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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呼图壁

呼图壁,来自蒙语,意思是神秘的地方,属于新疆的北疆。从乌鲁木齐出发,沿着天山山脉北侧的乌伊公路一路向西,沿途分布着数座大大小小的县市一直到伊犁。小小的呼图壁县排在第二个,过了昌吉就是,小到连很多北疆人都没听说过。一座默默无名,安静的小县城。

1989年春夏之交,从小出生在这里的庄伟这年刚满十七岁,在县一中读高二。和众多缺乏父母管教,已经放弃学业的同龄孩子一样,每天在学校只是混日子。(不好好学习的原因除了自身的不求上进,再加上当时那个年代同龄人中每家都最少有两个孩子,三四个居多,五六七八九十也有,这是人口暴增的60,70后的一代。沉重的生活负担让这一辈儿的父母们无暇顾及子女的教育问题,能喂饱就不错了。另外一个原因是大学已不包分配,再加上高二分文理科的时候,想上文科的他被学校只设一个文科班名额已满资格不够的理由排除在外,只能上理科。本来就不大用功,又不喜欢物理化学生物的他,赌气彻底放弃不学了)。

这天上午一节课下课后,班里的语文课代表江蓉过来找庄伟要他的语文作业,从不认真交作业的庄伟哪有什么作业给她,只能嬉皮笑脸的打趣道:”老师讲的我都记在脑子里啦!不用写作业。”

讨了个没趣的江蓉不依不饶:“那罚你帮我抄个东西。”说着把手里的笔记本递给他。“有没有啥好处啊?”写字不赖经常接这种活儿的庄伟接过来看了看调侃道。

“你想要啥好处呢?”江蓉笑靥如花。

“嗯…….算了算了,都是穷人家的孩子。”看江蓉也拿不出什么的样儿,庄伟只得作罢。

“吁…….”旁边的男生在起哄。

十七岁的江蓉,是个汉回混血儿,身材高挑,相貌体型无可挑剔。特别是172的身高在整个年级一众女生中显得鹤立鸡群,也是众多男生心目中公认的校花。极少来教室后排的江蓉引起后排男生们的骚动,也不过是些毫无恶意觉着好玩儿的瞎起哄。

初中毕业的那年暑假,闲极无聊的庄伟去同学家玩儿,看到同学在家练毛笔字,跟着凑热闹的庄伟便跟同学借了本字帖回家练着玩儿。巧的是那是一本柳体玄秘塔神策军合体,只是随便练着玩儿的庄伟慢慢地被刚劲有力,铮铮铁骨的柳体字深深吸引住了,仔细研究琢磨,越看越喜欢,通常绝大部分人对练字这种事儿往往只是一时的心血来潮,没几天就会放弃。但庄伟却是从此一发不可收拾,彻底地沉沦了。整个暑假都写得不亦乐乎。以至于每每回想起来,都要感谢那位举家搬迁不知所踪的同学,感谢当年编撰这本字贴的编者。

整本字帖编写的非常专业,对柳体字剖析到了极致,从各种笔法到各种结构都做了详细的注解,后文还附带了楷书四大家的代表作,以及历代书法界名碑名帖精华的图片和介绍。令庄伟大开眼界,如获至宝,被博大精深的书法艺术深深折服,无法自拔。很快家里就没纸可写了,于是就蘸水在地上写,被家人戏谑有毛病也乐此不疲。

等到开学再用钢笔写字的时候,有了毛笔功底悟性颇高的庄伟发现硬笔字比起毛笔字来说太过容易,简直不可同日而语。于是进步神速,很快就无师自通的练就了行书,隶书,空心字,写得有模有样,成天痴迷于写字以至于荒废了学业也无知无觉。

江蓉让抄的的是徐志摩的《再别康桥》,那个年龄段的女生大都有个专门的笔记本,抄录些自己喜欢的名言名句,诗歌,流行歌曲之类的东西。之前也有别的女生找他帮忙,写字出名,身材纤细,白皙秀气的庄伟很受女生青睐。庄伟呢也是来者不拒,落个人情捎带着练练字何乐而不为呢?

用隶书写诗名,作者,用行楷写正文“……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耐着性子抄完了这首当年风靡一时的诗句,(他对现代诗不感兴趣,喜欢书法的他自然而然的喜欢上了唐诗宋词,对风花雪月的现代诗不屑一顾)检查了一下没什么纰漏,放学的时候庄伟给江蓉交了差。

“我有全本的《笑傲江湖》,想不想看?”道完谢的江蓉低声问了一句。

“真的?”庄伟大喜过望。这是当年最火的武侠小说,因一直找不到完整版而颇感遗憾,没想到在这里会有意外收获!

条件是帮她抄东西,不能有怨言。

绝对没有怨言!庄伟入党仪式般的信誓旦旦,生怕江蓉反悔。

看他急不可耐的样子,江蓉被逗得咯咯直笑……

隔三差五的江蓉就来找庄伟帮忙抄诗词,后排的几个爱起哄的也习以为常,不再起哄了。爱看小说的江蓉总能问老师借到在当年算是奢侈品的各类小说,这是漂亮女生的特权!做为帮忙的回报于是庄伟也跟着沾了光,在学校看了不少想看但家人绝对不会给买的小说,三国,水浒,神雕……影响最深的是《笑傲江湖》和《平凡的世界》。之前很少打交道的两人到放暑假的时候已经成了相当熟悉的朋友了,但还仅限于表面的正常交往。

暑假里,庄伟每天帮母亲到西市路边的菜市场卖豆腐,家里只有父亲一个人在县饮食服务公司上班,母亲则是在家做好豆腐再用三轮车拉到市场上卖,早出晚归很是辛苦。不爱学习调皮捣蛋但还算懂事的庄伟每逢周日和假期的时候便会帮母亲打下手,姐姐在昌吉上大专,上初中的弟弟还小,于是庄伟便成了母亲的得力助手。干完家里的杂活儿以后再到菜市场帮着看摊儿,人来人往,纷乱嘈杂的菜市场环境让庄伟很是亲切和快活,他的节假日大都是在这里度过的。帮母亲打杂或聊闲天儿,时不时地满市场瞎逛一圈儿,收摊儿蹬三轮回家,一天很快就过去了。

这天下午,正在看摊儿的庄伟,无意中瞥见班里的江蓉突然出现在路对面,扶着自行车,穿件连衣裙,花枝招展,亭亭玉立,正笑盈盈地看着他。本想挥手打个招呼就行的庄伟,看见江蓉向他挥手示意叫他过去,像是有事找他。于是和母亲知会一声走过去。

“你咋知道我在这儿呢?”庄伟很好奇。

“你在学校说帮你妈卖豆腐的时候,我听见过。”江蓉笑着说:“我就是来碰碰运气,没想到还真在这儿呢!”

