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了,一轮玄月静静挂在夜空,显得渺小又凄凉,正如踏着夜色独自前行的男子。微弱的月光倔强地照耀着大地,也照亮男子前行的道路。北风萧萧,好像谁人呜咽,又像谁人哭诉。
“娘……”男子又一次抚上手腕银镯,“我怎么就说出来了呢?连阿弟也不知道,我居然就这么说出来了……”
娘,您还怨我吗?
“陛下,”前方有位男子提着灯笼走来,停在苏晔面前,恭敬问道,“您今晚还是宿在王府吗?”
“不!”男子长袖一甩,“回宫!”
“是!”
破败的小院与豪华的宫殿格格不入,墙壁上爬满枯藤,梁上也结着厚厚的蛛网,破旧的窗户勉强用纸糊上,却依旧挡不住北风侵扰。微弱的月光透过屋顶缝隙,可以毫不费力地渗进屋内。
“母后,您还好吗?”男子冰冷的声音,如同鬼魅。
“好。”沙哑的声音响起,就像是秋日里扑腾的老鸦,“你们如此孝顺,我怎能不好。”
幽暗的烛火,因着一张苍老憔悴的面容。
女子长发不着一饰,凌乱地散落着。身上棉衣破旧不堪,及时能勉强御寒,也还是冻得瑟瑟发抖。
此人正是当今太后,苏晔苏漾的养母,叶家嫡女——叶繁。
“母后您教养我们兄弟不易,我们当然应该好好孝顺您,让您安、度、晚、年。”后面四个字,特地加重了语气,比着呼啸的北风,还要让人不寒而栗。
“呵!”叶繁似乎早已习以为常,只是冷笑一声,“更深露重,皇帝你大驾光临,难道只为看看哀家过得好不好?”女子虽虚弱不堪,气度却依旧不凡,“恐怕,你是又想起旧事,内心难安了吧。”
内心的秘密被戳破,心底地怒火终于一直不住,他快步上前,死死掐住叶繁的脖子,怒吼道,“是你,是你这个老太婆害死我娘!”
“是我……”呼吸已经很急促了,但叶繁依旧笑得猖狂,“可皇帝也别忘记了,是谁把她带到哀家面前的。”
是他,是他……
手中力道终是减轻了,他缓缓松了手。
是啊,是自己啊,是自己出卖了娘,害死了娘……
“你们兄弟两一向亲密无间,不知道翊王了解真相之后,还能不能对你忠心不二?”疼痛并未完全散去,叶繁挣扎着,喘着粗气,一句一字刺激着懊悔的帝王,“你们会像其他皇子一样,手足相残,死于非命,哈哈哈哈……”
“母后,您提醒地真对啊。”苏晔忽然不气了,笑着看着叶繁,那笑容,就像最毒的毒药,只要看看,就不七窍流血而亡,“那我是不是应该把您的舌头割下来,以防您守不住秘密啊。”
“你,你敢……”叶繁脸色一变,浑身哆嗦着,不断往后退,“哀家是北梁皇后,是北梁太后,你……”
“我有什么不敢,”帝王笑容依旧,“我连叶家,都除掉了。”
叶家,已经除掉了……
“不在了,不在了……”女子嘴里不断重复着。
“所以母后,我还真敢割掉您的舌头。”苏晔一个箭步来到叶繁面前,捏住那张沟壑横流的脸,“您说,我是用刀呢,还是用剑,我是割一刀好呢,还是多割几刀?”
“不要,不要……”女子威严终是不在了,她拼命地摇着头,悲哀地祈求着。
“母后啊,”慢慢松开手,苏晔嫌弃地拍了拍,“您总是那么高傲,想把所有人都踩在脚下。可现在,您就是地上的淤泥,谁都可以踩上一脚,而且踩过的人还会嫌弃,脏!”
“母后,好好珍惜您还能说话的日子吧,过几天,我就来取您的舌头了。”丢下这句话,帝王头也不回走出小院。
孤月依然,北风依旧,男子独自一人,踏着冰冷的石板,一步一步往回走。锦衾狐裘加身,却依然抵挡不住迎风飞来的寒意。望着面前无尽长路,心头只涌出句:这偌大的皇宫,还真是冷啊!
这些日子,倾心练习越发勤勉,想着九姐姐就快回来了,自己能稳稳地走去迎接她,也算是一个惊喜。
只是,一旁的苏晔看起来却有些心不在焉,站在一旁冷着脸,一直沉默不语。
“华大哥,你有心事啊?”倾心停止练习,走到他面前,担心地问道。
苏晔一愣,随即一笑。什么时候起,自己已经能够被一个小丫头看穿了,是日子过得太舒服了,让自己警惕全无?
