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晔回到王府,一看等候在那里的清月脸色阴沉,就知道小丫头今日的会亲并不愉快。
果然,一来到院子里,就看到她用力撕扯着脚上的帛布,那可是几天前碰都不允许碰的东西。
扯着扯着,不知道是力气太小还是速度太慢,她突然举起匕首。
匕首当然没有落在她的脚上,一只手及时握住了她的手腕。
“原本是为了解放双脚,伤着了可不划算。”苏晔二话不说夺去她手中的道,将那三寸金莲捧在手上,轻柔地,慢慢地开始解上面的帛布。
眼泪又一次不争气滑落,今日好像特别爱哭,把以前所有未流的眼泪都流了。倾心抬手一擦眼角,“弄伤就弄伤,玩怎么知道疼。”
“谁说你是玩具?”苏晔停下手中的动作,脸色立马阴沉地吓人。
“父皇,母后,都把我当作讨乐的玩具。”一想起来,倾心还是很委屈。
苏晔一愣,随即了然一笑,手上又开始忙活,“那你呢,你觉得你自己是个玩具吗?”
“我有选择吗?”真讨厌,眼角的泪水今天怎么这么不听话,老是想往外跑,“从小到大,我就只会讨别人喜欢,小时候讨父皇母妃喜欢,以后讨夫君喜欢。我是个没用的人,我只能低头去祈求别人的怜惜,我这辈子只能依靠别人,我,我真没用……”
“有人依靠不好吗?”苏晔追问道,“像你九姐姐那样,找到可以终身依靠的人。”
“我们不一样的,”倾心颓丧地摇摇头,“她和翊王在一起,不是想依靠他,而是她喜欢他。要是有一天,翊王不喜欢她了,或者她不喜欢翊王了,她可以随时离开。不像我……”说着,狠命捶打起自己的双腿,嘶吼起来,“我连走都走不快,更别说跑,我永远也不可能像她一样……永远不可能……”
少女已经不记得今天第几次嚎啕大哭了,其实她也不想,她也想摆出一副淡然的姿态,她也想坚强地去面对,她也想把一切都藏在心里不让别人担心,可她就是做不到,她就是委屈,就是难过,就是伤心,就是……忍不住想哭。
苏漾也不安慰,只是依旧轻柔,慢慢地,一层一层解下包裹玉足的帛布。解下之后,再细心地为她穿好鞋袜。一切大功告成之后,少女也慢慢停止哭泣。
“哭完了,然后呢?”
少女一抹脸上残留的泪痕,重新站了起来,踏上石子路,“我至少要先学着走快一些。”
没有了禁锢,双脚轻松了很多。可踏上那些歪歪扭扭的石子,脚还是硌地生疼,不过,也无所谓了,反正,心已经够疼了。
北风瑟瑟,吹落院中片片树叶,天地间萧条又清冷。
少女忍着疼痛,一步一步,一次一次,倔强地在这片石子路上穿梭,反而为这萧条冬景,添了一抹色彩。
不知道走了多久,脚早已麻木地没有知觉,一半是因为疼,一半是因为冷。
“可以了,”温暖的大手扶住了倾心摇摇欲坠的身体,“欲速则不达,今日先到这里吧。”
倾心乖乖地点点头,仍由他搀扶着,艰难地走回房间。
“准备热水和姜汤。”苏晔一边小心地将她扶到床边,一边吩咐着清月。
躺在床上那一刻,疲惫的身体好像终于有了着落,摊靠在床头上,脚上传来一阵阵火辣辣的疼痛,疼得她眉头紧皱。
“又不是不知道会疼,何必这么拼命。”苏晔麻利地脱下她的鞋袜,再一次一个一个地为她挑破脚底的水泡,这几日,都是如此。
此时,清月捧着热水上前。倾心将脚放入水中,热意一下子从脚底涌上身体,有一种说不出的惬意,她也终于露出今天为数不多的微笑。
“姑娘,喝完姜汤吧。”清霜也端着姜汤走来。
倾心道了声谢,接过姜汤,热气腾腾的一下肚,胃里顿时暖了起来,心里的阴云也顿时消失了大半。
苏晔耐心地等她泡完脚,又拿起药膏,仔细地涂抹在伤口处,最后,细心为他穿上袜子,盖上被子,“今天你也累了,好好休息吧。”
“嗯。”倾心乖乖地点点头,今天,确实很累了。
清月清霜一个拿起碗,一个端起脚盆,不声不响地退了下去。
“对了,”本来也准备离开的苏晔突然掉头,“你也别太责备你母妃,要知道,没有家世的女子在深宫既要自保,又要护着自己的孩子,有多难……”
这语气,不似劝慰,反而带着点哀伤。
倾心脸色一沉,低下头,第一次没有乖乖答应。
心里,还是责怪的吧!