“有啥事情呢吗?”庄伟问。

“你妈在呢,我不好意思过去。我找你帮忙来了,我现在在家练字的呢,就是一直都写不好,想请教一下你有啥办法呢?”花枝招展的江蓉说明来意。

想着江蓉那上不得台面的字体,庄伟释然的一笑道:“你是戳到哪根筋了?咋想起来练字了?真想练假想练?”想想周围心血来潮找他学写字结果没几天就放弃的同学,眼前这位估计也好不到哪儿去。庄伟有点不以为然。

“当然了,我在家写了好几天了,可能是我太笨了,没有你聪明,找不着感觉,没有啥效果”江蓉无可奈何的表情。“又不甘心,所以来请教你来了。”

马路上太晒,两人只好再转移地方,在路边的林荫道找石凳坐下来。

“真想练的话得练毛笔字,毛笔字写好的话钢笔不用费劲都能写好呢,”说道自己最大的爱好,庄伟变得认真起来。真诚地说着自己的切身体会:“先一笔一划的练正楷,楷书四大家,颜柳欧赵随便谁的字帖都行,女的我觉得练赵体更合适,又秀气又流畅,灵飞经也超级好!不过呼图壁够呛有卖的……”听的一脸懵的江蓉打断道:“毛笔我小时候写过,我不是那块料,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钢笔写好就行了,有没有快一些的办法?”

看着想偷懒又想要好的江蓉,庄伟心里暗笑。

“简单些也行呢,那就照着庞中华的一个一个的练也行呢,我想一下…..先写名字,先把名字写好看”才配得上这张脸,庄伟心里暗想。

“庞中华的太正规了,还是你写的又随意又好看,我就是想看一下你到底咋么写出来的,你写我看一下,行不行?”江蓉商量的语气说。

“你太抬举我了吧?我那是个野路子”想着自己肆意妄为天马行空不太守规矩的行草,庄伟有点不大好意思了。

“我是认真的,要不然就不会跑到这儿找你了”江蓉认真起来。

“行呢!行呢!你这么抬举我,真要是想练,想写好看还不简单!”庄伟信心十足地给打气。

“那你不要笑话我,我没有你那么聪明”受到鼓励的江蓉笑容可掬。

“那有啥笑话的,谁也不是生下来就会呢!问题是得找个写字的地方,我想一下”

“你到我们家行不行?”江蓉问。

“那能行?开玩笑,男女有别,我还没有那个胆子”虽说两人比较熟悉,互有好感,有贼心没贼胆的庄伟环顾四周,指着斜对面的邮局道:“那里面有桌子呢,就是那儿吧!我今天晚上回去好好想一下咋么教呢,你回家随便写些啥东西,要不就写几个你觉得不好写的字,明天再过来找我,10点到12点我妈那儿没啥事,我差不多天天都在呢。”

“我咋么谢你呢?”江蓉假惺惺地笑问。

“快行了吧!谢啥呢?我还沾了你的光呢!要不是你,我还捞不着看那些书呢。”庄伟实话实说,第一次在校外接触,庄伟收敛了在学校的嬉皮笑脸模样。

虽然还算熟悉,但仅限于校内交往的江蓉居然跑到菜市场来找他教写字,不由让庄伟有点小得意。

转过天江蓉果然如约而至,确认庄伟会意看见她后,径直去了邮局。两人像地下党接头似的一前一后进了邮局,在长条桌并排坐下。

“我昨天想了一下,直接写行书,各个突破,这是最快的办法。也是最省事的办法。”庄伟直接奔主题。

“你看我写的”江蓉把本子推过来,庄伟匆匆扫了一眼完全门外汉的字,伸手要过钢笔在本子上认真地写了几遍“江蓉”两个字的行楷字体,端庄大方,赏心悦目。

“其实写字很简单,端端正正是第一要素,也就是结构合理,就跟盖房子一样,四平八稳,左右呼应,自然就好看了。先说这个‘蓉’字吧,这个左右对称,很好掌握,上半部分只要端正对称紧一些,重点是中间这个‘人’字,一撇一捺要撑开,就像宫殿房顶上的飞檐一样,”庄伟反复示范,写了几个夸张的‘人’字,“又添加成‘全’,‘舍’,‘今’‘合’等字,“最后这个‘口’字,一定要写得小一些扁一些,倒梯形最好是不要有棱,托住上面这一堆,因为上面的‘人’放得很开,所以‘口’就要收一点,这叫张弛有度,你记着,但凡是‘口’字都要上宽下窄才合理”。庄伟毫无保留地表达着自己的观点。

“再说这个‘江’字,左右结构,三点水的字多的很,”庄伟又反复示范三点水的写法,“要一气呵成,最下面的点点完要提上来接后面的笔画,‘江’的右面笔画少,左面三点水就可以放开写,‘工’字就收着写成字母‘Z’也行,还是张弛有度,收放合理。有三点水的字,”庄伟又写了,河,湖,海几个字继续说道:“右面笔画多,左面就得收一点,给右面让地方,左右结构差不多都是这……”终于有人认真地听他的心得体会,庄伟滔滔不绝,很是过瘾。

“我好像是开窍了,你咋么知道的这些?”江蓉一副豁然开朗,心悦诚服的表情。

“其实也没有啥,我也是自己瞎琢磨现学现卖。其实毛笔字更有意思,我还差得远地呢,我还想请教真正的高手呢,估计是很难碰上,看我以后的造化了。”小县城的闭塞让庄伟为找不到同类而苦恼。

“对我来说,你就是高手”江蓉看着本子上的字迹说道。

“行了吧,快别臭我了。今天是第一课,今天说的够你练两天了。再总结一下,写的时候,先在脑子里头有个样子,就是意在笔先的意思,这是关键的第一步!我估计你三天之内肯定能写好这两个字,到时候再研究别的。下课!”庄伟不忘幽默一下。“我妈该找我了,我先走了。”说完匆匆走了。

过两天两人在邮局里碰头,江蓉给他看自己写的字。看得出来下了功夫,江蓉果然领悟了精髓,写得有模有样,只是略有点生涩,熟练只是时间问题。师生各有斩获,皆大欢喜。庄伟又示范了几个有代表性的字形,细分要点,只让她先掌握结构,点画细节以后再说。江蓉再次诚服,喜滋滋的去了,她彻底相信自己也能写一笔好字了。

半个月后又是答疑解惑,演示了几个一笔成型的连笔字,让江蓉照着字帖好好练,嘱咐她还是要回归正统,然后才可以自由发挥。

江蓉再一次来的时候,邀请他去她家玩儿,庄伟有点打怵,听说家里没人时才答应同去。庄伟和母亲说要找同学去玩儿,没敢说是女同学,母亲点头同意嘱咐不要太晚回来。

当年的呼图壁县东西不过3公里,南北两公里不到,用当地人的话说一泡尿就能撒到头。江蓉家在县客运站旁边的家属院,离西市路没多远,几百米的路几分钟就到了。

和庄伟家一样,江蓉的家也是本地常见的那种自建的土块房子。一个大院子带一排平房,家里是没人,只有只黄狗冲他叫,被江蓉喝住!

