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皇不必多礼。”不同于倾心的惊慌,思嘉倒是淡然接受了这一拜见,“这么多年,父皇还第一次叫我叫得如此亲切。”
没记错的话,他好像从未叫过自己。一直以来,都是无视。
“王妃怎么能这么说呢,”天庆帝醉意并未削弱,“咱们父女之间,哪有这么生疏。”
“父皇说没有,那就没有吧。”思嘉也不想和他多扯,“我这次来,一来看看父皇圣体如何;二来我也想问问父皇,您当年那样厌恶我娘,怎么就没想过杀了她。”
“你……娘……”天庆帝还有些模糊,想了好一阵,恍然,“哦……那个母老虎。朕被逼和她洞房,结果她直接把朕打昏了,第二天一早,居然讽刺朕:‘你们大渝男子,就这副德行?’”
他永远记得,自己模模糊糊醒来,不着一衣,那女人,拥有绝世容颜,可以傲视一切,用充满鄙夷的目光看着他,好像他完全不行,他就是个窝囊废。
那一刻,他真的恨不得找一条缝钻进去,只要可以逃离这充满嘲笑的目光,去哪儿都行。
然后,他再也不敢碰她,甚至连见她都不敢。那种充满鄙夷、不屑的目光,让他愤怒,也让她害怕。
“要不是她,父皇怎么会杀掉心儿,当着我的面,”天庆帝双眼开始充血,看着有些癫狂,“一刀刺入她胸口,流了好多血好多血,那是我第一次看到杀人,第一次看到杀人,多恐怖啊……”
“父皇。”倾心是真的被吓到了,一时有些不知所措。
思嘉倒是淡定,面色不改,静静地等着他往下说。
“她不是高贵吗,她不是看不起朕吗?可她还不是要为朕生孩子,要替朕养孩子。朕就是要折磨她,要她给自己看不起的人生儿育女,朕就是要看着她跌进泥里,看她还敢不敢看不起朕……”
原来……是这样。
思嘉到底还是笑了,也不知道是嘲笑还是苦笑:真讽刺啊,他压根不知道娘怀的根本不是他的骨肉。他以为能一次折磨娘,留下了娘的性命,却不想成全了娘。也不知道他到底是坏,还是蠢。
思嘉无奈地摇摇头,笑道,“那还得多谢父皇不杀之恩。”
如果他没有那么疯,那么敏感,也许自己都不能活着来到这个世界。
现在,思嘉倒是一点也不怨恨他了。
“宁武帝是您杀掉的吧。”思嘉也不避讳。
“不可能!”天庆帝还没回答,倾心就大叫起来。宁武帝是她的祖父,也是天庆帝的父亲,父皇再怎么糊涂,也不可能做出弑父弑君这种大逆不道的事情。她不相信,绝不相信!
“你……你怎么……”天庆帝舌头有些打架。
“我怎么知道?”思嘉猜到他的话,挑了挑眉,“我只是觉得,一个人走得太及时,很不正常。”
刚一传出要废太子的谣言,宁武帝就刚好去世,再加上他死后天庆帝不断打压残杀他留下的老将,以及最痛恨父子兄弟手足相残,稍稍推断,就可猜测一二。
“哼,老头子不但杀了我的心儿,还打算废掉我。他一直看不起我,让我当太子,却看不起我。让我监国,我监得不好吗,他就知道打仗。他还要废掉我,说完一直都让他失望,那我索性就让他失望到底。那壶毒酒,是我亲自灌下去的。四个人同时按住他的手脚,我就看着他不断地挣扎啊,挣扎啊,就像案板上的鱼。以前都是他为刀俎,他怎么就想不到,自己也会有被宰的一天呢,哈哈哈哈哈哈……那是朕第一次杀人,杀过第一个,后面,朕就再也不怕了,不怕了……哈哈哈哈……”大概是没了掣肘,天庆帝也不在乎这些陈年真相,反而破罐破摔。
此时的他,早就不是一个帝王了,而是一个放纵自己,尽情享乐的花花公子。癫狂,荒唐,又可悲。
其实这些,对思嘉来说都已经不重要了。如果宁武帝不死,自己和娘可能也没法活下去。但一切就这么刚好,娘活下来了,她平安长大了。
