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元年3月28日 周六 雨
我叫唐山,是个外卖员,和我出生且一直生活着的城市同名。现在,我被迫和几个傻X一起被丧尸困在了这家便利店。卷帘门外已是人间地狱。我也不知道“丧尸”这种只会出现在电影里的东西是怎么跑出来的。但我决定将今后的见闻都记下来——活多久就记多久。若是谁看到了这日记,麻烦您帮我体面地入土——至少是我剩下的部分。若你是在一个矮个子、长得面嫩的戴眼镜丧尸身上翻出来的这本日记……谢谢你结束我的痛苦,然后请参照上一句。
若非运营商的祝福短信,我压根就没想起来今天是我的30岁生日。元旦前四个月,我脑子一热辞掉了外企仓储主管的工作,想着元旦后进老领导的新公司大展拳脚。这几个月本想让自己歇一段时间。可脑子进水的我在狐朋狗友的哄骗下,借了总共十几万的网贷,天天去会所消费。因为流感突然爆发,人们都出不了门,元旦后新工作的承诺自然也无限延期。不得已我只能以贷养贷,欠账越滚越多。
才能出小区大门,我就不得不跑起了外卖。每天一睁眼,我就得算着自己要跑多少单才够应付那些该死的催收。整个午高峰,顶着小雨送餐的我不是在被顾客催,就是在去挨骂的路上。当然,还少不了那些催收人员打来的“慰问热线”——我现在倒是很期望这些混账能给我来个电话。一个就行,我保证不骂人。
下午两点左右,火急火燎地赶到这边饭馆的我看到那个简陋的大餐包,心态瞬间炸了。在湿透的面巾下咬着牙,我问店员:“这么沉,你们这么包,撒了算谁的?”
“那是你的事,自己想办法咯。”那个约莫已经死了的店员嗤笑着,脸上满是戏谑和嘲弄。外卖员就这样,顾客都觉得自己花了钱,就该让你受着这种“不便”,丝毫不考虑他们付的那仨瓜俩枣到底够不够给别人制造这种麻烦。我拎起餐包踹门而出,电话又不合时宜地响了。
“你在哪儿呢?”是老妈,语气有些焦急。
“尚座取餐呢。”我烦躁地在蓝牙耳机里敷衍着,琢磨又是哪家丧良心的催收把电话打到她那去了。
“你早干啥去了?现在知道要钱不要命了?外面都传暴乱了让在家待着,你咋还……”
“知道了!”我不耐烦地挂掉了电话,根本没听老妈说了什么。
从知道我欠了钱,父母就一直在数落我,从没好好谈过一次。是,我是个禁不住诱惑的个蠢货。可从小到大,就算高中我成绩蹿到了年级第五,从他们那我得到的只有“你这儿不对”和“你那儿不够好”。所以三年前我逃离了那个家,在市里的老房住下。这些年,我对父母越来越没耐心,也不经常回家。借钱享乐时,那种被追捧的感觉令我越陷越深。它能让我忘了“父母、家人的期望”和一切不快——哪怕只有一时。大概是那个病的缘故吧。我不想说起它,它大概才是我做下所有蠢事的借口。
才把餐包塞进餐箱,最下面装汤的餐盒就禁不住重压,碎了。那一大包,少说得赔大几十——这一中午又白跑了。我气得揪起餐箱里还在漏汤的餐包,看也没看就朝身后甩了出去。
身后传来几声惨叫,有远有近。我觉得只是飞溅的汤汁沾到了行人的衣服,就没在意。拨通了站点的电话,我开始说着目前的状况。
“小伙子,”一个老娘们从后面拍了拍我的肩膀,“那东西是你扔的吗?”