在客厅里感觉太暗,干脆就在院子里坐下,江蓉进屋拿出她写的一摞纸冲他晃了晃:“你看我写了多少!”

“你要是早这么练的话早就写好了”庄伟接过来一张张的翻看着说,密密麻麻着实不少。

“以前也写过,烦得很!写得没意思,都没有信心了。你教的办法真地有用呢,我一下子就开窍了”江蓉兴致勃勃。

“都一样,我最开始也是写得烦的很,一入门就好了。越往后越有意思……”放下纸后,庄伟转到院子门口去看狗,狗一脸的警惕,站起身来随时要开战的样子。

“你可不要惹它,它真咬呢!”江蓉跟过来。

“狗通人性呢,它叫啥?”从小养狗喜欢狗的庄伟叫着狗名儿,友好的靠近,蹲在狗面前伸手让狗过来。大黄没了敌意,摇了下尾巴,慢慢地把脑袋伸过来。

被顺了几下狗脑袋的大黄,很快和庄伟熟了起来,兴奋地左转右转的要往身上扑,庄伟举着两只狗爪和它对视……

“行了!脏不脏,你还真是没长大的娃娃。”江蓉给他指了指洗手壶示意。

“我可喜欢狗了,在我眼里头狗和人是一样的,狗会看人呢”庄伟意犹未尽地边洗手边说。“我小时候养过一个四眼儿,太聪明了,可惜丢掉了,估计是让人打掉吃狗肉了。我现在都难受的呢。”庄伟露出童真的一面。

“我觉得你很有意思,看你平时嘻嘻哈哈地,其实你很有才呢!”江蓉一边给他浇水一边说道。

“啥才不才的,你太当个事了,”庄伟有点不大好意思。

“真的!我没有想到就写个字你能说出来那么多道道,也没有人教你。我给我爸看了你写的,他说这个娃娃不简单,比大人都写得好!让我跟上好好学呢,”江蓉笑嘻嘻的说道。

“你已经上道了,剩下的就是慢慢练了。只要是一入门就好办了”

“比你还差得远的呢,不过我已经很知足了,我有个问题一直想问一下你呢,你这么聪明,为啥不好好学呢?”

一说到学习,庄伟顿时有点泄气,狡辩道:“要是文科的话我可能还有兴趣学一下,物理,化学,生物,还有英语实在是没有兴趣,再说了,你看我们呼图壁一年能考出去几个人,我姐学习好,去年考到四川成都的财经大学,分数线都过了,就是没有要,现在在昌吉上师范的呢,呼图壁的考学吃亏得很,现在又不包分配…..”庄伟为自己的不上进找理由,却也是实情。小小的呼图壁实在是不起眼。

“那你以后想干啥呢?”江蓉很好奇。

抬头想了一会儿道:“我还没有想好呢,反正明年才毕业,到时候就知道了。”对于未来,的确还没有认真的思考过。

“那你想好了,能不能跟我说一下?我觉得你不好好学有些可惜,不像我们不是个学习的料,今天请你来就是想问一下,在外面说不方便。我觉得我们算是朋友吧?”江蓉开诚布公的说。

“你这么一说我还真得好好想一下了,没有问题,肯定跟你说,你把我当朋友,庄某人荣幸之至。”后半句改成了普通话,庄伟没正形的模仿古人抱拳。

谁会拒绝和校花做朋友呢? 两人的友谊在暑假里迅速升温。

开学后不久,学校组织义务劳动一周。去县城下面的生产队摘啤酒花,每人都有20公斤的定额任务,男生有帮助女生的义务,自由组成互助小组,午饭自带。于是两人自然而然的成了一组,从小娇生惯养的江蓉根本不是干活的料,慢条斯理地只当是玩儿,苦了庄伟每天手脚麻利一刻也不敢停歇,才能勉强完成任务。

“你是不是觉得吃亏了?”江蓉幸灾乐祸地问。

“呼---”摊上猪队友的庄伟长出一口气,没好气的道:“少废话!快干活!”

于是被踢了一脚……

这天中午吃到了江蓉从家带的炸油饼,居然还有苹果,葡萄干儿,庄伟不无羡慕的说:“你妈今天咋这么好,给你弄这么多花样儿。”

“你以为天天有,把你美的,今天是我过生日。”

“你咋不早说!我应该表示一下”从未过过生日也不把生日当个事儿的庄伟,觉得还是应该要有所表示。只是囊中羞涩,那个年代没有零花钱这个东西。

“你表示啥呢?我的生日跟你有啥关系呢?”江蓉不屑地道。

庄伟被怼的哑口无言,毕竟他们只是单纯的友谊,敏感的话题都刻意回避着,但还是记住了9月11号这个日子。

一时间有点尴尬的蒙头干活儿……一口恶气憋在心里头。

“我们家大黄昨天下了五个狗娃子,今天早上才发现的,好玩儿的很”江蓉冷不丁冒出一句。

提到狗,庄伟来了兴趣。“哪天我得去看一下,我正好想找一个呢”旋即又笑道:“你和狗娃子一天的生日!……”又挨了一脚。

因为生日话题被怼了一下的庄伟长了记性,不主动跟江蓉说话,除非江蓉找他。他发现这个家伙喜怒无常,明明上一秒还喜笑颜开的样子,一瞬间就会恼羞成怒。曾有男生跟她开玩笑套近乎,结果遭到了公然的无视,仿佛空气一般,场面相当尴尬。幸灾乐祸的庄伟只在心里暗笑。

每天依旧在后排嬉笑打闹,只是再有女生找他抄东西,不再和以前那样随便地乱开玩笑,偷瞄一下,江蓉正漫不经心地眼往别处,让他总有种如芒在背的感觉,莫名其妙地心虚。

冬天的时候,已经下过好几场雪了。下午第三节课自由活动,正围着炉子烤火的庄伟没察觉江蓉什么时候出现在身后,用低到只有他能听见的声音说:“我想到学校后面的地里头看风景去,你去不去?”说完就出了教室门。

“妈的,这是商量吗?”庄伟心里暗骂一句,屁颠屁颠的跟出去了。

穿过学校后面的家属院,再往前就是县城北边的农村了。路过几户农家,猛地看到一只体型巨大的黑灰色大狼狗,正站在自家门口虎视眈眈的盯着向它走近的这两个人,狗居然没栓绳!

“不要停!别看它!正常走!”看到吓得花容失色的江蓉“啊!”的一声要停下,庄伟赶紧拽着她的袖子目不斜视的看着正前方,尽量保持正常速度的继续走。

好在大狗目送他俩经过,没有冲上来!

“唿——”确认安全的江蓉长出一口气,紧张的俏脸通红。笑道“吓死我了!”

“你刚才要是停下,它绝对就扑上来了!”同样紧张的庄伟也松了一口气。

“你不是不怕狗吗?”

“那得分什么狗!农村的狗见的生人少,都凶得很!你看它一声都不出,这样的最吓人!我也没有把握。”庄伟心有余悸,带着哭腔比划道:“这么大!空手都弄不过它,只能喊妈妈了!”

