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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奎屯

奎屯,来自蒙语,意思是寒冷的地方。

1991年6月26日这一天对庄伟来说注定是一个永生难忘的日子,以至于多年后回想起来依然历历在目……

那天天气晴朗,天亮以后庄伟从昨晚过夜的会议室翻出来,之所以翻出来是因为那时候很多单位的会议室都是双开门,中间用链锁锁住的那种,用力推住门-上面会有一个几十厘米的缝隙,踩着门锁翻进去对于瘦小的庄伟来说并非难事。趁传达室不注意的空儿,庄伟溜出了大楼到了大马路上。

苏醒的城市慢慢喧嚣起来,庄伟漫无目的地在街边游荡了两个多小时,身无分文的他从昨晚至今粒米未进,只灌了几口凉水,腹中的饥饿感更增强了他决定付诸行动的计划。在一个工商银行的门口,庄伟开始隐秘观望,银行里人们进进出出,一个身材瘦小地中年妇女从柜台取完钱,装进一个灰色的确凉袋子里转身从银行里走出来。

“就是她了!”庄伟不远不近的跟着这个女人,女人手捏着袋子在前面毫无察觉的走着,庄伟快步跟上去,双手从女人手握钱袋的两边突然向下一抄,抢过袋子转身就跑。女人惊恐回头,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小偷,抓小偷!”街上路人纷纷驻足观望,一时没明白发生了什么。

庄伟一路狂奔,其中有个人伸腿想绊他一下被他躲过了,一口气跑出一公里多,到了一片相对僻静的家属院才停下脚步,打算喘口气再说。一回头看见一个穿军装的小伙子正快步向他奔来!只有七八米的距离!万没想到这么远还有人跟着的庄伟只好再次加速逃跑,但再怎么七拐八绕也没甩掉后面的追兵,没一会儿庄伟就体力透支实在跑不动了,蹲在地上大口喘气,追他的解放军同样也气喘吁吁的在地上捡了块半截砖朝着他走过来。庄伟见状赶紧举着袋子起身告饶:“好了!好了!不跑了!”

解放军扔了手里的半截砖,接过袋子的同时一手扭着庄伟的手腕一手抓着衣领推着他往回走。陆续有人围上来押送俘虏一样押着庄伟,人群里七嘴八舌的议论着:“干啥咧?抢包的!狗日的贼娃子胆子太大咧,大白天就敢抢包!锤死这个贼娃子!……”

“你还怪能跑地呢,要不是停那一下子我都不想追了。”身后的解放军说。

“打死你这个贼娃子!”被抢的女人迎面冲上来作势要打被解放军拦住,“送到公安局再说,你也跟上一块去。”于是一行人浩浩荡荡上公安局。

奎屯市公安局的一间办公室里,庄伟蹲在一张办公桌旁。大约三十来岁的刑警面无表情地伏在桌上边询问边做笔录。

“姓名?”

“张军”

“年龄?”

“十九”

“家是哪的?”

“玛纳斯......”

“干啥事情了?”

“抢东西”……..

庄伟在讲述经过的时候撒了个谎,没有报真实姓名和地址,他还幻想着伺机逃脱,并不认为自己会有多大的事,天真的以为顶多关几天就差不多了。

办案警察记录结束的时候正赶上午饭时间,同事送来几个包子。铁面刑警居然給庄伟递了一个,这让他大受感动,于是决定不再撒谎。吃完包子的他从卷起的裤腿里翻出身份证,主动交给铁面警察…….

此时的庄伟不知道将要面对的是什么,他已经放弃了逃跑的想法(其实也没机会),完全是一副听天由命的心态。这短短几天的流浪生活因为那几分钟的行为画上了句号,也为他以后的人生留下了难以磨灭的痕迹。

当天下午庄伟就被带上手铐,警车载着他先上案发地,那家工商银行门口指认现场后直接送进奎屯市看守所。

负责接收的狱警轻车熟路的命令庄伟解腰带,搜身,登记后带着他从大铁门中的小铁门进入高墙大院的看守所,在狱警的提示下站在警戒线外向高高门楼上的武警喊:“报告班长,进!”

“去!”上面的武警应了一声。

大院里有几排排列整齐的平房,四周的高墙将外面的世界完全地隔开。院内一片寂静,高墙上持枪的武警让院内有一种肃杀的感觉。

庄伟被带到第一排中间的铁栅栏门前,打开栅栏门里面是五六平米类似小天井的院子,只是顶上也用铁栅栏围起来了。再往里是又一道铁门,门的右上方有个一尺见方的窗户,离地两米多高。

“朱管教!咋还往里安排人呢,都装不下啦!铁门中间的方孔里露出半张脸。

“少废话!”

朱管教“哐-哐!”的打开铁门,“进去!”

