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渝所有皇室成员都被安排在一所别院内,皇子和公主分开居住,天庆帝和皇妃们倒是住在一起。每日,有专门的人教授公主皇妃纺纱、织布、下厨、刺绣、种花等等,可以根据自己的喜好选择,据说,织好的布纺好的纱也会有专人上门收购,前提是能卖的出去。
倾心刚一走进别院,便被一阵悦耳琵琶声吸引。
嘈嘈切切,倒还真有那么一股子韵味,可也多了几分轻浮。
这声音,不像是哪位皇妃弹奏的。
再往里走,便是一阵不堪入耳的嬉笑。
“承郎,我在这儿啊,快来抓我啊!”
“承郎,再喝一口嘛!”
光是听听,倾心便羞得双颊绯红。
“好好好,我来抓你了,等我抓到你……嘿嘿……”
这一声让人发恶的淫笑,居然是父皇的声音。
倾心加快步伐走进院子,浓浓酒味,脂粉味,还有各种不知道什么的味道融在一起,让倾心胃里一阵一阵痉挛。
不大的院落里,散着古筝、琵琶,还有各种酒杯,酒瓶,果盘,凌乱不堪。
此时,自己的父皇,大渝的一国之君,怀里正抱着一个香肩半露的女子,笑得一脸轻浮。此外,身后同样有个衣着妖艳的女子替他捶着背,一旁还有另一个,抱着琵琶撒着娇,“妾身弹得好不好啊?”
这荒谬的场景,倾心怎么也想不到,这是平日里挑剔稳重的父皇。
天庆帝的皇妃人不算多,倒并不是他不好色,而是要求多。既要年轻貌美,又要精通音律,还要温柔可人,懂事乖巧。故此他虽然每年都大行选秀,可真入后宫的却没几个。也就是近两年,后宫人数渐渐多了些,挑选的也不尽是善音律的,但总归是些端庄貌美的。但眼前这些女子,轻佻放荡,父皇怎么会……
“父皇!”倾心不可置信地喊了声。
“哟,哪里来的小娘子,长得真俊啊。”天庆帝怀中没人拢了拢肩,将褪下的衣衫拉了回去,一脸吃醋地质问,“承郎,你是不是又要添新人了。”
“怎么可能,”天庆帝捏了捏她鼻尖,“这是我女儿,第十个女儿。”
“不愧是承郎的孩子,长得就是标致。”弹琵琶的女人扭动着腰肢走到倾心面前,上下打量了她一番,“这模样真好啊,要在天香楼一定是头牌。”说着还想出手,想着摸一摸她的脸。
“别碰我!”倾心一把打掉她的手,强忍着恶心,几乎跑着来到天庆帝面前,失望地喊道,“父皇,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
“这个样子怎么了?”天庆帝一点愧疚也无,摊开双手,“多好啊,多开心自在啊。”
“父皇,您是一国之君啊,”倾心有些咬牙切齿,“您作为天子的气度尊严呢。”
“嘘,”天庆帝突然紧张地看了看四周,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我可不是一国之君了,我才不要当皇帝,多累得慌。这样多好,每天温香软玉,逍遥快活。”
怀中女子低声尖叫着,粉拳轻轻捶打着他的胸口。
“心儿,来来。”天庆帝指着一旁的琵琶,吩咐道,“你的琵琶弹得最好,快给这些姐姐展示一下,教教她们。以后,也让她们抽空调教调教你。”
“父皇,大庭广众之下,我怎么能……”
“不就是弹奏一曲吗,有什么好矜持的,”天庆帝露出不耐烦的表情,“心儿,你还是不是我最疼爱的女儿了?你这样父皇一点都不喜欢。”
你这样,父皇一点都不喜欢。
从小到大,自己最害怕听到的就是这句话。很小很小的时候,自己怕疼,不肯裹脚,父皇就说了这一句话,让自己乖乖地忍受了十年的疼痛。
小时候,自己练琵琶练得小手磨出一个个水泡,想要休息两天,他也是这样威胁自己。
父皇喜欢,父皇喜欢,那他有没有问过,你喜不喜欢?