“哈哈……”江蓉被逗得大笑,笑声在寂静的田野中回荡出老远……

白雪皑皑的旷野一望无际,两人东逛西逛,找了个斜坡坐下来。

“你想好了没有?以后干啥呢?”江蓉问道。

谈到这个话题,庄伟变得一脸凝重,想了想说道:“当然想过了,就是没有来及跟你说呢。我毕业了以后,不想在新疆呆一辈子,想到口里(内地)去呢,我想走遍全中国,尽量地多见世面,尽量地干各种行业,反正我不想活的庸庸碌碌,我想按我的想法活呢,肯定是要吃很多苦头呢,不过我无怨无悔!我只是想到老了以后回来没有遗憾!”祖籍江苏,深受书法熏陶,崇尚自然,再加上鲁滨逊,令狐冲,孙少平合力影响的庄伟踌躇满志,满怀赤忱地说出了埋藏心中渐渐成型的理想。

江蓉眼都瞪圆了!

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看起来文弱秀气,成天没个正形的庄伟会说出这样的想法。

“我也就跟你说一下,要是别人的话肯定以为我有毛病呢”庄伟一吐为快的轻松。

“给你露一手,”看着平坦的雪地,庄伟在地里捡了根玉米杆,想了想写什么呢?

看着雪地里亭亭玉立,穿着一身玫瑰红大棉衣的江蓉在白雪映衬下,娇艳如花。真的太好看了!被惊艳到的庄伟想到一个成语。

锦绣年华,四个一米见方的隶书空心字静静的躺在雪地上。一九八九年 庄伟,还在旁边落了个款。

“我有个感觉,这可能是我最后一个无忧无虑的一年”想着未来的漫漫长路,庄伟有点未卜先知,满怀期待,又有点惆怅。

江蓉只看着地上的字,一言不发。

“走吧,要上课了!”庄伟提醒道。

往回走的时候,留心在路边捡了根粗树枝当武器用,防那只恶狗挡路。

狗已经不见了,大概是进院子了。

回到教室还没上课,两人一身的寒气,凑在炉边烤火。一路拎着棍子手都冻僵了。这种情况不能直接在炉子上烤,只在腋下捂着。江蓉要他把手伸出来,不被人察觉的捂住他的手腕帮他暖手,庄伟顿时又感动又惊恐的看着四周。没想到江蓉这么大胆!这可是在教室啊!

第二天江蓉塞给他一封信,密密麻麻的两张纸,江蓉的字已经有了长足的进步,和自己的很相似,端庄大气颇有男子气,女生能有这样的字体很少见,很让人钦佩。

信里说认识他这样的朋友真的很开心,从他身上学到了很多,尽管比她还小几个月。对他有那样的理想,在震惊之余,由衷的赞赏和钦佩。只恨自己是女生,否则一定与他一路同行。剩下的就是鼓励祝福之类的话。希望以后永远像现在这样做知心朋友。并坦陈其实自己是她如今唯一的朋友。

庄伟大受感动,这才注意到看起来风光无限的江蓉其实很孤单,鹤立鸡群的她没有女生愿意当陪衬和她做朋友,怨不得她会主动和自己接近,她还真的没朋友啊!庄伟一时有点心疼她了。

于是庄伟回写一封,表示同样珍惜两人现在的友谊,惟愿友谊长存。

冬去春来,春暖花开。高考前的摸底考试后,高三年级根据成绩重新分班,两人双双被分到了高考无望,只等毕业的差班里。混日子的学生全凑到一块,整个班里更热闹了,学校对这些学生基本上听之任之,只要不闹事就行。无心学习的两人只要没课就外出瞎跑,县城周边的旷野去了个遍。到处都留下他们的足迹,去的最多的地方是学校义务劳动时他们一起种的几棵树那里,从小就爱瞎跑,爱冒险的庄伟把江蓉当做了知己,敞开心扉地给她讲小时候数次没有缘由的离家出走,因对内地的向往,去乌鲁木齐火车站扒火车又终因害怕而放弃的故事。在野外流浪偷烤玉米,红薯的故事,虽然苦但依然迷恋那种纯自然状态下的自由,连他自己也搞不清为什么爱流浪,好像是与生俱来的响应来自大自然的召唤。从未离开过家门的江蓉听得津津有味。江蓉曾经问过他,要是走的话叫上她一起,庄伟严辞拒绝了。那不成私奔了!尽管很想。有过流浪经验的庄伟知道江湖险恶,自忖没有那个能力,只答应给她写信,如果有把握再叫她去。趁家里没人时带江蓉去他家参观,回族身份的江蓉毫不忌讳的连他家养的猪都参观了一下。

很快到了毕业仪式结束,彻底放假了。两人没机会天天见面了,庄伟为即将到来的出行做准备,没有路费让他犯愁,家里的钱来得不容易,绝不拿家里钱的庄伟决定去偷。常在菜市场逛的他见过几个惯偷的手法,无非就是胆大,动作隐蔽,专找那些没有防备意识的下手。不能在家门口,风险太大!连着几天东游西逛瞎琢磨的庄伟没事儿就找要好的同学玩儿,有时也夜不归宿。想找个同伴的他无人响应,都认为实在太过疯狂。而长年累月终日忙碌的家也让庄伟不胜其烦,只想离开。不会和子女沟通的父母已经管不住他了,正处在青春叛逆年龄段的他让父母束手无策。

这天在外面逛了一天的庄伟天黑回家,发现几辆自行车停在自家院子里,其中一辆是他再熟悉不过的,那是江蓉的!满心欢喜的庄伟进屋后却看到自己的父母,江蓉的父母(去江蓉家拜年时见过),还有他弟弟江勇(在学校见过,比他们低一级,和江容非常的像,一米八几的帅哥)沿沙发坐了一圈儿,都盯着刚进屋的自己。

叫了声叔和姨的庄伟感觉不大妙。

“你跑哪去了?”母亲先开口。

“你没有和江蓉在一块儿?”江蓉妈同时发问

“没有啊”庄伟有点发蒙。

“那你知不知道江蓉去哪儿了?”江蓉妈急切的问。

“不知道啊!我跟她从放假就没见过了,她咋了?”庄伟这才发现江蓉妈红着眼睛,显然是哭过。

“江蓉离家出走了!”江蓉妈终于忍不住,呜咽道。

“离家出走!啥时候?”庄伟毛都快炸了。

“就今天!”江蓉爸开口道:“她给我们留了一封信,在茶几上放的呢,我们下班回来才发现的,”说着把信递给他。

“她也没有啥要好的同学,都不知道上哪儿去找去,问的江勇,才找到你们家来了,看你知不知道她上哪去了。”江蓉妈在一边说。

江蓉那么扎眼!他和江蓉要好的事学校尽人皆知,江勇肯定也有所耳闻。只有双方的父母一无所知。

庄伟看着江蓉留给父母的信,信里说感谢父母的养育之恩,女儿已经长大要独立了,要自己去外面的世界闯一闯,让父母不要担心之类的话。

“火车南站!”庄伟第一反应就是乌鲁木齐火车站,以他对江蓉的了解,江蓉肯定想出新疆到口里去,那是他经常念叨的。

“明天我去火车站找去!”此时天已黑透,早就没有车了。知道事态严重的庄伟已经没有顾忌。心急如焚,如坐针毡。

一屋子人商议了半天,事已至此,没有目标,只能按庄伟说的明天去乌鲁木齐火车站找。送走江蓉的父母和弟弟,庄伟一路安慰他们,并打包票以他对江蓉的了解绝对不会有事。江爸江妈才稍宽心。