“哐!”铁门在身后关上了。

庄伟一脸懵的站在门口,门边是四十公分高六七米长的一溜大炕直到北墙,过道只有一米多宽,北墙墙根立着一个碗柜,过道中间有两个隔开距离摆放的带盖儿塑料桶。号子里或坐或立着十来个光头或短发的光膀汉子,各种虎视眈眈凶神恶煞或不怀好意的目光全盯着这个新来的家伙

“靠墙站好了!”。人堆里传来一声命令。

庄伟顺从的靠墙站好。

“干什么了?“

”那儿的?”……

庄伟一一回答完问题后,被勒令蹲在原地。

“妈的,看着瘦不拉几的,胆子还不小。” 一个壮实魁梧的阔脸光头说。

“你个呼图壁的,敢跑到我们奎屯来抢包儿,欺负我们奎屯莫人吗?”一个眉清目秀又带着几分邪气的年轻光头笑说道。

“呵呵呵!”号子里一阵哄笑声…….庄伟漠然地盯着地面。

“晚上卫东给他过堂!”靠北墙根一直斜倚在被子上,三十左右红脸络腮胡,一看就不是汉族的大汉做了总结性发言。

“好嘞!”清秀光头应道。

下午放风以后,庄伟被允许坐在靠门口的地上。号子里一共十一个人,炕上八个,还有两个坐在西墙根靠近碗柜的铺盖卷上。号子头是马回回,就是络腮胡子的那个,清秀光头叫孙卫东。和庄伟一样只能坐在地上的两个黑乎乎粗壮的家伙,一个叫126,一个叫小河南,这是庄伟在晚饭前了解到的信息。

晚饭的时候,马回回让小河南给庄伟找了个破铁碗和筷子,庄伟这才有东西盛菜汤。

一排犯人蹲在炕头吸溜吸溜地喝着菜汤,嚼着馒头。地上的三个只能把碗搁在地上,蹲在各自的位置吃饭。

晚餐是一碗漂浮着几片大头菜叶儿,依稀有点油花的菜汤加一个馒头,经历了复杂混乱一整天的庄伟此时还在一片惶恐中,已经没有饥饿感的他机械的吃完了有生以来的第一顿牢饭,等候着夜晚的来临。

饭后众人把碗筷全摞在小河南面前,看样子小河南是负责洗碗的。庄伟识相的自己舀水洗了,放回碗柜回到自己的位置靠墙蹲着。

126从褥子里揪出一小块棉花做火捻子,准备搓火。炕上马回回在卷莫合烟,其他人安静地坐着,没有人说话。

烟点着马回回抽了几口后递给旁边矮胖光头,矮胖抽了两口给旁边的大个儿张友和,大个儿嘬两口以后交给精瘦光头,精瘦光头王强只吸了一口就烫到捏不住,一指尿桶,126配合的拧开盖子,烟头扔进尿桶里再拧上盖。这边小河南已经洗完了碗筷逐一摆放整齐。

“开始吧!”马回回靠在被垛上发话。

“呼图壁的!靠墙站好了!”孙卫东喊一声,从炕上跳下来。

庄伟顺从地靠墙立着。

“把你姓啥叫啥,为啥进来的完完整整说一遍!”阔脸光头发话。

庄伟报了姓名,把白天的经过讲述一遍。

“你抢那个包里面有多少钱?”矮胖光头继续问。

“不知道有多少,还没有来及看呢就让人撵上了,---估计有几百块吧,薄薄的没多厚”

“当兵的抓你地时候,反抗了没有?”

“没有,当时莫劲了”…

“十年!”“到不了十年!他没有反抗,三年差不多”“六年有可能”…..众人议论纷纷

“嗯---胆子有呢,莫经验”矮胖王军笑眯眯地看了马回回一眼说。

马回回望着天花板没吱声。

“嗯…你是新来的,新来的都得走个程序,看你是个娃娃就简单些,五个果子就算逑咧。”矮胖边说边望向马回回。

马回回不易察觉的点了下头。

孙卫东走过来,眼含笑意。庄勇木然的看着他,目光对视了一下。

“哈!我都有点下不去手,老大?”孙卫东笑着望向马回回。

“我来!”身材魁梧的阔脸光头陈胜利从炕上下来,拖拉着鞋照着庄伟当胸就是一拳!“昸!”庄伟瞬间蜷缩在地上。

“起来!”旁边的126踢了庄伟一脚。

“你他妈算老几,谁让你打的?”孙卫东忽然暴起,劈头盖脸的几个嘴巴抽的126瞬间口鼻流血。126捂着口鼻一路退缩到碗柜边。

“行了行了”马回回阻止道:“就到这儿吧,给他找个褥子,准备睡觉,管教快来了。”

