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殿顶上万缕青烟冲天而起,破层云而上直抵霄汉。些许溢散的降真香气萦绕殿内经久未绝,祖师像前的供炉也早已积了尺许厚的木灰,灰上满是长短参差的香根堆点林立。自那日于山下闻得战事失利的征信后,少年每日都会于祖师像前燃上几柱清香为老道祈福。平日里的功课修习少年更是不曾有丝毫懈怠,卯着一股劲努力向六境泰定迈步,想着在老道回来时给他个小惊喜。在少年向看来,若是老道归来后看到自己已踏足六境,多少会有些许羞恼尴尬吧。
且不提少年,来看老道这边。
老道下山后过得并不惬意随心,用他自己的话来讲“出门没看老黄历,倒了八辈子血霉。”跟着康梁搞变法维新没搞多久就全线崩盘,光绪二十五年九月戊戌六君子赴难登仙后,康梁二人各自奔走相逃躲往国外,老道及其余众义士也踏上了他们各自的流亡之路,同年十一月众人被清廷悬赏严捕,日子变得愈发艰难。
至此依附王朝变革来抗敌救亡这条路被彻底堵死,老道只得将目光看向民间。当时民间有一支名为义和拳的组织,虽说在袁世凯代替毓贤任山东巡抚后,他们也开始被北洋新军镇压围剿,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当时民间抗击西方列强的组织寥寥,这义和拳再落魄也实属是当时规模最为宏大的民间团体了。于是乎,老道改头换面,起了个化名屈身加入义和拳,成为了他们中的一员。
果然人若是倒霉的久了,自然也会有些许狗屎运浮于脚下让你踩上那么一踩。
光绪二十六年初,太后慈禧于颐和园召集满清贵族议事,欲迫使光绪帝禅位于自家年仅十五岁的子侄“溥儁”,准充足后她拟好年号“保庆”,将消息传出。京师内外闻听此举一片哗然,各地尽持反对之言。社会各界名流聚在一起联名致电总理各国事务衙门,要求朝廷放弃这一荒唐之举,各国公使对此也尽皆持有异议,于是这场闹剧就这般无疾而终。
慈禧觉得自己多少是该有那么些脾性的,这些洋鬼子仗着自身实力强大联合国内这帮“乱臣贼子”处处和自己作对,长此以往心头这口恶气怎能消减。同时此事也让她频生忧绪,若事事不能遂意,那自己这太后和被软禁起的光绪帝有何差别,她绝不能让自己掌中握有的权力失却。
当然和她有同样想法的不止一人,此中又以端郡王载漪为最。这位可不是别人,他正是那“溥儁”的父亲。儿子与皇帝宝座的插肩让他恨透了洋人,巨大的遗憾感让他直接把所有洋人都列为死敌。而不久前才蔓入京都的义和拳恰巧引起了他的注意,一翻了解调查后,他迫不及待的将义和拳引荐于太后慈禧。
瞌睡就有人送来了枕头,慈禧自是欣喜万分,当即派刚毅、徐桐前往考察了解。何曾想此二人满口胡言,对义和拳神术大吹特吹,偏偏慈禧还真就信了他们的鬼话,颁布了维护义和拳的诏令。原本还致力剿灭义和拳的直隶总督裕禄,也因诏开始转变态度及策略辅助义和拳发展,载漪更是在王府设立神坛请神、朝夕拜祭。
老道初见此状自是一翻无言。莫说这世间没有诸如刀枪不入、请神附体之类的仙术。纵是有也会被各门各派束之高阁,此等秘辛玄术哪个不是非心腹子弟不传,怎会这般流离于世被一群不晓道言的练家子以及东拼西凑起来的乡野杂兵所习得掌握,可笑的是那位居于深宫大内的太后娘娘还就真信了这朝野群臣自我催眠幻想出的狂悖之言。若非此时别无他法,只能借此抗敌,老道断然不会和这般人等同流合污。
好景不长,初时由于义和拳的对手均是些西方传教人士和驻华特使之流,所以战局相当的乐观。一路上展现着几近压倒性的优势,可此举也彻底激怒了西方列强,并让其再次入侵多了新的理由和借口。
同年四月,各国驱舰聚集于大沽口以作威胁,要求取缔义和团并限时清政府两月内将其剿除镇压,否则将驱兵入境代为剿灭。然端郡王为实现己身私欲,并未有所收敛。于是各国东来联合攻陷了大沽口炮台,义和拳及满清联军节节败退,最后只能撤往天津待援。