返回家的庄伟知道父母肯定少不了盘问,

“你明天要跟上找去吗?”母亲问他。

“去帮着找一下,应该的。”父亲说道。此前他们因怕庄伟又夜不归宿,的确担心和自己儿子有关摆脱不了干系。见儿子回家来才松了口气。

“你们这些娃娃从来不让人省心…….”父母果然开始了唠叨。

庄伟充耳不闻,江蓉的行为令他震惊!好长时间都缓不过神儿来,满怀的担忧和愧疚快要撑爆了!

一夜未眠的庄伟趁父母在做豆腐,偷拿家里60元钱,天不亮就去了县汽车站坐头班去乌璐木齐的大客,管不了那么多了!

呼图壁到乌鲁木齐75公里,两小时车程。那时候整个北疆要出新疆只有到乌鲁木齐。

乌鲁木齐火车南站终年熙熙攘攘,人来人往,庄伟在人群中来回搜寻,把火车站转了个遍,把站前留言板上的内容挨个看了一遍,又问人借了纸笔给江蓉写超大的字留言。“江蓉:你爸妈在找你,千万不要乱跑了,就在这等着!”顺杆爬贴在最高处,很显眼。接着再到处搜寻,再回留言板…..毫无结果。庄伟有点想哭的感觉,到底去哪儿了,为什么不和他说一声呢?

再转回到留言板的庄伟遇见了江蓉的父母,显然是看到了留言在这儿等他,满脸的忧愁。三人商议,一人留守留言板,另两人继续在人群里来回找,走累了就回来换班。直到下午,在家留守的江勇坐着他爸单位的车带来了好消息,江蓉给家里发了加急电报,说是在昌吉的一个饭店里找到了当服务员的工作,让爸妈放心。众人大喜过望,一下来了精神,当即决定回昌吉挨家饭店找。

昌吉在呼图壁和乌鲁木齐的中间,有目标就好办。车一进昌吉只要看见饭店就开始分头挨家打听,直到天黑都要关门了也没有结果,只好回家,明天再继续。

第二天一大早到江蓉家坐他爸单位的小吉普再去昌吉,庄伟江勇一组,江蓉父母一组,沿着昌吉的每一条街道两边挨家询问,江蓉是回族,只要找清真的就行,范围相对小一些。搜寻到中午,没有结果的庄伟和江勇赶往约好碰头的路口。“找见了!”江勇说了声。

果然!远远地看见江蓉和他的父母正站在那儿说话!

庄伟一瞬间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谢天谢地!总算是找见了。江蓉妈看见他们过来,提醒江蓉过来跟他打招呼。江蓉一路小跑过来,两眼通红的笑着跟他说:“我好的呢!”接着又凑到他耳边:“我再也不想离家出走了,太难受了!”庄伟泪眼朦胧默然以对,不知道该说什么。

回去的时候车坐不下,庄伟和江勇坐班车回呼图壁,江蓉妈特意叮嘱让庄伟先去她家有事要说,庄伟只能答应。要和他算账!庄伟心想,不过他不在乎,江蓉平安无事,其他的无所谓了。

班车到的晚,到江蓉家,手脚麻利的江妈已经做好饭了,江爸回单位交差去了。大黄看见他很亲热!庄伟没敢答理它。吃了一顿没滋没味的饭,江妈还在失而复得的欣喜中,和江蓉在旁边说着江蓉离家的经过给他听,还真猜对了,江蓉果然去了火车站,只是迷茫的不知去何处,徘徊许久。一个昌吉的回族人看出她是回族,而且是离家出走的女学生。好心把她介绍到昌吉的饭店打工。刚端了一天的盘子就被找回来了。有惊无险!江妈喜笑颜开,还没顾上找庄伟算账。

然后江妈让江蓉务必把庄伟送回家交给他父母,完璧归赵的意思。

两人这才有机会单独说话,从未离开过家的江蓉算是尝到了离家的滋味,到了火车站就打怵了,进退两难,承认自己没那个勇气。又说两晚上都没睡好,心慌的难受,再也不想尝试了,还有饭店里盯着她看的人很恶心。庄伟说早知道就不跟她说自己的想法了,埋怨她为啥不说一声,早就说过男女有别,江湖险恶,所以不能带着她去冒险。又说经过这件事以后,她家肯定不能再去了,自己已准备出发,今天也算是告别。

庄伟妈已收摊儿回家了,江蓉和母亲说了她妈交代的话,告辞回家。天还没黑庄伟不好送她走远,只走了一小段就道别了。

第一次见江蓉的母亲直夸江蓉长得漂亮,要是她丫头也会急疯了。庄伟怕母亲盘问找活干去了。

担心夜长梦多,隔天庄伟就出发了,从家拿的60元只花了几块钱,够他跑出新疆了。

第二章 龙 岗

再一次到火车站,挑了一趟去北京的特快,花了38元买了到柳园的火车票,那是出新疆的第一站。至于后面的路程就听天由命,能跑多远跑多远。有过数次离家出走经验的庄伟心情复杂,他的父母并不知道他蓄谋已久的计划,只让他在家等机会找工作。无心呆在县城的庄伟铁了心要出新疆,要真正开始追求他的理想。

在候车室等车的时候,有个光头小伙背个时髦的大皮包坐在他旁边的空坐上,一口兵团普通话问他去哪儿?庄伟直言不讳自己是瞎跑的,跑哪儿算哪儿。离家出走出去瞎闯的。光头表示理解,互问了地址得知是石河子下面团场的,要去广州做生意。庄伟一听来了兴趣,问是什么生意。光头笑而不答。过一会儿又说是大买卖,小孩儿不懂。

开始检票了,两人不在一个车厢,分开各自找自己的座位去坐了。一夜无话,第二天车到柳园庄伟没下车,打算能跑多远算多远。最好能混到北京,祖国的首都啊!口袋还有十几块钱的庄伟花了2.5元买了个盒饭吃,渴了就去喝凉水,过了柳园没座了,就满车厢的窜,哪里有座坐那里。他的行李就是上学的书包,只有几件衣服,毛巾牙刷牙膏。随时背上就走。车窗外一路的荒凉戈壁单调而又乏味,庄伟没了兴趣,新疆到处都是荒凉的地方,从小就看够了。光头小伙闲着没事过来找到他,叫他去自己的车厢,于是跟着去了,居然还有个座儿。

