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元年3月29日 周日 多云
被流放者
我被那群蠢货“流放”了，理由是“他们不想和一个‘杀人犯’共处一室”。真可笑。杀人？若是往下拽门算杀人的话，那么那个简陋便利店里的11个人中，起码一多半的人都得跟着我一起滚出来。我，不过就是他们发泄心中歉疚，替他们背锅的倒霉蛋罢了。也好，那个连撒尿都要找空瓶子解决的破地方，估计我也待不长。要不了多久，他们也都要被自己的屎尿给熏出来。
昨天半夜，一直没信号的电视里播报了让我们绝望的消息。电视上说，对于此次在全国“多地同时爆发”的“暴乱”行为，军警将及时介入控制局面，让市民尽量待在家中不要外出。而对于“意图攻击他人的暴乱份子”，国家赋予公民无限自卫权。接着，几声枪响后，电视画面就又变成了彩条图。
伸着脖子看完新闻播报，我缩回角落里，冷笑出声。暴乱？“人”吃人叫暴乱？什么叫无限自卫权？杀人，还是杀“暴乱份子”，谁下得去手？暴乱份子？如何界定，被咬伤的算吗……
“你笑什么，我看你就是个‘暴乱份子’！”未等我在心中嘲讽完，就听李秀琴——那个被我砸了的老娘们在过道对面朝我叫着。
头顶日光灯的嗡鸣叫得我心烦意乱。我坐在地上，从边上货架上抄起一盒五金工具丢到李秀琴脚边说：“是？刚才电视里说了，给你‘无限自卫权’，来我借你仨胆儿，从里边挑个趁手的，弄死我。”作为一个白羊男，毒舌是我的天赋。可有时我自己都想撕了自己的嘴。要不是这张臭嘴，估计我也不会让老马的奸计得逞。
“有警察在，”李秀琴脸上青白交加，憋了半天才吐出一句话，“让我一个老教师动手，我都嫌脏！”
“你有完没完？”民警陈锋朝我喊了一声。接着，他走到我跟前蹲下，狠狠杵了我一下小声说：“你少说两句能憋死吗？”
看着这个脸型方正，双鬓斑白的老警察，我闭上了嘴。他大概快退休了吧，倒霉催得跟我们一起被困在那，还得费心一直调和我跟李秀琴之间的破事。昨天下午，他那个山寨手机，让缩在角落里的我都能听见听筒里他闺女的哭声。“你躲好了，爸一出去就过去找你！”那时他朝手机喊着。挂了电话，他立刻就踹倒了一个货架。联系完他所里的同事，他跟我们说最晚今天就会有人来救我们。可今天一整天，我们什么都没等到。
我和李秀琴吵起来时，小陈昊早就在我边上睡熟了，脸上还挂着泪痕。大概是在我边上哭累了吧。挺好，孤家寡人一个的我从来都不会哄小孩。我觉得他恨这屋子里的所有人——除了我。因为李秀琴那几个女人叫他过去那边睡觉时，他朝她们翻了个白眼就在我身边躺下了。
李秀琴被人们安抚下来后，仍在那不停地小声骂我。就这还是老教师呢？嘴巴也没见比我干净多少。
到了早上，那个姓何的醉鬼已是萎靡不振，脸色蜡黄。我觉得不该再等下去了，于是跟老民警陈锋说最好把他给控制起来。没想到我这句话捅了马蜂窝。老马和李秀琴立刻叫上其他人开了一场针对我的批斗会。
“就你这人，”批斗会一开始，李秀琴就指着我的鼻子叫着，“什么素质，昨天还往下拽门不让人进来，你们站点就不该要你，就你这样还送外卖？”
“就是，你小子经常不守规矩，没素质。”老马接过了话茬。老马全名马振山。因为尚座花苑这小区地处两条主干道之间，连接着两个主要的取送点。所以送餐时间紧张时我们都会在小区内抄近路。别的保安都没事，就他事多。每次他当班都要堵住南边的门口，让我们多绕一公里取送餐。为这事站里的骑手都没少跟他起冲突。
“老马，”我见到老马开口就知道没好事，于是赶忙开口堵住老马的嘴，“你少在这演得人模狗样的，好像昨儿个往下拽门的没你似的。”接着，我看向老马身后的李秀琴怼道：“大姨，昨儿个我就没长眼砸了您一下。后面您仨人可是一直围着我要抢东西打人的，我那串钥匙您到现在也没还我。”