“我在想……”苏晔略微思索了一下,还是决定开口,“那晚跟你说的那件事,我阿弟这么多年来一直被蒙在鼓里,我要不要告诉他?”
告诉他是他一直敬爱的大哥,害死了娘。
倾心脸上笑容一凝,这么重大的决定,她当然无法替他决断。毕竟,谁也没法替别人去原谅。
“华大哥,”倾心糯糯开口,“这几天其实我也想过,如果母妃不把这一切告诉我会怎么样?她不告诉我,我会继续敬爱父皇,孝顺她,蒙在鼓里一辈子,也许我还会更开心一点。可是,母妃还是告诉了我。我想,一是因为她不希望我糊涂一辈子;二是因为,她想把选择的权利交给我。毕竟,我一直都在被选择,从来没有自己选择一次。所以,”少女眼睛总是那么晶亮,看得人忍不住嘴角上扬,“如果你能够忍受一辈子,不去把这根刺拔出来,也不是不可以;但是,如果有一天你承受不住了,你也可是试着把选择的权利交给对方。这么多年,母妃对我的疼爱呵护是真,你们兄弟的相互扶持也是真,这些真心真意会不会被隐瞒和伤害改变,我们无法判断。但是,我们至少可以做到毫无保留,无怨无悔。”
毫无保留,无怨无悔吗?
可是,我就算对你,也从未做到。
“心儿……”苏晔张张嘴,“其实……”
“别这么叫我,”倾心打断了他想要脱口而出的话语,“我讨厌这个名字。”
疼爱呵护是真,隐瞒利用也是真,一旦被揭穿,真相会像利刃,戳伤所有的人。而她,还能承受这样的伤害吗?
那一刻,他将嘴边的话有咽了回去,改了称呼,“好,倾儿……”
“倾儿?”刚刚还微微红眼的少女默默回味了一番这个新的名字,随即笑了起来,“这个名字我喜欢。”
既是父母恩赐,又是独立的自己。
还真是容易满足啊,苏晔看着恢复笑颜的少女,不由哑然失笑,摇摇头,心里突然一阵悸动,好像有一种难以抑制的冲动,快要喷发出来。
“我要接着练习了,九姐姐过几天就回来了。”少女说完这话,兴冲冲地再次走向石子路。
是啊,快要回来了。男子刚恢复神色的脸又黯淡下去。
那个自己对不住的人,也要回来了。
那个自己从小相互,从小扶持的兄弟,这一次,带着他的苦求已久的心上人回来了。
罢了,再忍忍吧!
为了这场婚礼,他筹谋了这么久,准备了这么久,现在正是他人生最幸福的时刻,自己怎么能……去破坏。
几天后,翊王府的主人终于带着他的王妃回府了,一月未见,两人脸上均未见奔波的劳累,反而精神奕奕,看来这一路都还不错。
简单地寒暄了几句,倾心便受思嘉之托,来到苏漾为她准备好的房间,帮着墨儿一起打点行装。忙忙碌碌了好一阵,一直到晚饭后,她才又一次见到思嘉。
她面带愁容走进倾心房间,看起来脸色不是很好。
“九姐姐,你怎么了?”倾心小心地发问,“和翊王吵架了吗?”
不到一月就要大婚了,这时吵架可不好。
“心儿,”思嘉脸色越发严肃,单刀直入,“你觉得那个‘华大哥’怎么样?”
好家伙,她到现在还不知道他到底用的什么名字。
“挺好的啊,”倾心拖着下巴,回答地很认真,“很关心我,很细心,也很……”她其实想说“可怜”,但转念一想,又觉得有些不妥,便急忙改口,“总之,就挺好的。”
“是吗?”思嘉的脸色并没有因此而变好,“你不觉得他整个人阴阴沉沉的,好像藏着很多秘密吗?”
“每个人不都有秘密吗?”倾心显然并不在乎,但同时又有些不解,怎么九姐姐这么关心华大哥。
“要是他……我是说万一他……”思嘉有些犹犹豫豫,组织了一下语言,做了决定,“心儿,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怎么最近老是有人喜欢给我讲故事?倾心很疑惑,但仍然乖乖地点点头。
“是这样的,”思嘉绞尽脑汁地编着故事,“从前有一个皇帝,他的国家很厉害。他有一次在出征的时候看上了敌国的公主,可是他又灭掉了公主的国家,俘虏了她的族人。也许是怕公主恨他,或者害怕他,所以他换了个身份接近公主。他对公主应该挺好的,公主也觉得他挺好的。但隔着灭国之仇和欺骗之恨,你觉得两个人应该在一起吗?”
这个故事还真……短啊。倾心默默吐槽了一句,思考了一下,问道,“那个皇帝是个好皇帝吗?”