晚上车过了天水开始查票了!而且是从车厢两头往中间查,无处可躲的庄伟连同其他逃票的一起被押到了餐车补票。乘警拿着皮带挨个教训没钱补票的,直接往脸上抽,轮到庄伟这儿,看看他的车票,兜头呼了一巴掌骂道:“妈的,柳园儿都什么时候的事儿了?”庄伟说没钱了,结果又挨了一下“没钱坐什么车!啊!”庄伟低头看别处,乘警接着教训下一个去了。挨完巴掌的庄伟受到了打击,心情沮丧。没想到还会挨揍。

逃票的全被罚站一直到宝鸡站,全被赶下车去了。庄伟茫然地在站台上沿着火车走着,到了光头的车厢想和他告个别,光头朝他招手,“再见了,朋友!”庄伟也向他摆摆手。光头示意他从窗户爬上来,看看乘务员在车门口没敢动。鸣笛了!门被关上了。火车开始缓缓移动,没时间犹豫了!庄伟先把书包扔上去,小跑两步猛地跳上去趴在桌子上,旁边的人一起帮忙连拉带拽地帮他上了车,还带翻了一个杯子,倒也没人计较。乘务员正好走过来认出了他,“你小子又爬上来啦!”说完没管他又接着走了。

庄伟算是松了口气,不爬上来他真不知该上哪儿去,一路飞奔的火车让他心里能踏实些,起码今晚好过,明天就跑得更远了,最好能混到北京去!

“看你不爱吭声,很对我的脾气。跟我一块儿去广州吧!有个大买卖,我正想找个人一块呢!”光头说。

“什么买卖?”庄伟再次问他。

“到了再说。”光头不愿多说。

庄伟预感不是什么好事,又满怀期待。广州也行,反正也没目标。只是总感觉这家伙古里古怪的,好像从候车室就盯着自己,又不敢确定。

晚上就钻到车座底下睡觉,一觉醒来发现特意放在衬衣口袋,仅有的十块钱没了,好在身份证给他留下了。这下身上一分钱都没了!庄伟无比憎恨该死的小偷,尽管他自己也想偷别人的。看着周围的人各个表情平静,看不出什么来。庄伟和光头说钱被偷了,自己一分钱都没了。正跟人吹家里有钱的光头豪爽的说:“咱都是新疆老乡,跟着我就行!”旁边的人夸他仗义,遇到好人了。光头更来劲了,“我们新疆人都仗义,碰见了就是缘分,不像口里人……”

光头买了吃的叫庄伟一块儿吃,庄伟边吃边给他许空头支票,用新疆人的口气道:“老哥你帮了我,我以后加倍还给你!”光头继续豪爽的说:“等那个买卖干成了,几顿饭算个球……”

光头叫何志勇,24岁。两人在郑州下了车,庄伟跟着他去办了中转签字。何志勇给他买张站台票又上了去广州的火车,内地的火车居然没有查票的,五天时间庄伟一路逃票到了广州。出站依然没有检票的!天已经黑了,白云机场,流花宾馆,庄伟满怀激动的东张西望,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能跑这么远,只在地图上看过的城市此刻就在眼前!跟着何志勇往前走,老远就看见中巴车排成一排,车前站着的一排人操着广式普通话大声吆喝着庄伟几乎从未听过的地名:“龙岗,惠阳,东莞,惠州,……”何志勇带着他上了去龙岗的中巴,一路听着叽里呱啦全都是听不懂的南方方言,庄伟彻底蒙了,这是中国吗!这是广州留给他的第一映像。

车到龙岗已是深夜,下了车走了好远到了一片平房,像是个村子。在窄巷里柺来拐去进了一个院子,全是粗苯的木结构,黑乎乎的房子。何志勇敲其中的一扇门,大声喊着“妈!”“妈!”,开门的是一个五十岁左右的矮胖女人,面无表情的看着他俩,问何志勇:“你来干啥子?”四川口音。庄伟赶紧叫了声“阿姨!”女人没搭理转身上了楼。两人跟着进了屋,黑乎乎什么也看不见,叫庄伟在下面等着,何志勇上了楼。接着就是女人的咒骂声,何志勇的辩解声吵了好一会儿,女人的气消了声音低下来。何志勇叫庄伟上楼。庄伟轻手轻脚的上了楼,再叫声阿姨好!女人脸上有了笑意,指凳子让他坐。得知他是呼图壁的,显得更友好的说在这碰个老乡不容易,他们回石河子经常路过,问他多大为啥从家出来,庄伟老实说高中刚毕业想出来闯一闯,女人赞许的说他有胆量,又瞪自己儿子一眼,训道:“人家才十八岁,就知道自立,你唻?”接着说天太晚了,要休息了,叫何志勇带着去睡觉,明天再说。庄伟连声道谢。俩人下楼睡在一张大床上,有蚊帐和凉席只是又闷又热,连续五天的火车硬座,疲惫压倒了一切……

何志勇的妈姓杨,是个苦命的女人。在石河子下面的团场种地为生,老头是个酒鬼,游手好闲,何妈含辛茹苦把三个孩子养大,一年多前在四川老乡的介绍下跑到龙岗,买了台缝纫机给打工仔们缝补衣服为生,后来又陆续把何志勇和他两个妹妹都叫来到工厂打工。同样游手好闲的何志勇在这儿干了几个月嫌太苦又跑回去了。在家呆了半年没钱花,卖了家里的几头猪凑了路费又来了,脑袋少根筋的何志勇是计划来偷东西的,没胆量的他在火车站看中了沉稳机灵的庄伟,打算一起合作。庄伟就这样稀里糊涂的到了当时还是深圳市宝安县的龙岗镇。得知庄伟身无分文,何妈告诉他这里工厂众多,找活不难,这就找认识的人给他找工作,庄伟深表谢意。

得知这里离深圳只有咫尺之遥的庄伟颇为激动,赶紧给父母写信报平安,并豪情万丈的许诺不混个样子不回家。给江蓉也写了一封,没有地址就寄给还没放假的江勇转交,告知准备在这里找工作。

十多天后,庄伟和何志勇被介绍到龙港镇第一工业区内的景福表厂,有高中文化的庄伟被分到了为工厂设备加工零件的工模部当学徒,只上过小学的何志勇分到了抛光打磨车间,给手表外壳儿和后盖作抛光处理,一个班儿下来灰头土脸。这期间何志勇曾带他去了早就想动手的目标踩点,是一个私下兑换港币的小商店,这里的工厂都是港资企业,工人工资全发港币,需要自行兑换成人民币。于是便有了这些私下兑换的窝点。何志勇以前换过,跟庄伟说里面每天都有十几万现金,打算半夜来撬门。从未打算走邪路的庄伟进去转了一圈后,诧异何志勇简直就是个弱智,大保险柜和屋顶上的吊铺提示他没有任何可能性,除非想来找死。听完庄伟的分析后,何志勇有点泄气却又不甘心。已经知道何志勇少根筋的庄伟怕他真干出蠢事,偷偷跟何妈讲了这件事,何妈怒斥了何志勇并警告他要去报警,何志勇这才死了心,埋怨庄伟泄了密。已得何妈信任的庄伟不在乎得罪何志勇,若非形势所迫,他实在是不屑于和这样的人为伍,尽管何志勇帮了他。