众人纷纷打开铺盖,躺平在炕上。

孙卫东一把拽起126的褥子,径直拖到庄伟跟前。

126捡回自己的被子半铺半盖地躺下了。

庄伟感激的接过来铺在地上,平躺下来。

“呼!”躺在炕南头的王军半起身扔给他一个小毯子。

庄伟的第一天过堂草草结束了……

天亮以后,号子里的人陆陆续续起来撒尿。地上的三个卷起铺盖靠在墙根,睡在炕上的也陆续卷起铺盖,坐在光板上。十一人按地位依次洗漱,庄伟什么也没有,只用桶上的茶缸浇着抹了一把脸。

早饭来了,还是朱管教打开小门,众人排队到栅栏门打饭。

早饭是一碗玉米面糊糊和一小块馒头,这是多天来的第一顿早餐,竟然是在监狱里。

把馒头泡在糊糊里庄伟吃的无比香甜。

早饭后庄伟被允许坐在炕沿上.

“你小子还行嘛,昨天挨那一下子也不喊也不叫的”王军依旧是笑眯眯看着庄伟。

“我是没敢用力,瘦叽麻杆的我怕打坏了”陈胜利满脸不屑地说。‘不过比某些人强’说完瞄了眼孙卫东。有几个哄笑一阵儿,孙卫东捂脸趴在被垛上。

“才挨了一下就过关了,老大太照顾了,我可是结结实实的吃了五个果子,还开了个飞机”陈胜利心有不甘又略带谄媚的说。

马回回嘴角微微扬起,没说话。

“昨天进来的时候,看着挺顺眼的……..”号子里的气氛一派祥和。

下午放风的时候庄伟被安排接替孙卫东和四川抬水,126和小河南依旧刷马桶,其他人忙着到大院儿西面的土沟上拉屎,或在路边水管上冲洗,号子里不允许拉屎,也没有条件洗脚。二十分钟的放风时间是每天唯一能在号子外透气的时间,对失去自由的犯人们来说显得格外宝贵。

第三天庄伟收到逮捕令,犯人们管这叫录取通知书。管教拿来推子,四川給庄伟剃成了光头。几天下来,庄伟已经适应了号子里的生活,惶恐不安渐渐消退,也了解了号子里各人的情况。

奎屯本地的有:

马回回是奎屯运输公司的有过前科,这次进来是因为偷仓库汽油引发大火。

大个张友和偷卖单位钢材,

精瘦的王强是入室盗窃,

陈胜利团伙抢劫,

和庄伟同岁的孙卫东强奸未遂,只比他早进来半个月,

王军是石河子的,打架斗殴,

四川也是盗窃,

几乎没有存在感五十来岁的甘肃人老李过失伤人,

小河南猥亵幼女,

126是团场的,用小四轮偷猪被抓。

从来没学过刑法的庄伟在号子里补习了这生动的一课。

人只有在失去了自由才能深切体会到自由自在的生活是多么的幸福而不可及。号子里的时光极度无聊,所有人挤在这狭小的空间里活动范围非常有限,连呼吸一口外面的空气都成了奢侈的事。犯人们除了天南海北的聊闲天,无事可做。宝贵的莫合烟是马回回趁放风时向后排监舍相识的重刑犯人要来的。先放风的把纸包藏在约好的地方,一般都是拉屎的土沟那儿,后放风的趁管教不注意偷刨出来。犯人的一举一动都在管教和高墙上武警的监视中,需要几个人配合掩护才能完成。因为经常断顿,号子里只有四个人有资格抽烟,其他人只能干看着受煎熬。每次抽烟都像是一个隆重的仪式,尤其是孙卫东,艳羡的表情充满了渴朢。

几天后,庄伟收到父亲从呼图壁一路背过来的衣服被褥和一封信。家人接到派出所的通知时,可以想象是何种心情。庄伟满怀自责和愧疚地读着父亲因不能相见而草草写就的信,泪水喷涌而出。

父亲的信里没有责怪庄伟,只有检讨自己做为父母的失职和安慰鼓励他知错改错,重新做人的话。

回想以往从来不为父母考虑,一味肆意妄为的自己,庄伟内心无比愧疚。

转过天126因家人赔偿,和失主达成谅解被释放。126居然是抱着被子离开的监舍,众人皆是一脸的诧异!没有人会把监狱里用过的东西带回家的!可怜的126一个月来受尽屈辱。号子里被打的最惨就是他和小河南,两人都是完整的走完过堂的程序。盗亦有道,号子里对罪行也有等级划分,像126的不入流,尤其是小河南这种下三滥的罪行连犯人都有所不齿,注定要饱受欺凌,不得翻身。