李秀琴闻言从兜里拽出钥匙朝我脸上甩了过来，嘴上还叫骂着：“你个小畜生，当我稀罕要？我老头就是你害死的，我砸死你！”
“行了！”民警陈锋一巴掌拍在了柜台上，让玻璃炸出了一张蜘蛛网。“你们是嫌外面不够吵？”他指着卷帘门，那边传来丧尸的嘶吼和拍门声。见我们都安静下来，他才对我说：“你当时给人家道个歉不就没事了？”没等我辩驳，他示意周围的人安抚李秀琴，把我拽到一边，然后接着数落起我来：“人家那么大岁数了，你不知道让着点？本身就是你先做错事了，你还在这一个劲儿地激人家……”
“所以，”我叫了起来，“就因为我先做错了，他们就可以扇我，抢我钥匙和手机是吧？我知道，你们处理不了岁数大的，所以就处理一个送外卖的是呗？反正一个送外卖的，连保安都能随便收拾，多方便啊？”
“我可收拾不了你。你多厉害啊，跟人刷脸出门的时候抓都抓不着你。”未等陈警官纠正我，老马先冲过来用杵了我一下。我后退了几步，听着他接着说：“这没人看不起你个送外卖的，是你看不起你自己。”
“是？”我嗤笑了一声，“你们是没看不起送外卖的，你们看不起的是骑电动车送外卖的。我特么要是骑个宝马大摩托送外卖，你问她敢从我这儿抢钥匙吗？”我指着李秀琴，却朝老马叫着。
“你试试，你看我敢不敢？”李秀琴似是没听过这种混话，登时哭嚎着尖叫起来。门外丧尸的拍门声更大了，像在为她助威。
除了陈昊这个没有发言权的小屁孩，所有人都不站我这边。陈锋说让我赔给李秀琴几百块。我都要转账了，那老娘们被老马鼓动得还不依不饶地说我是杀人犯，要陈锋就地毙了我。老马也恬不知耻地附和着。刘建广，那个拽门时爬进来的精壮小伙儿看起来想为我说些好话，却被他女友，那个叫赵欣的护校女生拽了一下。店主和他儿子夫妇一直保持中立，也没人愿意得罪他们。毕竟大家都借住在人家的地方，还要从他们那买些吃喝用度。
我知道，老马他们觉得“把人关在外面等死”这事，必须要有人来负责。民警和陈昊是被我拽进来的，赵欣是护校的，还要照顾那个不知死活的醉鬼。所以最危险的就是老马这个傻X。他要保全自己，最好就是让这事不了了之。但那时老马这个搅屎棍已经成功地将所有火力都引向了我。而我，也很蠢地配合着他的“演出”。
“店主说他这有个后门，那边当时没啥人，你要不一会就从那出去吧……”在我躲回角落写着今天的日记时，陈锋走到我身边小声说。
我看着这个脸板正过头的老警察，无奈地叹了口气。我把一切都想明白了，从昨天开始数落我到现在，他一直是想护着我的。只是我受不得一点委屈，还长了张臭嘴。是小时候受得委屈太多了吗？我很讨厌不守规矩的人，可自己又偏偏活成了那个揍性。三十了，工作和恋爱都没能让我成长起来。父母说我就是过得太顺了，所以才会做出那种愚蠢、幼稚又不孝的事。我过得顺吗？“瘤子”又没长他们身上。挠挠就不痒了？你挠一下试试？
好像小时候的我不是这样的，从什么时候起，我成了这副德性？大概是八岁，妥瑞氏症发病后吧。起初我总想跟别人解释清楚，我根本就没想出怪声、没想乱动。可谁都不信——连我爸妈都不信。二十多年了，我已经学会用“抽烟来的慢性咽炎”和一些小动作来掩饰我身体不受控制发出的怪声和抽动。我不想和别人解释什么了，心累。暴躁的脾气和毒舌是我为自己披上的豪猪皮。我要用这身皮告诉他们：躲我远点，免得互相看着碍眼。
二十多年，每次人们知道我有这病，每次我把心敞开交给别人，得到的是什么？接过去，捅几刀，再给我递回来……最后，再嗤笑着补上一句：“我妈不让我跟神经病玩。”所以我懒得跟别人说起它。