一个多月后只开了150元工资(要押一个月工资)的庄伟申请了宿舍,买了凉席等必需品搬进了工厂宿舍,对于何妈给他的帮助,许诺给何妈500元的感谢费,已掌控不了庄伟的何妈无奈的接受了这一现实。她是有心让庄伟做未来女婿的,这是后来庄伟兑现承诺的时候何妈告诉他的,何妈很喜欢机灵懂事的庄伟。

景福表厂设在龙岗的工厂只制作手表的外壳和后盖,工模部属于技术工种,为厂里设备加工所有可以自行加工的各种零件。车间里摆放着数座车,铣,刨,磨等机床,呼图壁长大的庄伟从未见过这些玩意儿,什么也不会。来自广州的梁组长安排他干一些给各机床老工人打下手,搬搬抬抬,锯料等最基本的活儿,全是粗重的力气活儿。两个月下来,脑瓜儿聪明的庄伟进步神速,已学会了看图纸,铣床,刨床,磨床的操作,给车床焊刀头等等钳工必备的基本技术(出于安全考虑车床不让他碰,嫌他年纪太小) 。得到了车间部长,上海来的工程师陆部长的赞许。鼓励他好好干,将来前途无量。

学徒工资是260港币,学徒期三个月,八月底的时候,穷困潦倒的庄伟记得江蓉的生日,用仅有的钱买了一件生日礼物,一艘工艺品小船。象征二人的友谊。并附带了一封充满思念之情的信,还在信里夹了10元港币,让她见识一下港币的模样。以至于饿了半个月的肚子。工厂只管午餐和晚餐,没钱买早饭又是能吃的年龄,每天十小时的工作时间让庄伟饱受饥饿的折磨。车间工友大都来自广东,湖南,广西,各有自己的老乡。对这个孤家寡人的新疆仔集体的排斥,非必要不沟通,借钱的事连提都不要提。在新疆长大的庄伟无法理解这种人与人之间的冷漠,无可奈何的默默忍受着孤独。

家里来信鼓励他并嘱咐他照顾好自己,这排解不了他的孤独和无助。江蓉的信姗姗来迟,11月才收到。信里说10月份的时候才收到他的生日礼物,船已经碎了但依然开心,她已经听从父母安排在学校复读,一切安好,依然美丽如初。庄伟看得眼泪汪汪,思念之情无以复加。

半年下来庄伟已经很熟练的掌握了车间内除车床以外的所有技术,也渐渐发现一个问题,车间内的机床人手一台,自己只能打杂儿当替补,脏活重活儿必叫他。接连几次有机床上的工友辞工,满以为会轮到自己,也能固定到一台机床上的庄伟被安排敎新来的工人操作,之后又成了替补,那些都是有老乡介绍互相帮衬。负责安排活儿的广州人根本不在乎他的感受,只把他当做杂工,替补,脏活重活儿全跑不了他。

庄伟觉得不公平,于是找他尊敬的上海部长陆工提意见,却被不参与具体事务的理由,冷冰冰的顶了回来。没有什么人同情他,只有讥笑的表情。

自己在这里永无出头之日,对这些机械加工的活儿也失去了兴趣,只觉得枯燥无聊。生活上的诸多不习惯倒还在次,广东,湖南,江西,广西四省的南方打工仔们没有人接受这个新疆仔,他在这里是个另类,以至于连名字都不叫,只叫他新疆仔,同厂的何志勇那二愣子模样连庄伟都不愿搭理他。更引来众多的嘲笑。庄伟感觉屈辱,很想干一架,却没人给他机会。这些长相怪异的南方打工仔们没有理想,或者说只有挣钱的理想,和他们谈什么家国理想无异于对牛弹琴,我可不想这么牛马一样的活着。看不起这些工友的庄伟萌生去意。

终于在又一次被从机床上叫下来去卸车的庄伟忍无可忍,愤怒的冲着广州主管吼道:“我不干了!”,车间里的人全停下来看着他们。

“你不做有人做!”广州人有些尴尬地道。

庄伟去找陆工辞职,陆工面无表情地确认他真的不想做了,给他按开除处理,这样可以马上拿到工资走人。庄伟求之不得,这鸟地方他一天也不想呆了。

拿到工资的庄伟回宿舍在保安的监视下收拾行李,只有几件衣服而已,床单被褥直接送给了保安。背着包出了宿舍区,把工资换成人民币,在龙岗的街道上徘徊一阵儿,深圳近在咫尺可是需要边防证,听说会抓他们这些乱窜的流民,何况南方他不想再呆了。无处可去,快过年了,回家!

何妈的钱上个月凑齐给她了,庄伟犹豫着要不要告别一下。算了,已经两清了,他不想再和这里有任何瓜葛。回家过年,还能看看江蓉,然后再做打算。

一想到马上可以见到江蓉,庄伟归心似箭,当天就坐中巴车去了广州。

买到去乌鲁木齐的联票后,离发车还有几个小时。有心在广州转一下的庄伟走到了越秀公园,看到一家门头上的燕归来三个字,心颤了一下,那是江蓉的小名儿!他从来不好意思叫,他们之间通信都是只点个冒号代替。没心思再逛了,等车去!

在火车站等车的时候,庄伟在候车室里给家人买了礼物,母亲一块手表,父亲是一个漂亮的打火机,江蓉的是一块好看的怀表。刚到手的工资几乎花光了,只留了回家的车费和路上的饭钱。

在郑州转了车后,车上的人都变成了北方口音,尤其是同坐一排的还有新疆人,让听了大半年鸟语的庄伟倍感亲切。还是北方好!心里更加憎恶该死的南方佬!妈妈的!再也不去了!

几天的火车下来,和同座的伊犁人相熟了。二十七八岁的伊犁人请他喝酒,闲聊中自称在伊犁察布查尔县开饭店,同行的是在山东请的厨师,告诉庄伟在青岛卖刀子(各种匕首,新疆特产)是个好生意,打算过完年就去,不住地夸赞青岛的风景。庄伟听了很兴奋,请求再走的时候带他同去。伊犁人爽快地答应了。

到乌鲁木齐的时候,一行三人的伊犁人说怕路上钱不够用,伊犁路途遥远,路上有可能会遇到大雪封路,庄伟毫不犹豫的把身上仅有的50元给了他,只留了回呼图壁的钱。互留了地址,说好一过完年就到呼图壁叫他一块儿去青岛。并信誓旦旦地用新疆通用的“儿子娃娃”之类的话保证。庄伟深信不疑。

班车下午到了呼图壁,兴奋的庄伟跑到菜市场去找母亲。母亲诧异儿子突然回来了,高兴地去买了肉,准备犒劳他。放下行李的庄伟没感觉到冰天雪地的寒冷,只和母亲说了声马上回来就往学校跑。他迫不及待地想去告诉江蓉他回来了!