庄伟之所以受到优待,除了因为瘦小不经打,最主要原因是因为隔壁号子前段时间玩过堂,把一个四川盲流给打死了,据说是被折磨了三天,功能衰竭而死的。参与事件的三个人当天就被带上镣子押到后面的重刑犯号子去了。所有在押犯人都收到严重警告,不得欺压新人,否则严惩不贷!这都是后来才了解到的情况。

再过几天,号子里的人陆续被检察院提审起诉也包括庄伟在内,有经验的马回回

很诧异庄伟的案子为什么这么快,收到起诉书意味着很快就会安排开庭和宣判,通常从进看守所到审判完毕至少都要半年左右的时间。在和隔壁号子聊天中得知今年要严打的消息,号子里的气氛顿时变的压抑紧张起来。这期间陈胜利因为防串供被调号,庄伟被提拔上炕睡在四川和孙卫东中间。

号子里又送来新人,四川的,又是在下面团场偷鸡摸狗之类的小案子。众人听的索然无味,孙卫东给过的堂,拳打脚踢一顿后开了半小时飞机【头顶墙双臂向后高举】完事。之后被安排倒马桶。起名小四川。小河南依旧刷碗,庄伟一直自己刷碗,嫌小河南脏。

号子里的伙食除了早饭玉米糊糊还有点营养外,中午和晚上永远都是清汤寡水的大头菜汤和馒头,所有人都被饥饿煎熬折磨的日渐虚弱。在这个最考验人性的狭小空间里,所有人都无遮无掩的暴露出自己最真实的一面。马回回是二进宫,知道以后还要在劳改队相处,万事留一线,日后好相见。号子里一直没有发生苛扣伙食的现象,比其他号子多了点人情味儿。

八月份到九月初的时候,张友和,王强,孙卫东,庄伟,老李,小河南

都已开完庭,等待判决结果。王军被转往别的看守所,估计是身上还有别的案子。王军被转走时脸色极其难看,庄伟默默上前捏了捏王军的手腕以示告别,一直对他心怀感激,无论如何王军有恩于他。

号子里又调进来一个双手戴着铆钉铁拷,前段时间打死人事件的参与者之一,沙湾人,只有二十岁。 他只是跟着上去用拖鞋抽了二十个嘴巴,被判了无期。

号子里都叫他无期。他是判得最轻的,另外两个一个死刑一个死缓,死刑的那个才十九岁,奎屯本地人,因多次暴力踢头造成致命伤害。几个毫无瓜葛的年轻人仅仅因为找刺激而付出了巨大的代价。

无期属于重刑犯据说是要送到遥远的南疆沙雅服刑,听着就让人发毛。在这儿被判十五年以内的一般都在乌苏的干雄布拉劳改队服刑。

九月二十九日,天还没亮的时候号子外面传来一阵铁链拖地的声音,马回回猛地从炕上跳起来喊了一句:“要打头了!”所有人顿时没了睡意,惶恐不安地听着外面的动静。沉重的铁链拖地的声音一路响到大门附近,隔一会又传来一阵,再隔一会又出来一个……

有人向高墙上的武警喊“班长,再见啦!”

“再见!”上面的武警例外的回了一句。

死刑犯要押赴刑场,一共四个,是近几年最多的一次,其中包括无期的同案犯。号子里一片安静,没有人说话。所有人都不经意地看一眼无期,无期面如死灰。

天刚亮,管教过来开门叫出庄伟,孙卫东,四川,张友和,四人连同其他号子的犯人出了看守所大门,外面几辆军绿大解放,一排武警严阵以待。所有犯人一律双手反绑身后配两名武警押上卡车,四名死刑犯每人单独一辆,其余人五人一辆,车队一路鸣着警笛呼啸至奎屯市电影院,全部被押下车以候公判大会。

庄伟被第一个押上台,脑子里一片空白的他只听到几个词:“光天化日”“从重从快”“两年”,认罪态度积极的他一直幻想着缓刑,这下彻底死了心。

宣判完的犯人们被陆续押到台下排成一排,四个死刑犯戴着连体的手铐脚镣在最中间 。直到台上宣布押赴刑场执行枪决,大会结束。

一众犯人再次被押上卡车游街示众。之后和前面的死刑犯车分道扬镳,返回看守所。所有人望着那几辆奔赴法场的车,各怀心思。庄伟瞄一眼身后与自己年龄相仿的武警,突然想起班里有同学就在奎屯当兵,如果在这儿遇见会是什么场景。

回到号子里的人都知道了各自的刑期。张友和是十年,四川六年,小河南五年,孙卫东四年,老李三年,庄伟最轻是两年。老李和小河南的事不适合参加公审。知道结果的人都有种心里石头落地的轻松,议论一番后没有人想上诉。最倒霉的是孙卫东,他只是一时冲动,把隔壁商店里的小姑娘摁到床上被小姑娘家人抓了个现行,赶上这次严打被从严从重从快的处理了。从马回回那儿得知,十五天上诉期一过,就会被送到位于乌苏县西部,久闻大名的干雄布拉劳改支队服刑。