“是,你等会儿!”我没回头,仍带着火气和站点说着赔餐的事。
“你砸着我头了!”回头我才看见她捂着自己的脑袋。赶紧应付了站点一句,我跟她说:“对不住啊,我挂电话就跟您解决事。”说着,我就伸手要去按蓝牙耳机挂电话,没意识到自己少说了“马上”俩字。
“你对不住?”没等我手指伸到耳朵,那老娘们就一巴掌扇在我左脸,打掉了耳机。
“你给我捡起来!”挨了一巴掌的我,火气已经开始从地上的餐包朝面前这老娘们身上转移。可这时我想起来确实是我先砸了人家,所以就自己捡起装好。接着,习惯性跨坐在车上拔掉钥匙,我深吸了口气,想平静下情绪后赶紧正式道个歉。
我钥匙还没揣起来,那老娘们就伸手要抢。她手劲挺大,钥匙硌得我手指现在还在疼。“你干什么!”我喝问了一声,掏出手机报警。而那老娘们应该是见自己老爷们从饭店里出来,像立刻多长了几个胆子,使劲拽走了钥匙,又伸手要抢手机。
我赶紧边跟接警员说话,边下车往后躲。这时,一个不知什么时候开始看热闹的醉鬼从背后拦住了我。“小子,”他揪住我的雨衣,将沾满雨水、纹得乱七八糟的胳膊攥拳伸到我面前说,“你挺欠揍啊?”
比这个淋着雨的醉鬼矮了一头的我吓了一跳,赶紧挣脱换了个方向继续后退。边退我边对那醉鬼说:“我最烦你们这种看热闹的,听了几句闲话就‘义愤填膺’。有啥事咱等警察来了再说。”
“就你还敢报警?先把脸露出来!”刚从饭店出来的谢顶男人大概是那老娘们的老公。他举着手机,趁我不备伸手要扯我的面巾。我立刻打开了他的手,又往后退了三步。
我跟他们周旋了很久。被周围看热闹的人群阻隔了视线的我们,都忽略了街上那些不和谐的嘈杂声。
警车终于赶到后,我赶紧跑向了警车。
“你报的警?”配枪的警察下车后问我。
“对。”
“啥事儿啊?”他好像很不耐烦。
“我扔餐时砸到人家了,然后他们仨就围着我要动手。”我指着气势汹汹追过来的仨人,躲到了民警身后。身旁的辅警嘀咕着:“医院刚捅死一个,这边就砸着一个,下个雨怎么这么多事……”
“你就欠打,砸着人也不道歉。”边上一直看我车停得不顺眼的饭店保安冷不丁来了句。接着,边上看热闹的人就开始你一言我一语地说起我的不是。在他们嘴里,我已然成了个十恶不赦的恶徒。而这一切,仅仅是因为我没立刻挂电话道歉。我真的很想问问,换成是他们,敢在站长还在电话里骂他们的时候立刻挂机吗?我很烦看热闹的,因为他们只能看到自己想看的“戏”。
了解了情况,民警也在一旁数落起我来。“你倒是跟人家道个歉呐!”身旁的辅警捅了我一下。我苦笑起来,鞠躬准备道歉。同时那个管闲事的醉鬼突然惨叫了起来,声音比我砸到那老娘们头时嘹亮了数倍不止。我抬头,发现有个人正趴在他背后,啃着他的肩膀。
醉鬼一肘顶开趴在他背上的人,接着就捂着被啃得血肉模糊的肩膀吸着凉气。我身旁的民警拔出手枪,朝着醉鬼身后挣扎着爬起的人影喝道:“站那儿别动,不然开枪了!”
看热闹的人立刻全没了,比他们围上来时还快。我这才看清在不远处,几个“人”正把一个摆摊的老头按在地上,俯身贴着那老头的肚子不住地撕扯,像是一群饿急了的鬣狗在分食一头瞪羚。那场面十分血腥且令人反胃,而这样的场景正在四周同时上演着。
被醉鬼顶翻在地的人已经爬了起来,晃悠着朝我们逼近。他那张脸我这辈子恐怕都忘不掉了。那还能叫脸吗?一只眼睛挂在眼眶外,另一只则不翼而飞,鼻子成了两个冒血的窟窿,左腮被撕开挂在脸上,露着里面不断张合着的后槽牙。
砰!
鸣枪示警。
砰!
子弹击中了那人的大腿。
但那“人”仍咕哝着,一瘸一拐地朝我和民警逼近。
“打头!”我朝民警喊了一声。我突然想起这场景仿佛似曾相识。我挺喜欢看末日电影的,丧尸片也在其列。走投无路的我很喜欢借它们逃避现实。我也经常幻想自己能在末世里能有多么牛逼的作为——只忽略了一点,我得先活下来。
“你想被活吃了?”见民警不动,我示意他看看周围被“同类”撕咬着的人群。那时我的腿已经在抖了。看电影是一回事,而当那血腥场面真正发生在眼前时,那种源自本能和骨髓的恐惧,将我牢牢地冻在了地上。我只能徒劳地看着那只面容扭曲的丧尸一步步朝我逼近。
砰!