温热手掌她在头上轻轻摩挲着,“有机会,你要是愿意,我给你讲讲我娘吧,你听过之后,也许就知道了。”
“就现在吧。”倾心抬起头,圆溜溜的眼珠比夏日繁星还要好看,“我想听。”
“今天经历了这么多,你不累吗?”
“累,”倾心点点头,一把拉住他的手,突然觉得不对,又赶忙放下,怯怯道,“今天经历了很多,我怕自己睡不着,你给我讲讲你的故事,也许我就能睡着了。”
“好吧,那你先躺下。”见少女乖乖躺下,他替她拧了拧被角,长长睫毛闪了闪,开始了漫漫回忆,“从我记事开始,我们一直生活在一个小院子里。我娘总是早出晚归,却不允许我和弟弟出门。可那时候年少,哪有那么听话。有一天,我发现院子里的墙角破了一个洞,我就偷偷地,慢慢地把那个洞挖大,一直挖到我可以从洞里爬出去。为了不被娘发现,我还特地找了些杂草泥土把洞堵上。那是我第一次看外面的世界,我那时多大?5岁,6岁?我也忘了。我才发现原来我家附近还有那么多房子,那些房子很大,很豪华,比我们住的好多了。而我们房子周围,还有许多来来往往的人,他们穿着一样的衣服,拿着一样的兵器,看起来很厉害。
我开始趁娘出去的时候一个人悄悄到外面游逛,一开始,我只敢走一小段,怕自己迷路,也害怕被别人发现。后来,我渐渐敢走远一点,再远一点,总能趁娘回家之前,先跑回家。
可惜,那时候,我不懂隐藏自己。没多久,就被那些衣服一样的人发现了。他们把我带到一个很漂亮很豪华的地方,领头的是个长得漂亮衣着华丽的女人。她很温柔,问我是谁,怎么到这里来的。我很害怕,老实地回答了,她也不生气,还给我点心吃。那是我第一次吃到这么好吃的东西。那个女人还好心地把我送了回家,并答应替我保密。
这天起,她常常请我去她房间吃东西,去她那里的路我也很快熟悉起来。
可没过多久,她就把我和弟弟一起接到她那里,让我们叫她母……亲。那时候,我隐隐觉得不对,只能提醒弟弟,她说什么就做什么,千万不要反对。就这样过了几天,我和弟弟没能等来娘。一天晚上,房间外很多人突然出去了,我突然有不好的预感,带着弟弟翻窗走了回家,从洞里爬了进去。我家院墙还挺厚,刚好够我和弟弟躲在里面。我叮嘱弟弟,无论看到什么,都不能哭,不能说话。
然后,我们就看到了这辈子最不想看到的一幕,漂亮女人喂我娘吃了个什么东西,娘开始倒地,不停抽搐,口吐鲜血,最后,一动不动……”
“天啦!”倾心惊吓地叫出声。两个孩子亲眼目睹自己的母亲被毒死,这是怎么样的场景。
苏晔脸上并无太多变化,依旧冷静叙说着,“我怕被人发现,也怕弟弟控制不住,更怕我自己控制不住,连忙拉着弟弟往回走。一路上,我都在提醒自己,不能忘,不能忘,因为,娘是我害死的,是我引狼入室,让那个女人发现了娘,发现了我们的存在。”
苏晔的情绪终于在那一刻有了波动,语气激烈起来,甚至有些难以自抑,他瞪大双眼,一字一句,“是我,害死了我娘;是我,让我们兄弟两变成孤儿,从此寄人篱下。我不能忘,不能忘……”
“华大哥,不是的,”倾心忙伸出略带凉意的小手,捧着他的手,努力想要安慰,“不怪你,你那时也只是个孩子,你也不知道。”