果然上诉期过后的第二天,所有被判完刑的一干犯人被装上车押送劳改农场。

第四章 干雄布拉

干雄布拉,和新疆境内众多古怪的地名一样,都来自蒙语音译,意思是苦水泉。

车过了乌苏没多久就驶出了乌伊公路,转往劳改农场的方向。车斗里的所有人都惴惴不安,身后站立的两名持枪武警提醒着他们可不是去旅行的。越往前走越荒凉,路已变成了土路,车后卷起漫天尘土。

到达监狱的时候已是下午。所有人被赶下车抱着自己的被褥排成一排,清点完人数后,照例要向门楼上的武警喊报告后进入监狱大门。

办完交接的狱警进大门以后,命令犯人们继续往里走后就进了门洞边的办公室。大门内正中央是一片大空地,两排监舍相对而立,四面高墙环绕,每个角都有岗楼。院内静悄悄的,空地上两名凶神恶煞留着寸头,拎着胶皮棍的大汉命令新来的这十几个排成两排就地蹲下,指了指空地尽头的厕所告知可以申请上厕所但限时两分钟,并限时五分钟吃完饭。接着就有几名犯人拿来一大盆馒头和一桶水,给每人发了一个馒头并告知可以要两个,被饿了几个月犯人们纷纷举手又要了一个,有人过来给打水,犯人们蹲在地上狼吞虎咽很快吃完。

接着开始点名分监舍,各人按照自己的号去各自的监舍报到。两排监舍的门上都有数字,庄伟被分到了2号。抱着被褥到2号门口大声喊报告,有人开了门放他进去。

监舍内两排排列齐整的双层铁床分列两旁,中间是一米多宽的过道,犯人们正面对面坐在过道两边的小板凳上,人手一个小本在背诵监规条例。犯人组长冷冷地安排一名犯人帮庄伟将行李扔到上层一个空铺上,安排位置坐下后,扔给他一个同样的小本让跟着众人念条例。

直到天近傍晚有人说到点了,学习才算结束。屋里的犯人如蒙大赦一般登时放松下来,不断有人进进出出,院子里也是人来人往。庄伟被安排和一名犯人学习叠被,被子要被里朝外反着叠成四方块,像部队里一样。庄伟摁捏了好大功夫才算合格。

出门找同来的犯人聊天后得知这里是入监队,要训练一个月以后才往下面的各中队分。

晚饭是水煮菜加馒头,比看守所要好一些。入监队允许探监,有犯人用家人送来的油泼辣椒面拌在菜里吃,还有泡方便面的!相熟的凑在一起共享。庄伟谁也不认识,只有看的份儿。

晚饭后不久院内有人吹哨集合,所有犯人以各自监舍为单位分组训练。奎屯新来的这一批被单独叫出来学习最基本的队列常识,教练就是白天拎着橡胶棍迎接他们的其中之一。绰号“老九”的老犯人。在示范了立正,稍息,齐步走,正步走,跑步,立定,蹲,坐等一系列标准姿势后,开始分成小队训练。不断有做的不合格的,被勒令弯腰撅起屁股挨棍子,棍子打在肉上的“砰”“砰”声让所有人胆战心惊,静若寒蝉。有挨了棒子没忍住叫出声的被踹翻在地,换来了更严厉的惩罚。

几乎所有人都或多或少的挨了棍子,庄伟也挨了两下,但明显感觉到老九手下留情了,也许是看他的瘦小屁股没肉的缘故吧,但就这也让他呲牙裂嘴好一阵儿,屁股那儿火辣辣的痛……

一直练到晚上十一点半,才让他们各回各组的队列开始晚点名,之后解散熄灯睡觉。

早上天还没亮,院内一声哨响!所有人动作麻利的穿衣叠被下床,冲出门外列队集合。然后开始围着大院跑早操,院子中央的大组长不时地喊着“一二一,一二一,一--二—三—四--”,整个大院回响着有力的脚步声和口号声,很有些军营的气势。早操一直跑到早上十点才结束。据说是中队长嫌跑的不整齐,可苦了昨天刚来的这十几位,在号子里呆的时间最长的老李,小河南,大个张友和还有其他几个体力不支的,因为跟不上队伍的犯人被揍得死去活来,惨不忍睹。所有人都是气喘吁吁,嘴唇发白。庄伟暗自庆幸自己幸亏擅长中长跑,倒没觉得太累。