“应该……是吧!”她在羌戎呆了一年半,百姓基本都丰衣足食,安居乐业,比起当年在大渝看到的情况要好得多,这应该能证明,他是个好皇帝吧。
“那他是真心喜欢公主吗?”
“也……应该是吧!”否则何必欺骗,直接下旨接进宫就好了,就算看在苏漾的面子上顾虑一下自己,也完全用不着隐瞒身份吧。
“九姐姐,怎么什么都是应该啊?”倾心开始斤斤计较,“这些事情很重要,当然要确定,而不是应该啊。”
“那……就算是吧。”思嘉一拍板,追问道,“你觉得两个人会在一起吗?”
“我不知道。”倾心摇摇头,“如果只是皇帝一个人有心思,而公主没有,那两个人一定不会在一起。可如果公主也喜欢皇帝,那她也许能理解他的苦衷。没准公主会看开一切,选择幸福。只是……”倾心突然想到天庆帝,神色黯淡下来,“不知道,公主的父亲,是不是一个好皇帝,好父亲……”
这个回答……思嘉眨巴眨巴眼睛,仔细打量着一月未见的妹妹,突然发现,她好像,不大一样了。
“心儿……”
“九姐姐,”倾心率先打断了她,“你不要再叫我‘心儿’了,和华大哥一样,叫我‘倾儿’吧,我更喜欢这个名字。”
不喜欢这个名字了?思嘉皱着眉头,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小心开口,“是发生了什么事了吗?”
“没事,”倾心眼眶红了,却释然地笑了,“九姐姐,我只是长大了,慢慢想试着找一下,什么是自己喜欢的。”
自己喜欢的。
找一条自己喜欢的路,娘也说过这句话。
思嘉缓过神,侧头看了看立在墙上的琵琶,大概明白了一些。
“会找到的,”她轻轻拉起妹妹的手,“你会找到你喜欢做的事,还有,你喜欢的人。”
“嗯。”倾心用力点点头,灿烂地笑起来。
看来,这个妹妹,真的比我想象的,要坚强许多……
“对了,九姐姐。”倾心想起上次去探望慕茗,他请求自己带的话,“六哥说想见见你,他有份新婚贺礼想送给你。”
新婚……贺礼?
思嘉心头一动,不知是感激还是庆幸,“六哥他……”
“你放心,六哥现在挺好的。”
在王府休整了两天,思嘉决定去看看慕茗,同时也探望探望虽然不待见自己但还是白白将自己养大的天庆帝。
原本倾心并不打算一同前去,毕竟有的事情还没有想开。但一转念,发现自己还挺牵挂母妃的,便又一同前去了。
这次前来,倾心发现整个别院比之前热闹了不少。也许是渐渐习惯了,嫔妃们竟也慢慢热络起来。听说这些日子,每天都会有人来教这些嫔妃公主纺纱织布剪纸养花下厨……她们可以喜欢什么做什么。要什么都不喜欢,也可以几个人围坐在一起打马吊或下棋;要么就抱着年幼的皇子公主教他们识字读书。天庆帝后宫多的是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能人,以前大家为了圣宠勾心斗角相互算计,现在不需要了,反而生出几分相互关切的真情。
而皇子那边,也差不多。喜欢书法的可以写写画画,喜欢练武的有士兵陪练,喜欢遛鸟逗蛐蛐的会专门有人带来……总之,每个人各做各的一份事,不同于以前在临安皇宫的提心吊胆尔虞我诈,反而惬意了不少。
后来,三哥书画是一绝,他的书画千金难求;
四哥最喜提笼逗鸟,之后,结交了不少爱鸟知己;
九弟喜欢兰花,他种的兰花,会让世间名流争先采购;
她的这些兄弟,脱离了皇子的身份,却渐渐找到自己新的道路。即便尊贵不再,但自尊,却慢慢拾起。
一路礼貌应酬着,两人最先依然是到天庆帝的小院。
这次和上次没有多大变化,天庆帝身边依旧围绕着那么几个妖妖娆娆的女子,衣衫不整,淫笑连连,听的人直起鸡皮疙瘩。
“大冷天穿这么少也不怕冻着,”思嘉举手投足间还真有王妃的气质,看也不看那几位女子,直接命令道,“几位还是去添件衣服吧,我们和父皇谈谈心。”
纵然不识,可这不容置喙的威仪却实实在在足够震慑,几个女子均脸色一变,行礼退下。
“哟,这不是嘉儿吗?”天庆帝半睁着眼,醉醺醺地将思嘉上下打量了一番,颤颤悠悠地起身,对她俯身一拜,口中朦朦胧胧,“见过翊王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