原来,喜欢是这个意思。
原来,自己从小到大都不知道什么叫喜欢。
原来,父皇喜欢不知廉耻,荒谬淫乱,纵情享乐;
原来,在父皇眼中,自己只是一个别人操控的玩偶,低三下四地讨着主人的欢心。
“父皇,我不喜欢。”
两行热泪夺眶而出,她抬起手,默默地将它们擦去,不再理会气急败坏的天庆帝,转身往外走,想要赶快离开这乌烟瘴气的地方。
可是,路明明那么短,自己也已经走得那么快,那么快了,为什么,这段路程,还是很久很久,才走完。
这时,她突然想起思嘉,她的九姐姐,足尖一点便可跃出好几米甚至更远。她可以潇洒翻身上马,也可以去任何自己想去的地方。而自己呢,想要逃离这么一个讨厌的地方,却也要那么久那么久……
真的,好羡慕她啊。
来到皇妃的院子,就要安静许多了。一路上倾心听说,天庆帝的皇妃,在临安时已经打发了一批。年纪尚轻家境也不殷实的,领了一笔钱自行回家。有的父母年迈需要人照顾的,也可以回家。真的来到北梁的,要么是无依无靠,比如母妃;要么是家大业大,比如皇后。
走进母妃房间,她正静静地绣着花,脸上是自己从未见过的宁静安详。见了倾心,淡淡一笑,放下手中的针线,看着爱女眼眶红红,便猜到缘由,“在你父皇那受委屈了。”
印象中,母妃提起父皇,总有些唯唯诺诺,只会提醒自己和哥哥不要惹父皇不高兴,要讨父皇欢心。从未像现在这样问过自己,是不是委屈。
想到这,倾心又红了眼,点点头。
“说起来,是娘对不住你们。”怡贵妃很是内疚,“从小到大,只知道让你们讨他欢心,却没问过你们,愿不愿意,委不委屈。”
“母妃……”倾心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觉得母妃好像有什么地方不一样。
“我本来只是个小宫女,就因为长得像某个人,一朝被帝王宠幸。”怡贵妃拉着女儿的手,侃侃而谈,“我不像其他妃子,有显赫的家世,有惊人的才艺。为了在后宫生存,我只能小心翼翼地讨好,连带着让自己的孩子也小心翼翼地讨好。我想保住这从天而降的荣华富贵,却不想,最后还是一无所有。”
“母妃,你还有我,还有哥哥啊。”倾心带着哭腔道。
“好孩子,母妃知道。”怡贵妃拍了拍她的手,算是安慰,“你们都是好孩子,孝顺,乖巧。有你们这样的孩子是我的福分,母妃现在很好,很轻松,真的。”说着,她拿起桌上的针线递到倾心面前,“母妃以前手艺可好了,宫中生活不易,有时月钱还要被克扣,我那时就常常自己一个人做点针线活当补贴。后来,你父皇不喜欢我做这些,我也就渐渐不做了。这么多年,手艺早就生疏了。可这一路,我重新拿起针线,突然发现自己好像找到了点什么。当我绣出一片叶子,一片花瓣,我突然发现这比你父皇夸奖还让我高兴。所以,”她握紧女儿的手,笑得淡然,“不用担心母妃,母妃现在很好,甚至,比在临安皇宫还要好。母妃这几天每晚都睡得很香,这是在皇宫里从未有过的。”
说着,眼睛闪了闪,像是在回忆什么,“说起来,整个宫里就思嘉看得最清,她从来不去讨别人喜欢,走的每一步,都是自己喜欢的。”
好像……是这样的。
倾心那一刻忽然明白,为什么九姐姐明明喜欢翊王,却还要逃婚;为什么明明逃走了,最后还是回到他身边。
是因为一开始,她不喜欢翊王,或者没有那么喜欢;后来,发现自己真的喜欢他……
自己喜欢,是什么样的感觉呢?
倾心迷惑了。
“对了母妃,”她忽然想起,“您刚才说父皇是因为您像一个人才宠幸您的,那个人是谁啊?”