早饭后,全体犯人合成一个方阵继续进行队列训练。齐步走,正步走,跑步走……超前落后的都要挨棍子。最痛苦的莫过于踢正步,踢一步老半天不动,时间一长就撑不住开始摇晃,少不了又有人挨棍子,只是气氛没有昨晚那么恐怖,一直练到午饭开饭时才结束。

开饭前要高唱《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社会主义好》《学习雷锋好榜样》等歌曲后,才由各组派人依次领饭回监舍分发。

下午是学习各项监规纪律,并要求在限定时间内会背诵,组长负责抽查。背不过的被惩罚顶墙(双手背后,身体绷直斜顶),角度大小,时间长短全看组长心情。总是会有人受到惩罚,背条例对庄伟来说不算难事,每次都能顺利过关。

在经历了最初的痛苦折磨尤其是两条腿痛的不能动,几天后庄伟已完全适应了入监队的生活。也陆续认识了很多犯人。所有塔城地区,奎屯,独山子,克拉玛依的犯人全都送到这里服刑。逢周日空闲的时候,犯人们自然而然的按地域分成了几个圈子蹲在空地上聊天。庄伟只认识奎屯这一帮,毕竟是一个看守所来的,也算是朋友了,尤其是孙卫东。

入监队隔三差五的走一批或新来一批,除了正副两个大组长和勤杂人员不动外,人员变动很频繁。相似的暴打场面不断重演,庄伟已经见怪不怪了。

一个月以后,庄伟和其他三十几名犯人被分到干雄布拉劳改八中队,奎屯来的只有他和孙卫东,其他人都分到别的中队去了。

照例是武警押送,不同的是换成了带拖斗的大拖拉机,荷枪实弹的武警坐着吉普跟在后面。一路上依旧是满目的荒凉,现在已是立冬时节,前几天刚刚落下的初雪只有路上的化了,四周无边无际的荒野一片雪白。只在高低不平处露出小块的黄土或枯草尖。对这群失去自由的犯人来说,能这样随意欣赏一下外面的风景,都成了一件奢侈的享受。。

半小时后到了目的地。下车抱着铺盖排队点名喊报告进大院,犯人们已经轻车熟路了。

八中队是新成立的队,是在原先四中队的北侧空地上新盖起来的房子。四面的高墙围着两个中队,中间只隔着一条十多米宽的路,一直通到监狱西面高墙跟,路两边各一排平房分别是两个中队的办公室,只是四中队那边是办公室的后墙,在新疆没有向北开的门或窗。两排房中间正对着的两个五六米宽的豁口,是各自中队的出入口。

一众犯人由一名肤色发黑,身材结实,满脸凶巴巴的老犯人呵斥着,排队拐进八中队大院,背后一名穿着警服,三十岁左右一脸横肉的干部向老犯人发话道:“王一万,把他们分成两组,分完床出来训练!”,说完回了办公室。

大院是泥土地,院中央的下水口还没装雨箅子,黑乎乎的敞着口很扎眼。两排监舍的砖墙门窗崭新崭新的,院当中一名稍有点鹰钩鼻的老犯人双手交叉在胸前,冷冷地看着新来的这批犯人.。

众人在院子里列队报数,按单双号被分成两组,之后分床整理被褥。监狱里的地域歧视尤其明显。有经验的犯人组长一眼就能分辨出个大概,于是庄伟和孙卫东都分到了下铺,农村的和外地盲流几乎都分到上铺。整理完后所有人集合训练,两名组长一个喊口令一个来回巡视,照例有犯了错的挨了揍,没有橡胶棒了换成掌掴加脚踹。在监狱里但凡换了环境都要过杀威棒,犯人们都习以为常,个个都小心翼翼地争取不犯错。

训练了一个小时后,穿警服的干部站在中队门口喊停,两个组长解散队伍准备开饭。

休息的时候几个机灵的犯人凑到组长床边给组长送烟,一脸讨好的向组长打听情况。组长王一万此时脸色缓和了很多,断断续续地介绍了当前的情况。

由于是新建的中队,干部和犯人还都没有到位,整个中队干部只有指导员一人,犯人就眼前这些。独山子的王一万和另一个组长塔城的李森是指导员从二队调来的,也才来了三天正无聊的要死。没有食堂,饭是上隔壁四中队打。

接下来几天犯人们被安排打扫整个中队的监舍,摆好床位,整理院落,彼此渐渐熟悉了。庄伟,孙卫东,还有乌苏的几个和组长王一万凑成一个饭圈,另一个圈是塔城地区的和李森凑一堆。其他外地的也同样如此。被探过监的拿出家人带来的吃食与圈里的人共享,监狱里吃独食是绝无可能的。

周日的时候,指导员命令所有犯人给家人写信,并发了纸笔和信封邮票。钱从每个月的津贴里扣,犯人在劳改队每月有6块钱的工资,信封不能封口是要审查的。

庄伟认认真真地给父母认了错并汇报了情况,告知父母路途遥远不要来探监。想给江蓉写信想想还是放弃了,凭直觉监狱的信是不太可能让寄给学校的。自己进了监狱的消息如果让江蓉知道了会是怎样的震撼!

