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刚出正殿,还未来及行过院中央的那颗古树,观门外便传来了阵阵扣环呼名之音。这呼声听来倒也有那么几分相熟的意味,虽比起以往多了几分沧桑沙哑,但那憨憨的音色倒是丝毫未改一如往昔。
果不其然,门开后映入眼帘的正是村头米铺掌柜张来福家长子张二牛那张人畜无害的大圆脸。其身后跟着的方脸汉子少年虽不熟络倒也认得,那是原来村西李寡妇家的儿子程乃娃又名程二虎。传闻中他爹程大刚是个行脚商人,在他两岁时程大刚不顾全家反对雇了几名同乡押着满车货物准备去皇城碰碰运气,趁着国难这股东风真要把几车的货物全卖了那可就发达了。何曾想货倒真如他所愿全都卖了出去,可到手的银钱却没能守住。
国难财当真是烫手的紧,归来途中程大刚和他所雇的乡民尽皆丧生于山匪之手。若非是隔壁村的老郎中上山采药时失足摔下矮坡发现了他们的尸体,过些时日这程大刚还真会被乡民认为是得了富贵便弃了父母兄弟,撇下妻儿留在京城独自享福去了。真要是这样,说不得他还会被乡民冠以一个诸如战国吴起、宋时陈驸马这流所背负的唾言骂名。
县衙张榜让辖区内乡民前往义庄认尸,也得亏程大刚回来时并未换下他那身黒缎云纹的长褂,这才有和程大刚相熟的酒友认出他来,并托人捎信送往张村交给其妻李秀儿让她来领尸。
初闻噩耗李秀儿登时便两眼一黑晕了过去,醒来后忙揣了些许碎银叫上自家小叔向县城赶去。到了城外义庄内,看着尸身都已腐败生蛆的丈夫,李秀儿瘫在地上哭成了个泪人。忙了数天后,终于是在官府走完相关手续流程认下了尸体,但这尸体该怎么运回去倒是成了个大难题。
落叶归根,魂归故里实属人之常情,按理说倒也不会存有何人去反对和抗议。但怪就怪在这程家祖坟所处的位置比较特殊,建在了村后一座矮山山脚旁隆起的土丘上,要想将程大刚的尸体拉回祖地安葬,那这运尸车便必然会经过村子。客死他乡于当事人来说何其不幸实是一件憾事,可对于乡民而言可就不是这般了,他们考虑的更多的是此举吉不吉利,对村子或自家老小是否会有什么不良的影响。
于是乎,就程大刚安葬这件事李秀儿和村民久久僵持不下。她倒也不是没有去备一些财礼找村中的几位话事人疏通关系,可这事毕竟涉及到了自身及后代子孙的利益,往日那些见钱眼开,起码会给上这黄白之物三分薄面的乡绅老爷,今日却是没有丝毫要开口帮衬的意思。程大刚挚友张来福有心想说上那么几句,可刚一开口便被众人拉到一旁,几番数落埋汰之后也怂了起来。他就真当是铁了心去做那出头鸟,也不见得会对乡民集体的决议有丝毫撼动和改变。众意难违,想要帮衬自己兄弟方法多得是,没必要非在此处纠结凭白去当了恶人。
眼瞅着三日后便是个宜破土安葬的吉日,李秀儿是又急又气,整个人心里乱糟糟的,驱车闯村行不通,先不说自己一弱女子根本撼不动村口守关的青壮汉子,便是雇人闯进了村子又能怎般,真就这事恶了乡亲们,他和夫家一众还怎么在村里生活,她就是不为自己想,也得为年幼的程乃娃做出妥协退让。可要是绕路的话,便赶不上功夫日子,程大刚的尸体真要再停上那么个一周半月的就真是彻底烂透了,真是这般自己还怎么有脸去见公婆,就是以后有人提起这事也能让他们一家在村里抬不起头来,她可以不要脸,程乃娃呢?左也不行,右也不是。念及此处,李秀儿再也抑不住泪水,只能一人独自躲在灵车旁默默掩面抽泣。
