喊姐姐,他悄无声息走到床头,见阿洵露在外面的小脸白里透红,睡得应该还不错,他放了心,俯身帮小家伙掩被子。
起身时,目光落在了周菡脸上。
小姑娘面无血色,嘴唇发紫。
钟凌心中一惊,伸手过去。
没有鼻息。
钟凌又去按她脖子,也没有跳动。
他身体僵硬,视线移向阿洵。
男娃依赖地靠着姐姐,对姐姐的离去毫无知觉。
若是他知道最喜欢他的姐姐死了,以后再也见不到了,会哭成什么样?或许他还小,还无法体会生离死别的苦,可他总有长大的一日,那时候没有母亲姐姐,亲爹不喜……
自己就是这样走过来的,想到表弟也要过那种行尸走肉的日子,钟凌攥紧了拳头。
他再次看向死去的表妹。
眼前浮现的却是一张哭得如梨花带雨的脸,是一双仿佛永远含着雨雾的杏眼。
鬼使神差的,钟凌心底冒出了一个荒谬的念头。
谁叫她们二人生得一模一样?
初遇时柳念真脸颊还有些圆润,经历过丧事又在船上劳顿一个多月,她瘦了不少,除了因为长表妹一岁个头略高些,身段玲珑些,闭上眼睛的话,恐怕韩承安都分辨不出两人的差别。那么他让柳念真假冒表妹,阿洵就不用伤心了,有姐姐照看,他被人暗算夭折的可能也就越小。
至于柳念真是否愿意……
钟凌心冷如铁。
他救了她两次,一次算是抵了胁迫她的债,那么现在,是她欠他一命,该她报恩了。
“阿正。”钟凌按了按周正颈骨。
周正猛地惊醒。
钟凌拉他起来,挡住床上道:“去请舅母过来,我有话跟她说。”
他一人办不好这事,想要瞒天过海,得舅母帮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