站在教室门口,(江蓉在信里告诉过他在几班,高三下午通常是自习课)看到庄伟的江蓉兴奋地从教室里跑出来,还是去年那件玫瑰红大衣,还是那张艳若桃花的笑脸!

“你咋回来了!”江蓉很激动……

教室门口不便久留,庄伟和她约好明天放学再来找她,然后匆匆告别。

家人对他的突然回家感到意外,询问有没有报答帮他的石河子人,庄伟告知详情。父母感叹他遇到好人了,埋怨他的不告而别,只道他是在外面受不了苦才回来的。庄伟无从争辩。带回来的礼物也兴趣不大,让庄伟颇感无趣。

转天庄伟等到了放学的江蓉,把怀表给了她,江蓉只是默默地收了,并没有期待中的兴奋。有些失望的庄伟接着告知江蓉过完年要去青岛,并大体说了说南方的风土人情。

江蓉问有没有收到她后面的信,庄伟回答只收到第一封,打工仔的信经常丢失,估计是被人使坏偷拿了。江蓉告诉他,她妈知道他回来的事后,不让和他来往。庄伟知道她唯母是命,点头表示理解。不敢耽搁太久,两人匆匆道别。

正值过年放假,卖豆腐到了旺季,家里忙的不可开交。两人再没见面。

春节时想着过完年就要出发,实在忍不住,厚着脸皮去江蓉家拜年。江妈妈全程冷脸,把锅碗瓢盆弄得叮当乱响,江蓉很尴尬的笑,庄伟实在坐不住只说再写信联系。和江妈告辞,江妈冷淡的回应了。

父亲诧异收到伊犁汇来的五十元钱,庄伟和他解释了缘由,但没说要去青岛,知道家人肯定阻拦,还是不说为妙。

春节过了,伊犁人并没有来。庄伟还抱着希望,想可能是有事耽搁了。只在家里一边帮母亲,一边焦急等待。熬到开学,再去学校门口等到江蓉,江蓉诧异说“还以为你早走了呢”,庄伟无奈苦笑,再等等看吧,家里活儿太多,长大一岁的庄伟不忍心让母亲太累,想找合适的机会再说。

又是春暖花开,伊犁人始终没来,天真的庄伟信奉着大丈夫一诺千金的信条,依然相信伊犁人会来找他,满怀的焦急和苦恼无处倾诉。现在见江蓉一面很不容易,老是在学校门口等那感觉很不好。生日那天,满心希望江蓉能来看看他,可是没有。

过几天去学校门口等到江蓉,江蓉问生日那天怎么没来找他,庄伟很无语,心说你就不能来找我一下,忍着没说出口。知道江蓉下午没有课,庄伟建议去栽树的那儿聊会儿天。他多想江蓉能陪他呆一会儿解他心中苦闷。江蓉拒绝,她已经和同学说好了去西河坝照相,庄伟想同去,江蓉白他一眼:“都是丫头子,你跟上干啥呢?”。

会面匆匆结束。

江蓉现在有了新朋友,庄伟感觉两人有了隔阂,不再像以前那样亲密无间了。既然如此,自己还是该干嘛干嘛去吧,等要走的时候和她告个别拉倒。

家里做豆腐,母亲一个人忙不过来,只让他先在家里帮忙,等有机会找地方上班。庄伟抱怨母亲何必这么辛苦,母亲怒火中烧道:“这么辛苦还不是为了你们!”,这是父母经常念叨的话,实在是听够了。于是愤怒地回嘴道:“我不要你们的钱!”母亲大怒:“那你就滚!你不是能跑吗?看你有什么本事”…..是想跑,但还是不忍心就这么走人。县城里没有什么就业机会,即便是有庄伟也不想呆在这儿,心中的理想在召唤着他。弟弟今年初中毕业,多少能帮忙了。庄伟打算等弟弟一放假就动身。

庄伟再次在校门口等到江蓉,他是来告别的。两人骑车找了个僻静处停下,并排坐在自行车后座上。江蓉拿出上次拍的照片给他看,此时的庄伟哪有那个雅兴,匆匆翻看了一遍敷衍道:“很好看。”还给了江蓉。跟她说是来告别的,江蓉诧异地问他不走不行吗?庄伟没好气的吼道“在这儿能干啥?”

江蓉建议去学开车,庄伟不屑一顾。他着了魔似得一心只想往外跑。两人话不投机,庄伟无心再聊,对视一会儿。庄伟道:“就这样吧!我走了。”骑车离开,远远的回头望了一眼,江蓉还坐在自行车后座上发呆。

当时只道是寻常。

令庄伟没想到的是,这竟然是和江蓉的最后一面!从此天各一方,再无缘相见。

弟弟放假回来的的当天下午,庄伟就离开了家。

身上只有6元钱,庄伟不在乎,他对自己的生存能力很自信。上初中的时候就一路小偷小摸的到过乌鲁木齐。在乌伊公路上拦了一辆去玛纳斯的车,这次是往西去,他要找那个伊犁人问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当天晚上,庄伟在玛纳斯翻进一家小商店,没找到现金,只偷了几盒外烟揣在口袋,他不是职业小偷,还不懂得偷整条烟去换钱,只想偷现金。用几盒外烟在另一家商店换了15元钱,找了一家旅馆睡觉。

武侠小说看多了的庄伟满脑子江湖情结,偷东西只为了赶路,他并不打算以此为生,也不认为有什么不妥。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尽管不知道自己到底要干什么大事。就这样有时流浪在荒郊野外,有时偷辆自行车的小打小闹,饥一顿饱一顿的到了沙湾,在晚上乱转的时候被巡逻的警察带进派出所,身上除了牙膏牙刷身份证,什么也没搜到。回答询问只说是离家出走的,警察不信,但是又没有赃物,把他扣在派出所,说是只要明天没有人报案就把他放了。被关了一夜的庄伟恨这些警察,趁他们不备偷了办公桌里的一副手铐藏在背后的皮带上。警察没有证据,看他老实巴交也有点相信他真的是离家出走,到中午给了他1元钱让去买囊吃,吃完回来找车把他捎回呼图壁。

啃完馕的庄伟瞅准机会偷了辆自行车,一路骑行到城外的农村,找一户人家卖了10元钱,回公路搭上了去奎屯的班车。

一路走来奎屯算有个城市的样子,干净整洁,热闹繁华。饱餐一顿又没钱了。转到晚上没有收获,混进奎屯文化馆的大楼里,翻进会议室,躺在大沙发上过夜。

从家出来好几天了,才走了一半的路。这么走哪天才能到伊犁?厌倦了小打小闹的庄伟打算明天干一票大的。

躺在沙发上摆弄着手铐的庄伟,还不懂得这东西不吉利,更没想到第二天就实实在在的

戴在自己手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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