第三声枪响,民警终于在丧尸快摸到我时爆了它的头。一股腥臭的液体裹着碎肉溅在了我的面巾上,让我立刻把它扯了下去。
“这边儿!”辅警的喊声从不远处传来。我根本就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跑过去的。顺着声音看去时,我发现饭店旁京西便利店的卷帘门正被人从里面往下拽着,而辅警、醉鬼和那对刚才还围堵我的中年夫妻正在门口用力顶着卷帘门,就像一场势均力敌的拔河比赛。
民警拽着还愣在原地的我跑了过去。才到门口,他就顺着那个还剩半人高的门口把我踹了进去。滚进来的我才被疼痛惊醒,就被里面店主一家招呼着加入了向下拽门的队伍。
“拔河”持续的时间不长,也就几分钟。期间钻进来了三个人,两男一女。没有任何交流,他们在进来后立刻也加入了我们。而门外伸进来抬门的手也在增加着,惨叫声也越来越近。
“快钻进去!”民警在外面喊着。
“你们……你们还有良心吗?”是那个谢顶男,喊声中还夹着几声枪响。
良心?活着,才能有良心。店内所有人对门外的一切声音都充耳不闻,全在使劲向下拽门。一道卷帘门,将我们分成了两个阵营,也成了人间和地狱的唯一屏障。
卷帘门渐渐下落,那个被我砸到头的老娘们被她男人塞了进来。紧接着塞她进来的手就被拽了出去。随后,醉鬼也钻入门内。但门外伸进来的手却一双双地减少着。
当门离地只有几十公分时,一个绝望的女声混着尖叫从外面传了进来:“求求你们,让他进去吧!”接着,一个十几岁的小孩费力地将脑袋从门缝中挤了进来。门挤着他的头,强迫他看向我。他脸上还挂着血珠和划痕,眼中满是乞求和无助。跟小学我被同班的熊孩子霸凌时,我看向同学和老师的眼神一模一样。那时,没人帮我——就因为我是个“不合群的差生和神经病”。
我心软了,一把将男孩从门缝里拽了进来。少了双手,卷帘门立刻往上抬了十来公分。顺着这个缝隙,我又探身爬出去一把拽住民警的脚踝,将他也拖了进来。外面的血腥味很浓,很呛人。
把民警拽进来后,我咬牙跳起扒在卷帘门上,让它砸在地上锁死。我不想回忆门外的场景。反正那时门外已经没有我能救下的人了。门关上时,外面正被分食的人们有气无力地拍着卷帘门,咒我们不得好死。
不得好死?起码比被开膛破肚强吧。
我跟店老板买了个挺贵的16K牛皮活页本、几包活页纸还有一盒笔。自那之后,我就一直缩在离其他人最远的货架角落里写着自己人生中第一篇真正意义上的日记。被我拽进来的小男孩叫陈昊,十三岁,才上初一。他一直赖在我身边,话很少。大多数时候,他都静静地坐在我身边看着我写满一页又撕掉。
和别人的手机不同,我的手机一直很安静。除了父母打来询问安危的电话和数落我的微信通知,就再没其他动静。自从欠了一屁股债,朋友、亲人都疏远了。有几个,是我不想因为自己造的孽影响他们。剩下的……呵呵。挺好的,谁知道电什么时候会停?断电后,等所有手机就我的有电时,我看你们这群傻X会不会来求我。
从傍晚开始,那群人就一直聚在一起嘀咕着什么,还不时看向我和陈昊。想来就不是什么好话。爬进来的三个人里我就认识一个老马,后面尚座花苑的保安,不是什么好东西。他、醉鬼和那个老娘们,他们仨一直很激动地跟民警说着什么,期间有的语句也挺大声。我就听见了“杀人”、“罪犯”和“该死”三个词。说着的时候,他们仨还都看向我。当我看回去时,他们仨却都将目光移开了。
他们仨肯定没憋着啥好屁。
这是老子过得最烂的生日,但希望别是最后一个。
唐山 于兴华西道尚座京西便利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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