同年六月,被朝中群臣伪造情报引怒的慈禧依旧留存着部分理智,可在朝臣冠以的高帽下万般无奈的燃着怒火向西方十一国宣战。
无独有偶,这霉运来了挡也挡不住。同年七月,天津守将聂世成因平日里与义和拳团众积蓄矛盾已久,战时竟率军偷袭义和拳后方。这突如其来得背刺令人猝不及防,在队友的背叛及联军的毒气炮强强联手下天津陷落。
同年八月,联军攻入北京。太后携光绪帝仓皇出逃,流亡中慈禧指名李鸿章与列强议和,并发布命令要其彻底铲除义和拳。此消彼长下,这场历时两年的闹剧于岁末暂时画上句点。
次年,随着《辛丑条约》及一系列丧权辱国的条例签订,王朝不复,清廷彻底沦为帝国主义掌中的傀儡。
《山海经·西山经》载:“又西二百里,曰鹿台之山,其上多白玉,其下多银,其兽多?牛、羬羊、白豪。有鸟焉,其状如雄鸡而人面,名曰凫徯,其鸣自叫也,见则有兵。”
文中的鹿台山位于端氏县西南张村乡境内,高四百八十三丈许。岩峰耸峙在众山拱绕之中,山势峥嵘,气势磅礴,迤逦东南,叠嶂起伏,气贯长虹。背有杏谷朝霞,阳为芦苇深丛。西起黑岭黄父,坞岭卧云;南应远眺历山,舜耕遗迹;北依碧峰清翠,苍柏参天;东延石楼精舍,金碧辉煌。其山,以台拱叠为山,雄立群山之中。山中有鹿,常年嘶鸣,故名曰:鹿台山。 少年所在的无名观便筑立于此山。
秋含肃意,清凉的朔风吹得人衣衫微寒。这久无人顾的端氏张村,今日迎来了三名归客。一辆捆满柴草的牛车于村口处缓缓浮现,映入人们眼帘。两名身着短布麻衣的中年汉子颔首驱赶着车前满是疲累的年迈黄牛,双目含泪却未敢抬头,泪中半是悲愁半是“近乡”的情怯。
行至村尾,坐在牛车左侧的方脸汉子以衣袖轻轻拭去眼角溢出的酸水,抬头望了望立于不远处的青山,扯住缰绳将车停靠在了路边。坐在牛车右侧的圆脸汉子刚想说些什么,腹中却不合时宜的响起了阵阵饥鸣,这不免让他双颊微微泛红。两人实是撑不下去了,几日来滴水未进,胃中早已是空空如也,索性这鹿台山便在眼前,吃口东西再走倒也不迟。
村尾那家开了十几年的面摊至今依在,虽说店面和门前支起的桌椅略显衰朽之态,可那面迎风招展的素色短帆却是被老板保存的几乎如新,黑边环锁的长框内写着两个墨色大字“面档”,二字称不上雅观悦目却也算得上朴拙工整。
方脸汉子牵引着牛车向一旁的泥地停去,圆脸汉子则是到面档坐下和店家要了两大碗汤面。
方脸汉子于隐蔽之处停好牛车,环顾四野,见是无人便从柴垛下翻出两支白蜡制成香烛点上,随后将其立于车尾的空出的木板上。做完这些,他才小跑着向面档奔去。
许是久未尝及家乡之味,没一会两人桌上的空碗便已堆叠如山,可二人却仍觉饥肠未饱。饱食过后又歇了半刻,估摸着香烛应已燃尽,便呼来老板付了银钱驱车继续赶路。
就在牛车驶入鹿台山山域时,无名观中仙人似是有所感应,嘴角扬起了一抹略显玩味的笑容,微微起身回眼望了望于祖师殿内燃香祈福的少年,眼底多少闪过那么一丝担忧,但很快便被他抛出脑外,回过身来缓缓躺下后脸上又恢复如初,一如往昔般凉薄之态。
殿内少年正在为老道燃香祈福,近日来他总感觉有些心神不宁,脑中也常是些乱糟糟的愁思杂绪。连着七日,燃点降真香时都是诸般不顺,或是烧到一半熄去、或是燃着即灭,就没一次是顺利烧完的。这不经让他对老道的安危多了几分担忧,直至今日这香竟然怎么也燃点不着了,少年倒是也听老道说起过,祈愿之人所求之事无法达成时,所燃供之香火神明不受。眼前情形如老道所言别无二致,难道真是祖师不佑,老道出了什么意外。
似是要全了少年所想,观外竟也隐约传来的阵阵哀鸟的悲鸣声,鸣声入耳更是让少年本就悬着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也就在此时,这隐于深山从无人问的无名观外竟传来阵阵牛鸣和车辙滚动的声响,少年闻听此音登时双眼微红、眸含清泪,舍了手中木香发疯似的朝观门处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