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年3月31日 周二 多云
避难所
我妈没了……我根本没心情写日记。可不写又觉着这事像块血栓一直堵在心口,让我一直头晕目眩。
李姨,就是李秀琴,是她把我从韩城救到这的。我真觉得自己欠她一句真诚的道歉。可这两天我一直没机会说出口——不是她忙着给修避难所围墙的工人送饭,就是我瘫坐在棚屋门前,失魂落魄地望着天发呆。
昨天凌晨,我被外面直升机的轰鸣和高音喇叭声吵醒。“请市区内幸存市民立即自行前往市体育场避难所避难,行动不便的幸存者请在窗口挂上醒目布条,便于后续部队针对营救……”我只听清了这一句,直升机的声音就远去了。
坐立不安地等了约莫十来分钟,估摸着商业街里的丧尸大多都被直升机引走后,我一手托起卷帘门一手攥着匕首,一瘸一拐地冲了出去。已经两天两宿了,手机29号刚出门就没电了。这是我头一次听到关于救助的消息。我可不想等着所谓的“后续部队”。我不是不相信子弟兵,只是我已经等了快两天了,什么都没等到。东边就是个军营,那边的枪炮声28号下午响了一阵就哑了。若里面还有人能救我们,恐怕早就到了吧。
我的车就停在西面不远,跑几步就到。里面的电池是我取餐来前刚换的,应该还剩不少电,足够我骑到体育场了。
“山……”虽然只喊了一个字就被人捂住了,我还是听出来是陈昊的声音。肾上腺素飙升的刺激与紧张感,让我直到坐在电动车上都没发现便利店的卷帘门也打开了。
我借着晨光扭头看去,便利店里只走出来五个人,少了醉鬼、店主一家和刘建广。李姨捂着陈昊的嘴,与赵欣一起跟在陈锋身后,眼睛却时不时警惕地看着大步朝我走过来的老马。昏暗的光线让我有些看不清,但随着距离拉近,我还是看到老马保安制服上的标识已被血迹浸染。他右手背在身后,应该是拎着什么东西。再近了些,我看到他那张老脸和剃着毛寸的头上还有已经凝固的血迹。
见老马来势汹汹,我赶紧把匕首交到左手,插上钥匙就准备跑路。但我却被走在老马身后的陈锋低声喝住了:“小唐,你先别走——老马!你要再杀人,我崩了你!”这时我才看见陈锋的警服上也有血迹。他正在老马身后,举枪对着他。
“你那枪里还有子儿吗?”老马在我右侧三米左右站住,掏出一支烟点上。他嘴上说着挑衅的话,眼睛却盯着我的电动车,好像很遗憾的样子。他点烟时我才看清他手里拎着一把羊角锤。我感觉那上面也都是凝固的血迹,因为我在打火机的光亮里看不见锤头的反光。
“你可以试试,”陈锋带着李姨他们走过来绕到我左侧,枪口一直没放下,“小唐你也要去体育场吧?车你给李老师,让她骑着去韩城找她儿子,我开警车拉着你们去体育场。”
“原来你小子没变丧尸啊,我瞅你跑过来那样,还以为你……”老马吐出一口烟气,有些失望地说。
“你放屁!”陈锋压着嗓子朝老马吼着,眼睛不住地朝四周看,“感染者会跑过来骑电动车?”
“那几个人死了?”看这样子,我已经猜出便利店里发生了什么。陈锋点了点头,那张板正的脸上满是懊恼和无奈。
“他杀的?”我接着问。
陈锋又点点头。
“你也动手着吧?”我撇着陈锋。他魁梧的身子闻言颤了一下,接着又点了点头。
“电视上都说了……”老马用以前堵住门口不让我们通行,借口“上面交待”的语气说着,让我觉得他又在放屁了。
“你闭嘴!”陈锋这次没压低嗓音,“小何是变成那东西了,他是咬了店主跟刘建广,可你也不能……”
“杀人枪毙不就得了?”我朝老马嗤笑一声,接着瞟了一眼李姨。在他们把我轰出去时,他俩好像也说过类似的话。
“我没权力审判他……”
“哦,这回又不投票了?”不自觉地怼了这老警察一句,我拧了下车把,绕到陈锋身后的李姨跟前说:“之前是我不对,扔东西不长眼,也不该说混话,对不住。”未等李姨回话,我朝她摆摆手接着问:“现在人肯定都往体育场那边去了,你咋还要去韩城?”四周有几个未走远的丧尸听到陈大警官的喊声,踉跄着从远处走了过来。不过距离还挺远,足够我们上车跑路。
“昨天下午你走了以后李姨接到她儿子的电话,才说了句‘韩城状况严重,东西也都吃完了’手机就没电了。”赵欣在李姨身旁怯生生地说。
我闻言赶紧把手机接上充电宝,开机后我收到了十多条未接来电的短信提醒——全是老爸和老妈的。我的脑子一瞬间炸了。虽然我不喜欢那个家,但遇到困难时,那依旧是我的避风港。
我把陈昊从李姨怀里拽出来推给陈锋说:“小兔崽子,我车拉不下你。你先跟你陈叔走。”接着,我朝还在愣神的李姨说:“上来,我爸妈也住韩城,一块儿去!”