怡贵妃脸色一凝,显出丝丝犹豫,沉默了一会儿,像下定决心似的,终于缓缓开口,“是一个青楼女子。”
青楼女子?倾心惊讶地捂住嘴巴,父皇怎么会……
“其实,有些事,我也是听别人说的。”怡贵妃仰起头,神色悲喜难辨,“那时候,我还是个小宫女,每日就做些洒扫的杂事。只知道皇帝,也就是你的祖父整日在外领兵打仗,太子监国。突然有一天,不知道从谁那里听说,太子看上了一位青楼女子,每日也不理朝政,只在西湖饮酒作乐。据说,那位女子是在太子体察民情时无意遇见的,那日刚好赶上拍卖这女子的初夜。大概是女子实在太美了,才让太子一掷千金。还听说那位女子极善琵琶,说什么堪比“昆山玉碎”。我也不大懂,只当是没来由的传言。
可是后来陛下得胜回朝,处死了一大批宫女太监,都是些私传太子的人。那时候真是人心惶惶,还有人说陛下要换太子。可没过多久,陛下替太子纳了淑妃,再没过多久,又仙逝了,你父皇即位,这件事便渐渐消停下去。
你父皇宠幸我是一个意外,那天,我正在御花园值夜,然后,冒出一个男子……”怡贵妃顿了顿,深深吐出一口气,双眼微红,看起来,很不喜欢这段回忆。她停了好一会儿,才又继续,“他满身酒气,嘴里念叨着一个陌生的名字,‘心儿’”。
心儿?心头一跳,倾心几乎要坐立不住。以前,她爱极了这个名字,觉得这是父皇的宠爱,父皇一定很喜欢母妃,也很喜欢自己,才会给自己取这样一个名字,原来……
连名字,都是另一个人的。自己却白白喜爱了这么多年。
怡贵妃握紧女儿的双手,像是她支撑的力量,又像是害怕,“后来,我成为了他的嫔妃。你父皇最喜欢我带着面纱,手持琵琶的样子。原本,那些谣言我不太相信,可越相处,越发现,这根本不是谣言。每次见我带着面纱,拿着琵琶,你父皇又失望地摇头,‘可惜,可惜’。我知道,我不会弹琵琶,不是个合格的替身,他觉得可惜,所以……”
她有些羞愧地低下头,不敢再去看女儿震惊的双眼。
所以,从小您就逼着我弹琵琶,逼着我乖巧懂事,从不违逆。只是因为,我那个样子,更像一个合格的替身,一个青楼女子的替身。
“呵!”心里痛极了,眼泪又不争气地滑落,她却笑了,笑得那么悲伤,那么放肆。
是啊,不可笑吗?在母妃眼里,自己只是用来讨好父皇的工具;在父皇眼里,自己只是一个乖巧听话的替身。自己尊敬爱戴了十几年的父母,竟然,从来没有把自己当做儿女,只是工具,就只是工具……
“心儿……”见女儿如此,怡贵妃又是愧疚又是心疼。
“别叫我,”她倏地收回母亲紧握的双手,“这不是我的名字,这不是我!”
“心儿,娘对不起你,”怡贵妃也早已泪流满面,伸出手想要抓住她,却被她毫不犹豫地避开。
眼见着母亲一个扑空,跌落在地。倾心银牙一咬,逼着自己不去将她扶起,狠着心,走出房间。
这就是她的亲人,她心心念念,无比牵挂的亲人。无力的靠在墙上,仍眼泪放肆往下坠,心好痛,痛的她只能扶着墙,大口大口地穿着粗气,才能勉强维持呼吸。
那我到底是谁?
我又应该,怎么办?
“妹妹。”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泪眼朦胧中,慕茗正一脸担忧地看着她,小心地将手搭在她肩头,“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儿?母妃呢?”
“六哥……”她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委屈地叫了这么一声,便扑进慕茗怀里,又一次放声大哭。
“不怕不怕,六哥在呢。”慕茗轻轻拍着她的肩头,低声安慰。
那一刻,他也举得无比心酸,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倾心从小就谨遵礼仪,哪怕是自己和父皇,也未曾有多亲密的接触。今天,是自己第一次这样抱着她,也是第一次,见她这样痛哭。
以前的倾心,再难过,也只是泪眼朦胧,粉泪微落。
就连哭,也很有节制……
多日不见,慕茗好像壮实了一些,不像以前那么单薄。他告诉倾心,自己最近一直都在练武,也许是苏漾特地交代过,每日都有专门的士兵陪自己练习。
他们下手从不留情,却又不会真伤着自己。哪怕自己输得再狼狈不堪,他们也从不嘲笑,只是面无表情地说出一句,“再来。”
这些时日,自己几乎每天都伤痕累累,身上全是大大小小的淤青。但他一点也不觉得苦,反而很自豪,也更加自信。
“父皇每日寻欢作乐,自是靠不住的。我只能自己努力,成为你和母妃的依靠。”
那怕现在力量再微小,他也会拼尽全力,他相信,终有一日,自己也能成为母亲妹妹的保护伞,真正能够护她们,一世周全。
至少,这算是今天听到的唯一一个好消息吧。
“对了,如果思嘉回来了,你能让她来看看我吗?”临走之前,慕茗叮嘱道,“她就要大婚了,作为哥哥,我想送她一份礼物,作为贺礼。”
六哥,还准备了贺礼吗?
六哥,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