让庄伟意外的是,给家人的这封信从此改变了他在监狱里的处境,直到刑满释放。

信交上去没多久,已成了指导员传令兵的孙卫东在院里喊庄伟说是指导员召见,还笑嘻嘻地说有好事。鬼知道会有什么好事,庄伟脑子里飞快的回想自己有可能犯的错,一贯的小心谨慎,应该没什么事啊!

心怀忐忑的庄伟喊完报告听到回应后,进了指导员办公室,规规矩矩地站在屋内。

向来虎着脸不怒自威,让所有犯人见了都发怵的指导员,此刻却是和颜悦色地看着庄伟,让庄伟相当的不适应。指导员举着手里庄伟写给家人的信,一面端详一面详细询问并了解了他家里的情况,学历,学习成绩以及如何被抓等等问题以后,突然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训斥道:“你这是自毁前程,这是你来的地方吗?”

庄伟无言以对,自打进了监狱以来第一次有人以这样的方式戳到了他的灵魂深处。

这句话让庄伟终生难忘,

“人犯了错就得受惩罚,天经地义!人不怕犯错,只怕不长记性。你应该感谢抓你的那个人,他是救了你。如果没追上,你肯定会有下一次更严重的,这是早晚的事。到时候可不是两年的事了,你还年轻,两年以后也才二十一岁,后面的路还长着呢……”工作经验丰富,外粗内细的指导员,语重心长一语中的!庄伟大受震动地望向指导员,重重的点了下头。

脸色缓和下来的指导员又问了他练习写字的前前后后,看了看信封上端端正正的钢笔隶书,问他写没写过标语大字之类的,庄伟老实回答只是留心观察过,从来没写过。但从书法的角度看,那属于画字,比起毛笔字完全是两码事,但自认为应该不算难事儿。说起写字,数月来变的沉默寡言但酷爱书法的庄伟倒是来了兴趣,滔滔不绝地表达了自己对书法的认知,意识到自己的身份时才闭了嘴。

指导员倒是听得饶有兴致,频频点头,从抽屉里翻出一本美术字教材让庄伟拿回去好好看看,必须马上学会。

正愁找不到人的指导员发现手底下有这样的犯人,一时心情不错。

收到命令的庄伟回到组里,回答完众人的询问后,得到一片羡慕的赞叹。组长王一万莫测高深地笑着对他说:“你小子以后有好日子过了……”

果然自那以后,庄伟成了指导员手下的红人,频频收到召唤。

新建的中队,诸事繁多,各项工作千头万绪。在那个还没有电脑的年代,所有与文字相关的工作,各种表格台账种类繁多,全靠手写。上学时期练就的各种字体在这里派上了用场,经庄伟设计的各式表格文件美观大方,赏心悦目。让指导员颇为满意,以至于向隔壁中队来串门的干部炫耀:“看看我们队的秀才……”

随着时间的推移,为中队配备的干部陆续到位,支队从各个中队调来一百多名新老犯人。大批犯人刚到的那天,管教分队长全员严正以待,中队长指导员亲自压阵,高墙上增派了荷枪实弹的武警。又是杀威棒!血雨腥风的场面令庄伟胆战心惊,不过他已成了看客。新来的犯人名单,各种表格汇总让他无暇关注院里的事,指导员甚至还专门安排了一间单独的办公室给他写写画画。

监狱管理改革,所有在押犯人按不同犯罪类型分类。八中队161名在押犯人,全都是抢劫,伤害,杀人一类的暴力犯罪,别名暴力队,再加上入队那天的杀威棒让新建的八中队声名显赫,成了干雄布拉所有犯人口中最令人恐怖的中队。

由于到了年底,天寒地冻的新疆无法室外作业。整个监狱的犯人无事可做,每天大都是轮流训练队列,清扫监狱周边道路积雪。整理完表格文件的庄伟又有了新的任务,书写中队六个大监舍内的标语,黑板报。至于室外的大字,中队宣传栏之类的要等到来年开春才能做。 庄伟每天穿梭于各个监舍,忙得不亦乐乎。指导员把所有犯人挨个过了一遍,想再找个人,无奈一众犯人没几个有文化的,练过书法的就更别提了。于是乎所有的活儿只能让庄伟一个人干,令各组组长指派一个人打下手。