“走吧!”她毫不留念,牵起倾心冰凉的小手,稳住她不断颤抖的身子,不紧不慢地,带着她走出这座疯狂的院落。
“九姐姐,父皇为什么……”
她以前一直以为,父皇也许糊涂,也许荒唐,但不一定坏,但今天,亲耳听到这隐藏多年的真相。太恐怖了,宠爱了自己这么多年的父亲,居然……这么恐怖。
“他一直都是这样。”思嘉紧紧握住倾心颤抖不止的双手,“所以,别为了他难过,不值得。”
“九姐姐。”眼泪还是忍不住,她也不知道是伤心还是害怕,只是在心里默默祈祷,这是最后一次为父皇流泪。
“好了,没事了。”思嘉轻轻抱住倾心,柔声安慰,“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看得清楚一些,以后好好地选择自己真正喜欢的路吧。
思嘉想起昨夜,兰芝玉树一般的男子建议自己,让倾心也听听宁武帝去世的真相。
“心儿一直很敬重他的父皇,这样直截了当地戳破会伤着她。”思嘉原本不愿,她已经猜到,这一个月,倾心应该被伤的很重了。
“插在心口的利刃只有拔出来了,才能结痂。”苏晔眼神认真地可怕,“她越看清她的父皇,才越不会成为他父皇的棋子,她才能找到一条自己真正喜欢的路。”
这话,倒让思嘉对他有了些些改观。
“如果,她喜欢的路不是如你所想的那样呢?”
“那又如何,”苏晔倒是笑得坦然,“只要她开心,不就好了吗?”
这……思嘉一时不知如何接,心里有些感慨。当初拆开娘的信,她很迷茫,不知道自己到底喜欢什么,所以不敢和苏漾一起回京都。她害怕自己走的路,不是自己最喜欢的。好在,兜兜转转,最好最喜欢的那个人,一直都在原地等着她。
那如果,自己最喜欢的路不是和他在一起呢?
思嘉突然想问问苏漾,那时候,你会怎么办?
少女的抽泣声还在耳边,思嘉拍着她的背,在心里暗暗道歉:对不起啊,又让你受伤一次。
待她平复好了心绪,二人又一同前往慕茗的住处。此时他正在习武,他的对手是绩锋,也算是思嘉的旧相识了。
慕茗的身手比起绩锋来说当然差得很远,只见他举着长剑,大声吼叫,气势汹汹地朝绩锋冲过去,却被他轻松避开。接着,慕茗又砍,绩锋又避,几个回合下来,慕茗有些体力不支,绩锋倒是面不改色。
“六哥。”思嘉高声唤道。再不停手,待会儿摔倒了可丢人 了。
“九妹,妹妹。”慕茗见到他们,收起长剑,擦了擦额上汗水,笑容亲切。
看来,倾心没有说谎,他真的过得还挺好的,似乎,也放下了。
思嘉此刻也心安了,突然觉得,老天对她挺好的,她珍视的一切,都能够完好无缺地回来,真好!
“六哥,身手精进了。”思嘉快步走到他面前,这话也不算夸张,比起上次被两个士兵轻松撂倒,这次能在绩锋手下过那么几招,确实有进步了。
“我还差得远呢。”慕茗倒也清醒,“将军都还没出手。”
“没事,慢慢来,总会越来越好的。”思嘉鼓励道。
慕茗用力点点头,他也相信,总会越来越好的。
“六哥,你不是说要给九姐姐新婚贺礼吗,在哪里啊?快拿出来我们看看呗。”倾心此刻也走了上前,一脸期待。
“在母妃那,”慕茗一句话让倾心凝住了笑容,“她也有贺礼送你,索性就放在一起了。我正好要去向母妃请安,一起去吧。”
思嘉当然没有异议,只是用询问的眼光看着倾心。
倾心低着头看着脚尖,很是踌躇。
“那我和六哥先去看看贵妃,你在凉亭等我们吧。”思嘉也没有逼她,自己做了安排。
其实,母女之间哪有隔夜仇,她也想了很久,她也能够体谅这些年母妃的艰难与不易,但是,她也没法说原谅就原谅,毕竟,她也不是圣人啊。
