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夜渐深,春祈也忍不住困倦,睡了过去。却隐约听见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下一秒,茶碗被摔碎的声音传来,他一下子惊醒,只见郁凌背对着他,站在雕花木窗边,月光照进屋内,照在她裸露出的手腕上,也照亮了她手中的一块瓷片,锋利,尖锐,闪着令人胆寒的光。
“公主!别动!”春祈周身一悚,一个箭步上前,双臂紧紧环住了郁凌的身体,捏着她的手腕,硬把那块瓷片夺了下来,握着炭火似的用力扔远。夏沅忙把椅子拖来,扶着郁凌坐下。
“春祈,求求你别拦我了。”郁凌崩溃地哀求。“死了就可以一了百了,否则别人,别人会……”
这世上最重要的是贞义吗?很多人被问到自己头上的时候,会坚定的说:“不是。”
而当这个问题降临到旁人头上时,他们却会不请自来,毫不犹豫地道:“是!”
很多时候,加害者耀武扬威,受害者却如履薄冰,身边人的眼神足以令他们窒息,掐灭他们最后一丝活下去的希望。
最艰难的不是苦海无涯,而是想回头寻岸,眼之所见,只剩下残垣断桥。最绝望的不是遭遇苦难,而是苦难降临后,人这一辈子还很长。漫长而痛苦,不死不休。
“一了百了?哈哈哈哈……”春祈低声重复着郁凌的话,笑得浑身发抖,夏沅都有些胆寒,相识数年,他从未见过春祈这幅样子。
“别人?别人算他妈什么东西!”春祈恨恨地骂道。“凭什么在旁人的眼神里活,议论里死?凭什么……”他低下头,声音带上哭腔:“装什么假仁义,一个个都是捅刀子的!”
十二年前,也是像今晚一样的月夜,那月光冷冽惨白,晃悠悠地照着。
“祈儿,甜不甜呀?”孟春旖笑着问道。“真好吃呀,姐姐你尝一尝。”五岁的春祈把酥糖伸到姐姐面前,却被拒绝了:“我不爱吃甜的,你吃就好啦。”
晌午,孟春旖背着箩筐出门秋收,临走前拈起桌上的糖纸,回味地舔了舔。
那天,姐姐傍晚才归,是不省人事地被背回来的。他焦急的上前,想问问发生了什么,苏醒的姐姐却像受伤的野兽般哭嚎,绝望,哀痛,声嘶力竭。
二里以外的田地里,夜风飒飒吹动着麦浪,一只摔破的箩筐在风中翻滚打旋儿。
此后的几天,姐姐一直坐着。不吃不喝不说不动,雕像一般。春祈递给她吃的,她吃一口,丢一边。
第五天,姐姐却意外的恢复了笑颜,她梳好头发,还用心的用筷子卷了刘海儿。寻了件补丁少些的干净衣服穿上,带春祈去街市买了好多好吃的。时不时有村里人侧目,小声议论“孟家的闺女”,姐姐却充耳不闻,脸上始终挂着轻松的笑容。
那天晚上,春祈半夜醒来,发现姐姐踩着板凳,踮着双脚,双手像摘果子一样,向上伸着。他迷糊着问道:“姐姐,你在干什么?”
“祈儿睡吧。”孟春旖的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看,外面的月亮多圆,多美,姐姐要摘月亮去啦。”
春祈应了一声,又睡过去。第二天早晨,他被嘈杂的人声吵醒,揉揉眼睛刚要起身,邻居大叔用身体挡住了他的视线,将他抱了出去。
“别吓着孩子,快带他走。”人群说。
他伸着脖子回头,却只看见姐姐一双惨白的脚,在半空晃悠着。
姐姐的葬礼草草结束后,邻居们商量了一番他的归属问题,毕竟多一张嘴,谁家都承受不起。最后把他送到了戏班,做了舞狮艺人。
当受害之人绝望地跳下深渊时,身边的每一个人都是凶手,他们的冷眼,鄙夷,妄议,都化作了一股股无形之力,把人一步步推向绝路。
春景旖旎,祈愿似锦。如今一个在蜚语中死去,一个从此余生一人。
。。。。。。
“公主你记住,你不是什么耻辱,你没有做错任何事!”春祈扳正郁凌的身子,直视着他的眼睛:“错的是那些畜生,不是你!你要好好活着,别做傻事。”
“他们会遭报应吗,会被抓住吗?”郁凌泣不成声,崩溃地哭喊道:“我要杀了他们报仇!”