李姨上车时,我让她把背包塞进了餐箱,接着便立刻拧着油门朝韩城骑去,丝毫没考虑车上的电够不够跑到10公里外的韩城镇。路上李姨在我后边嚎啕大哭。好在沿途没几个丧尸,我只需要专心躲避瘫在路上的车辆。
在哭泣中,李姨说前天我才出门她就后悔了。换了谁先进去,都会往下拽门的。她还说她儿子跟我差不多大,跟怀了孕的儿媳一起住在我父母住的那个小区。挺好,不然我本打算到了鼎旺瑞景就找个理由把她扔下的。到了小区我俩才发现大门口全是丧尸,车库出入口也大多都被车堵住了。
作为一个专跑长途单的“先锋骑士”,我知道很多本小区住户自己都不见得知道的小路和后门——尤其是我父母住着的小区。也幸亏电动车安静轻巧,我跟李姨把那个一直锁着的地库门撬开后,我驮着她一路骑了下去。
地库里漆黑一片,只有我电动车的灯光。看到里面散布着数以百计的丧尸后,我跟李姨都有些绝望了。这些曾经的同类耳朵尖得很,鼻子也很灵。虽然它们对光不是很敏感,但在那种漆黑的环境里,我的车灯还是招来了一片丧尸。漆黑的环境让我心脏快要跳炸了,手脚都开始发麻的我连车把都要扶不稳了。我不光要躲着车前车后的丧尸,还得躲着瘫在路上的车,和车里伸出来的尸爪。
“你手机号多少?你把耳机戴上。”几次差点摔倒后,李姨拍着我后背喊着。她这一路过来,见我充电宝有多个插头,就也把手机充上了电。一路她给儿子打了好几个电话,但都提示对方已关机。
“都啥时候了你还要我电话,怕我不赔……”
李姨狠狠一巴掌拍在我后背上打断了我说:“快说!”
才戴上耳机报完电话,李姨就从我车上跳了下去。我还没没停下,手机架上的电话就开始振动。“你骑车把它们引到最里面去。”李姨在耳机里小声对我说。
“你个死老太婆!”骑着车的我破口大骂。但那时,那是我唯一的生路。拉怪这种事总不能让她一个老太婆去干,只能是我硬着头皮上了。死局中的希望就像一瓶50%致死率的解药。你知道喝了可能会死,但为了活下去,你还是会喝它。
拼了!我当时脑子里只有这俩字。单手抽出餐箱后袋里的扎带,我手嘴并用地把它缠在了喇叭按钮上。我就像个开了地精火箭靴带血色的防骑一样,带着一火车的丧尸跑进了车库最里面。我整个人的潜能好像都被激发了出来,一路上手脚发麻的我竟然没撞上一辆车,也没被扑倒。
到了最里面,我把滑倒的车撇下,拽着餐箱里的背包就缩进了那几辆僵尸车的缝隙里。这时我才听见耳机里李姨一只在小声让我通过微信好友申请。捂着手机通过后,她立刻开了定位实时共享。我就这么拖着背包,爬两步,看一眼,锁屏;再爬两步,再看一眼,再锁屏……不到两百米,我爬了将近20分钟。
“你咋知道我手机号就是我微信?你咋知道这地下车库里有基站?”跟着李姨从6栋的步梯往上爬楼时,我一直在问她。她没搭理我,一直掉着眼泪,一瘸一拐地用螺丝刀捅死零星游荡在楼梯间的丧尸。她知道那些并不奇怪,但我想问的其实是……她怎么确定我一定会带着丧尸群跑进最里面呢?怎么知道我不会在半路被丧尸扑倒呢?她大概是在赌吧——赌我能活着回来。就算我死在半路,那她的目的也达到了。
就当是报应吧……算了。一路上杀丧尸都不用我动手,她大概是心里过意不去吧。看来李姨也见过血了。在哪见的?而且看李姨杀丧尸,我心里竟然没有太大的波澜。会不会有天,我也能毫不犹豫地将匕首从别人的太阳穴或眼窝插进去?我不想变成那样……但也不想变成……那样……
爬到了七楼,李姨犹豫了半天才开了门。屋内很凌乱,没有人,但也没血迹。李姨的情绪瞬间崩溃了。我赶紧捂住了她的嘴问:“来时候你说没看见他们车,你看看他们车钥匙在不?”