“不知道,就可以抹去一切罪孽吗?”苏晔自嘲一笑,目光柔和起来,继续讲述,“后来我才知道,那个女人是父亲的正妻,我娘只是他私养的小妾。正妻无子,所以选择留子去母。我和弟弟从此被寄养在她的名下,开始读书习字。我们启蒙晚,一开始总是跟不上,总是被嘲笑,被欺负。我们就一直努力,在她面前努力,背地里也努力。我们学业要做到最好,可又不能太好,太好会被忌惮;别的兄弟欺负我们,我们不能当面报仇,我们要有嫡子风范;我们也可以习武,却永远不能够超过她娘家兄弟……就这样,我们每天演着母子慈孝的戏码,渐渐长大。
后来,在她的帮助下,我继承了家业。我那个薄情的父亲临死前为我留了一批人,留下一些东西,可以压制那女人的娘家。后来,老天有眼,女人的父亲兄弟先后去世,他们家也因此败落。我没有杀她,而是把她关进以前我、弟弟和娘一起生活过的那间小屋……”
死,是最解脱的方法,只有活着,毫无希望地活着,那才是最大的折磨!
“所以倾心,你的父皇,不是个好丈夫,更不是个好皇帝。但他有一点做的比我父亲好得多,那就是——他没有一个妃子儿女,死于非命!”
是吗?倾心细细回忆起来,她的兄弟姊妹众多,不是没有夭折的,但都是因病去世。天庆帝是个奇葩,他不喜欢别人违逆他,无论是朝廷大臣还是后宫子女。所以那些违逆他的大臣要么被贬要么被杀。而那些嫔妃们,争风吃醋,勾心斗角,他也不是不喜欢,不争怎么能证明她们在乎自己;可他更不喜欢手足相残,心狠手辣,所以后宫既要斗,又不能太过分。正因为如此,哪怕他再不喜欢思嘉,也没有对她痛下杀手;皇后再怎么讨厌淑妃,也不敢做得太过火。当然,还有一部分原因,他害怕把淑妃惹过头,她发起疯来,提剑一路杀到宣正殿。
总之,天庆帝的嫔妃儿女,虽然不一定生活得多安宁安逸,但至少,没有手足相残,自相残杀。他一生自诩清高,把所有儿女都培养成温顺的鹿。可父皇不同,北梁的皇子,是出生在狼窝里的。如果不能长出锋利的爪子,锐利的牙齿,只能被身边的伙伴撕得粉碎。
“当然我知道,原谅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看着沉思的少女,苏晔继续道,“不用着急,慢慢来。你还是可以先好好练习走路,等过几个月,走得更稳了,我带你去灵鹧寺游玩,在哪里可以俯瞰整个皇宫。”
“好啊,”少女双眸重新亮了起来,很是期待,“我以后还想去爬月隐山,还有长城。”
这些都是京都郊外著名的景点。
“好,都可以。”苏晔温和地笑了,再次揉揉她的头,“时间不早了,快睡吧。”
倾心“嗯”了一声,听话的闭上了眼睛。
“为姑娘准备几双长一点的鞋。”苏晔临走前,还不忘吩咐清月。
夜已深了,一轮玄月静静挂在夜空,显得渺小又凄凉,正如踏着夜色独自前行的男子。微弱的月光倔强地照耀着大地,也照亮男子前行的道路。北风萧萧,好像谁人呜咽,又像谁人哭诉。
“娘……”男子又一次抚上手腕银镯,“我怎么就说出来了呢?连阿弟也不知道,我居然就这么说出来了……”
娘,您还怨我吗?
“陛下,”前方有位男子提着灯笼走来,停在苏晔面前,恭敬问道,“您今晚还是宿在王府吗?”
“不!”男子长袖一甩,“回宫!”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