“会的,当然会,老天不会放过他们的。”夏沅擦去郁凌的眼泪,握着他的手:“公主你要活着,活着就比什么都强……”
见郁凌渐渐地情绪稳定了些,春祈把她抱回床上,重新哄着睡下。郁凌好不容易睡着,却做起噩梦,梦中自己还孤身陷落在北营,那些男人欢淫的笑声响亮而刺耳,笑脸放大而扭曲可怖,一双双手向自己伸过来……
“不要——”她哭喊一声醒来,抱着被子浑身发抖,再次崩溃地失声痛哭。
“公主别怕!”几乎在同一时间,秋茗也猛然惊醒,他从床上坐起身,看向身边,偌大的偏殿空无一人,包围他的只有死寂和黑暗。
日子就这么过了两个月,郁凌虽不再自戕,却依旧被噩梦折磨着,不管白天黑夜都不敢自己独处,晚上还经常哭喊着惊醒,再也没踏出重安阁一步。
而这个中缘由,春夏二人又岂会不知?拜了苏彦所赐,宫里渐渐有了流言蜚语。在其他宫人眼中,重安阁成了禁忌之地。公主被凌辱后居然还活着,这简直不可思议!
“真给王族蒙羞,还不如自戕,得个气节名声。”不少人背后议论着。
郁霄时不时地也会来看看,郁凌虽已清醒,对他却还是拒之千里。后来因国事繁重,分身乏术,也就渐渐不来了。云若兮也离开了重安阁,去照顾郁墨。临走时嘱咐春祈,若是遇到棘手的事,就去找侍卫长云飞扬。
而秋茗在玉宁宫闭关,再也没有来过。热闹了三年的重安阁,变得如一座死城。冷清,寂寥,再也没有了昔日的欢声笑语。
最让春祈和夏沅担心的还不是这些,这半月来郁凌身体愈发虚弱,饭只吃几口,白日里也总是困倦,郁霄听说后,也十分忧心,择日便带了太医到重安阁诊治。
太医把着脉,面色凝重:“公主这样不适,有多少时日了?”
“半月有余了。”夏沅回答。太医闻言,眉头紧锁,欲言又止。最后看向郁霄:“大王,请借一步说话。”
正厅内,太医确保郁凌听不到后,低声道:“公主怕是……有了身孕。”
“什么?!”郁霄惊得说不出话,太医见状,叹了口气:“臣虽非悬壶济世,却也不至于连有孕与否都看不出。公主身体虚弱,落胎怕是更会大伤元气。臣斗胆一问,大王打算如何处置?”
“那有没有损伤稍减的法子?”郁霄紧皱眉头。太医迟疑着开口道:“若是落胎,拖得越久,损伤越大。但若是佐以汤药,养足月生下的话……痛楚和损伤都会小些,也更好恢复。”
“那就这么办吧。”郁霄言语之间,脸色愈发阴沉:“等这孽种一落地,就马上处死!”
送走太医后,郁霄趁郁凌午睡时,嘱咐春祈和夏沅,不准告诉郁凌怀有身孕,只说是气血亏损。太医院也会熬了汤药,日日送来。
“这种事,咱们也不能瞒着公主十个月啊。”看着郁霄离开,夏沅叹气道。
“没办法,毕竟是大王的意思。谁知道他是怎么想的!”春祈盯着郁霄离去的身影,眼神中有了一丝愤懑。
汤药已经服了数天,不适的症状有些缓解。郁凌觉得身子轻快了些,加上刚喝了极苦的汤药,想消化消化,便从桌边起身,在卧房内缓缓踱步。走到比邻长街的窗子边时,忽见一个纸团从窗外抛进来。他低头捡起,好奇地打开,纸上的内容却瞬间令他感到天旋地转。
“公主别站在窗子边,那里风凉。”春祈从正厅进来收走药碗,担忧道:“公主还是不舒服吗?脸色这么不好。”
“不是的,只是这药太苦了,不碍事。”郁凌忙掩饰道。手中的纸团被揉的更皱,扔在窗根下。上面字迹草草,寥寥几个字,却是触目惊心:
“贺公主有孕之喜,准备做娘亲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