李姨在屋内找了一圈说没有,一起不见的还有些衣物。“那他们肯定是跑出去了,没准已经到救助中心了。”在李姨家的发现让我们乐观了起来。
在她儿子家休息了一会,李姨便提出陪我一起去我父母家。他们住另外一栋的17楼,就算是为了拿车钥匙,我也很佩服李姨这个已过天命之年的老太太的体力。关于怎么离开,我说我的SUV也在地下车库。自我送上外卖,之前当仓储主管时开的车就被我扔在了这。我一直让父母精心打理着这辆我工作后买的第一辆车,不至于打不着火,油也一直是满的。
找到我停在步梯口的SUV时,旁边我爸的车已经不在车位上了。这又让我精神为之一振。
气喘吁吁地爬到了17楼,我没犹豫,指纹解锁一把拉开了房门。但先刺入我眼睛的却是满屋的血迹,和我家猫“虎崽”残缺的尸体。
“虎崽”死了,那“虎妞”呢?我没空去想。因为接下我一口气吸进肺里,却许久都没吐出来——我听到了丧尸特有的咕哝声。同时,我的老妈,从卧室里蹒跚着走了出来。
“妈……”我吐出了那口气,眼泪不自觉地从瞪圆的眼眶里涌出。那还是我记忆中的脸,带着岁月给她的刻痕。只是,那脸上泛着的青灰和灰白的双眸让我不敢认。
我的匕首掉在了地上。
“妈?”我不敢相信我的眼睛。老妈张嘴咕哝着,两只手伸着朝我走来。她走得很慢,因为她遗传了姥姥的腿疾。我多久没抱过我妈了?发病前,我可喜欢那个怀抱了。我想再让我妈抱我一次……
我迈开步子朝老妈走去。我的步子也很慢,像在抵抗着本能。我边走边吭哧着说些自己都记不清了的话。“妈,儿子知道错了”、“妈,对不起”好像就是这些吧。
大概才往前蹭了三四步,李姨一把将我拽倒,然后冲上前去,把手里的螺丝刀顺着老妈的眼窝刺了进去。
“你别动我妈!”我大吼一声,从地上连滚带爬地扑过去撞开了李姨。然后,我抱着老妈的尸身瘫在地上,张开嘴却只能发出“呵”、“啊”、“呜”等不明意义的音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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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到避难所的。李姨说那时的我就像个不咬人的丧尸,没有意识,被人牵着就走。她说那时我拉开门后,她在我身后也看到了屋内的情形。老妈出来后,她一直在叫我、拽我,可我像魔怔了一样什么都听不到,最后还朝丧尸走过去。
那不是丧尸,那是我妈,被我这个不孝子气走的老母亲。她以这种方式来惩罚我,让我带着愧疚、悔恨在丧尸口中挣扎,到死都不能被原谅。
现在我依稀想起来应该是李姨把我老妈的尸身收敛了,让当时浑浑噩噩的我跟她一起慢慢抬到车库。她用我的SUV撞开入口的几辆车后,拉到小区不远的老杨树旁让我妈入了土。车和包里的东西到了这里就被征用了。但李姨留了个心眼,从我包里拿了不少药和面包出来藏在我俩身上。
“姨知道,你下不了手,所以姨替你下了手。我儿子跟你差不多大,你俩挺像的。尤其他那脾气,随我。倔,也一点就着。我那臭小子也没找着,以后你就先住这儿——谁让姨把你从你妈手里接过来了呢。要是以后姨也有这天,你就替我那臭小子下手。”昨晚,我们在这个集装箱棚屋安顿下后,李姨对我说。而我好像只是呆滞地点了点头,并没理解自己对李姨承诺了什么。李姨只是叹了口气,抹着眼泪就出去了。
昨天刚到这,陈警官还以为浑身是血的我被感染了。经检查我没“问题”后,他大喜过望,赶紧把小陈昊扔给了李姨和我。说起来也幸亏陈警官把陈昊扔了过来,不然我们几个都得去住帐篷。
李姨还要找她的儿子儿媳,就连小陈昊都说过要去找他爸。而我,我现在也该清醒过来,赶紧找到我爸和表妹。就算他们……没有就算,他们肯定还活着。
因为,我都还活着。
唐山 于唐山市体育广场救助中心C区436号棚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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