“有劳绩锋将军看护一会我妹妹。”思嘉没有忘记派人保护她,“我和六哥去去就来。”
“王妃哪里的话,”绩锋恭敬地答应,“保护姑娘是下官的职责。”
目送二人离开后,倾心在绩锋的陪同下,来到凉亭。
这座凉亭距离别院大门不远,原本只是个普通的小亭子,但最近摆上了几盆不知哪位嫔妃种的红梅,娇滴滴的梅花含苞欲放,别添了几番风味。
“十姐姐,”还未走到,就有一个声音热情招呼了起来。倾心定眼一瞧,是自己的十四妹,今年刚满12,身量还未长成,却已经有亭亭玉立之姿。看到自己,兴冲冲地跑了过来,看来,她也没有裹脚了。
“十姐姐,快来尝尝我的手艺。”跑进了倾心才发现,她手里还提了个食盒,一见到自己,便兴冲冲地跑来献宝,“这是崔嬷嬷教我的。”
以前在临安皇宫,崔嬷嬷做点心的手艺最好,尤其是桂花糕,满口留香。大渝被灭后,听说崔嬷嬷出宫投靠了自己远房侄子,原以为这辈子都吃不到她亲手做的点心了。谁知来到京都后才知道,原来崔嬷嬷和侄儿一起在这里开了家临安糕点铺,生意很是红火,苏晔还帮自己带过好几次。
闲暇时候,崔嬷嬷也会到别院,看看以前旧主,顺便教教她们做点心,感兴趣的嫔妃和公主也很欢喜。这十四妹妹便是其中之一。
倾心揭开盖子,里面的桂花糕小巧精致,还散发着淡淡桂花香气,看起来就让人很有食欲。
拿起一小块放入嘴里,比起崔嬷嬷做的要略硬一些,也略甜一些,但总体还是很不错,算得上糕点铺子里很好吃的那种了。
“好吃。”倾心真心赞扬。
“真的吗?”十四乐得又蹦又跳。
“你当心点,别摔着了。”倾心关切地叮嘱。
“我才不会,”十四又蹦蹦跳跳跳回倾心面前,晃动着双脚,“我现在没有裹脚了,走路别提多稳当了。”说着,又调皮冲倾心眨眨眼,“其实我以前也没绑多紧,晚上一直偷偷地解带子。要不是父皇喜欢,我才不愿意受这份罪。现在好了,不用讨父皇喜欢了。”
是啊,不用讨父皇喜欢了。
心里似乎也暗暗松了一口气,忽然想到什么,倾心又问道,“现在你还弹琵琶吗”
“早就不弹了,”十四连连摇头,“琵琶弹得我手疼,而且我还怎么也弹不好。我不想十姐姐你,那么有天赋。”
有天赋吗?
想起当初为了弹好琵琶,削葱十指全是水泡,手指又红又肿又痛,自己不过是想休息两天,父皇便阴沉着脸:心儿,你这样父皇不喜欢。
害怕那一句不喜欢,哪怕自己再难受再痛苦,也咬着牙拼命练习。
而自己苦练了这么久的东西,自己喜欢吗?
付出了那么多心血,流了那么多泪,那么多汗,到头来,也只是为了一句:“父皇喜欢”。
“倾儿。”熟悉的声音打破了自己的沉思,倾心抬起头,扬起笑容,这一次,眼中一点泪痕也无。
“六哥,九姐姐。”她甜甜唤道。
“六哥,九姐姐。”十四也立马行礼。
思嘉冲她一颔首,对于这些妹妹,她几乎都两年没见了,早就认不大出来了。
“六哥,我能看看你给九姐姐的贺礼吗?”倾心还是抑制不住好奇。
慕茗用询问的目光看向思嘉,思嘉也不回答,只是打开抱在怀中的木盒,里面是一幅画。
慕茗立马帮忙,取出盒中画卷,缓缓打开。
那是一幅巨大的桃树,桃花灼灼,落英缤纷。树的旁边,几行小字笔走龙蛇:逃之夭夭,其叶蓁蓁。之子于归,宜其家人。
“六哥的画还是这么好啊。”倾心抚着栩栩如生的桃树,赞叹不已。
“练武这么久,我也觉得下笔比以前更有力了。”慕名倒也不谦虚,三两下将画卷起来,重新收回盒里。
“哟,新娘回门啦。”一个讨厌的声音打破了此刻的其乐融融,不用看也知道,是慕轻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