发病前，我是能撩遍小区所有小女孩的“准渣男”；发病后，我成了跟异性说话都会心跳加速，想要逃跑的怂包。我有神经病吗？大概有吧。我有过三个女友，无一例外，每个在知道我有这病后都离开了我——她们都受不了我的暴脾气。而且造成这病病发的体质会遗传。到了现在，我已经开始摆烂了。朋友家人们都觉得我是没玩够。其实我是不想以后我孩子跟我一样。
“他，”沉默了很久，我指着人群边上已经昏死过去的醉鬼说，“把他捆上吧。”见陈锋点头，我又自嘲地笑了笑说：“行吧，咱得遵从‘民意’啊……我不恨你。不过你记好了，要是我死外面了，你得把我埋咯。”
我本想让他再帮我找下父母的，但想到父母大概是不太想见到我这个败家子的，就算了。要是我真死了，他们得不到消息，或许还能撑得更久些。
陈锋拍了拍我的肩膀，递给我一把匕首说：“要没你，我估计也死外面了。拿着，出你这边警前缴来的。”
“谢了。”我嘿嘿苦笑，接过那把黑色的管制刀具，擦了擦挂在了腰带上。
“和协医院，”见我挂上匕首，他说，“俩保安闹急眼了，打起来捅死一个。”砸了咂嘴，他接着说：“俩人一开始就闹着玩。死了的那个，嘴跟你一样臭。现在这样，这凶器估计也送不到刑警那了。”
吃过午饭，我花了千把块，找店主买了个登山包和一整包吃食。就在我准备从后门出去的时候，陈昊却拽住了我的衣襟，说他要跟我一起走。我一把推开了他。这不胡闹么，我自己出去基本就是去给丧尸投食了，他跟出去干什么，嫌命长？
陈锋在边上一个擒拿制住了陈昊，然后朝后门努努嘴，压着声音跟我说：“你小心点，别走忒远。”接着我就看到陈昊那兔崽子朝李秀琴呸了一口。“你们不让我跟山叔走，晚上我就趁你们睡着了把大门开开，咬死你们这群狼心狗肺的！”呸完李秀琴，陈昊就朝她骂道。我在一旁闻言笑了起来。这兔崽子，真像小时候犯浑撒泼的我。那句“狼心狗肺”骂得是真解气。
从便利店里出去后，很幸运地到了步行街二楼才碰到第一只丧尸。那是个少了条胳膊的中年妇女。幸亏她少了条胳膊，走路也走不稳，我才能把她从二楼走廊上掀下去。
趁周围的丧尸们全都被那声闷响吸引过去，我顺着过道溜到了A排南侧。本想找家能落脚的店。却不想我跟那个做汉堡的死人妖丧尸走了个对脸。扭打中我本能地抽出匕首顺着他的眼窝插了进去。他立刻倒在了我身上。沉重的背包卡在扶手外边，跟我身上的尸体一起将我拖了下去。以后出去一定切记，再也不要背那么多东西了。好在楼下药房有个搭起来的宣传棚和背包一起为我缓冲了下，只是扭了下脚。
拔出匕首，我发现周围有不少丧尸围了上来。不得已我只能瘸着腿跑进了这家空着的药房，转身就把卷帘门拉了下来。
刚才听见西边的爆炸声，然后电就断了。看来是西郊热电厂炸了。好在作为一个烟民，打火机一直随身带着。药店里的应急灯应该能撑到我写完日记。只是手机没多少电了。我这丢三落四的毛病，怎么就忘了买个充电器，或者把车上的充电宝拿过来也行啊……
第一次杀丧尸的感觉很不好。恐惧、紧张和很沉重的负罪感——虽然那已经不是“人”了。这根本就不是“见点血就好了”那回事儿。我害怕的是，当人们发现自己可以杀掉“类似同类的东西”甚至同类，却不必受到任何惩罚时，秩序总会以极快的速度崩塌。我已经“见血”了，那其他人呢？
手机快没电了。我没告诉父母和表妹我被人赶出来了，也没告诉他们我动手杀了丧尸。这算报喜不报忧吗？我不知道。但是如果真有救援过来的话，请你们快点来吧。
我不想再动手了，但我真的想活下去。起码要找到父母和表妹吧。他们是仅有的三个还愿意搭理我这“烂人”的亲人了。
唐山 于兴华西道尚座惠友药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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