于是庄伟很快便认识了各监舍的老大。其中不乏有连王一万李森他们见了都得规矩打招呼的资深老犯人。监狱里有些呆了十年八年名声赫赫的老犯人,就连中队长指导员都会给几分薄面,更别提庄伟这样的生瓜蛋子。每次见了这些凶神恶煞的家伙庄伟都得老老实实的

打招呼喊老大,有的会虚张声势的吓唬他,知道他是指导员的红人,倒也没人为难他。

“你小子是来劳改队玩儿来了!”这是庄伟听到最多的一众犯人对他的评价。

犯人们狠快自动分帮,奎屯的,乌苏的,塔城的,克拉玛依的,还有团场的,各自搭伙做饭。老犯人们神通广大,油盐酱醋,锅碗瓢盆一应俱全,让庄伟大开眼界,这是怎么带进来的?最有钱的属克拉玛依那一帮的,居然还做抓饭!没钱无帮无派的只能吃食堂的馒头大锅菜,没有任何油水。庄伟还是跟着王一万乌苏人那一帮,孙卫东被分到隔壁四中队去了,那边是少数名族罪犯和犯强奸罪的,有一次远远地看见了小河南,依然是无比的凄惨。

春节的时候庄伟给家里写信汇报了在监狱的情况以及指导员照顾的事。母亲很快回了信并寄了200元钱,庄伟把钱交到饭圈里充公,他已经蹭吃几个月了,再不交钱都不好意思了,但又没脸问家里要。

母亲在信里提到不要再和江蓉联系,他辗转寄给江蓉一封信,只问她自己已经成了劳改犯,还可以做朋友吗?得知消息的江蓉痛哭流涕,被江妈盘问出结果后,江妈妈找到母亲,让庄伟不要再找江蓉。她们也保密不说出去。

母亲特意叮嘱他。

那段纯真的岁月彻底结束了。整个春节庄伟无比落寞,监狱里残酷的环境冲淡了他的忧伤。望着高墙大院里满眼形形色色的犯人,想那些实在是过于奢侈。

天气渐渐暖和的时候,中队又重新分了一次组,除了六个大组以外,又多了食堂组,浇水组,杂工组,为即将到来的春播作准备。庄伟依然在王一万的一组,多分出来的几个后勤小组里的犯人几乎都是有监外家人活动,各种各样关系户,司空见惯。六大组长也是各自饭圈的头儿,用犯人管理犯人,一切井井有条。

化冻的时候各项劳动开始了,支队划给八中队3000多亩地,远远近近七八块地,最大的也是最远的一块地在五公里以外足有1200亩,都是历年来犯人们开出来的荒地,整个劳改支队的土地不断向荒漠腹地延伸。监狱附近的中队菜地由浇水组负责。六个组分成三个时大时小的分队,中队长下达生产任务,各分队长带队执行,都配武警看押。

农忙的时候,庄伟也要跟着队伍去参加地里的劳动。有组长罩着连工具都不给他发,只安排些看犯人烧水之类的杂活儿,比他大不了几岁的一分队长知道他的特殊身份,基本不管他,只拿他打趣。

新疆的监狱基本上都是农业为主,八中队的地除了小块的地种麦子和玉米自给自足外,剩下的全部播种棉花,大片的农田里播种机连播种带铺膜一路到地尽头,地头上的人只能看到些小黑影,场面颇为壮观。被关了大半年的庄伟望着这天高地阔的风景,格外享受这难得的自由。

春播结束的时候,庄伟被安排写中队院里的标语大字,宣传栏,黑板报,包括隔壁四中队的。之后外面武警中队的也来找指导员帮忙,被指导员嘲笑手底下没人。于是庄伟有幸以犯人的身份参观了武警中队的大院。

利用帮管教整理犯人档案的的便利,翻看了一百多份犯人的资料。庄伟对中队里每个犯人的情况了如指掌,也让他对人生,人性,有了更深刻的思考,他已不是当初那个只想四处乱窜的愣头青了。

时而跟队外出劳动,时而被安排写写画画,凭借中学时代练就的书法,庄伟一路开挂地度过了劳改生涯。

出狱的那天找指导员办手续,指导员一边给他签字一边肯定他给中队的贡献,说要不是刑满释放还真舍不得他走,叮嘱他好好努力争取有大出息,有机会回来看看。

“谢谢指导员对我的照顾!我会记着你。”不善言辞的庄伟深鞠一躬,告别了指导员。

一队队的犯人正在出工,和队伍里相熟的犯人挥手告别,直到远去。

看着眼前这高墙大院,已恢复自由的庄伟并没有想象中的兴奋,只有对未来的迷茫。

和这里的一切说再见!庄伟心里默念。

来接他的是父亲,看着两年未见的父亲,庄伟喊了一身爸以后,不知该说什么,恍如隔世。

两年的监狱生涯,刻骨铭心!庄伟告别了懵懂,变得成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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