最后程大刚还是顺利的葬回了祖地,当然这一切都要归功于一个外人的努力,这个人便是程大刚的挚友,也是程乃娃后来的义(继)父张来福。
张来福和程大刚的父辈并非这张村土生土长的乡民,二人均是从太原府逃难逃到这端氏县城来的。当时张来福和程大刚还是两个穿着开档裤的黄口小儿,乡里的孩子虽说没因他们是外来户便欺辱霸凌他们,但总归是有些许排外的,那些本地的孩子们大多都不和他们玩,两人也就只能报团取暖自娱自乐,所幸两人后来人生际遇虽各不相同,但终归是没形成什么阶级差距,如此自也就不产生什么意识形态层面的对立状态,儿时的发小时至今日依旧算得上是要好的手足兄弟、挚友亲朋。
张来福还真不是因对这挚友的遗孀动了什么歪心思才来嘘寒问暖的。他的想法很简单,一起玩过泥、喝过酒、吹过牛、挨过揍的过命兄弟不慎亡故,自己焉能冷眼看着他的遗体溃败难葬,看着他的遗孀被人排挤刁难。虽说这件事上他张来福貌似也做不得什么主、行不了什么所谓的公道,可真要是什么都不做脸上能挂得住吗?百年后去见昔日好友怎能不觉羞愧。
张来福倒也真有那么几分伶俐劲,几日后还真让他琢磨出个门道来。程大刚横死数月,再加上这抛尸荒野受风雨侵泡烈日曝晒之苦,怨气怎能不重,消怨化煞、招魂引灵怎么着都得请个阴阳先生或得道真人来做场法事超度一番吧。村民之所以纠结担忧不就是纠结在这运尸过村后因冲煞导致的不吉上吗。那请个先生把明面和背地里的场面功夫都做足了,在许以村民些许蝇头小利,这事或许也就可能会有些许商量的余地。
张来福把心中的想法和李秀儿一说,二人这么一合计觉得靠谱,于是当即兵分两路忙活了起来。李秀儿备好一份份的小小心意走门串巷的游说村中父老,张来福则是带了两名伙计向村后的鹿台山行去,毫无疑问张来福这趟就是去请老道出山的。
按理讲老道不是个多事的主,平日里总是一副疲赖怠惰的模样,就连身上也总是简单拢搭着一件水洗到呈着灰白色泽的破布麻衫,随处可见的大小补丁绣满全身,也就是老道习惯了在购个物件吃食时先把银钱拍在桌上,这才没让人觉得眼前这位是个逃难而来的拾荒乞叟。
那这张来福是怎么晓得老道是个颇有修行的得道高真的呢?其实这事想来到也简单,老道隔三差五的总是要到山下采购些米、面、油粮、符布、香烛之类的物件,此中又以米面为主,毕竟观里拢共也就两人、那时少年才刚刚被老道抱回山上,不说奶水未断也是处在一个未能言语的年岁。符布香烛什么的耗量远没那么大,唯独这口粮断不得。于是一来二去间老道和这米铺老板张来福多少也算混了个脸熟,伙计称米装袋时老道和张来福二人也会时不时的闲聊上那么几句。
也就是在这只言片语的的杂谈中,张来福隐隐觉得眼前这时来顾临的老头不简单。张来福总是有着那么一股不似常人的伶俐劲,联想到这老者独居深山,言谈举止间又隐隐透着一股不似凡俗般的洒脱飘逸,宛然一副仙家做派。便在心中大概猜出了老道的本职所属,几番言语试探下更是坐实了心中猜想。
许是算到日后多少会与这王程两家的子嗣沾上那么些许浅薄的因果吧,老道也没回绝求上门来的张来福,下山后招幡引灵、诵经度亡、沉棺入葬安稳的送走了程大刚横死已久的残怨亡魂。也因此事这久无人问的无名观日后倒是凭白添了几分算不虔诚的香火。
李秀儿也算个节妇,送走亡夫后一人托起了养活全家的重担,带着十岁的稚子还赡养照顾着婆家两口以及刚至舞象之年的小叔。程大刚行商多年总还是攒下那么几分微薄的家财的,开始时一家五口的日子虽说不上过的有多么轻松惬意、倒也不至于拘谨扭巴。何曾想程大刚头七刚罢这婆家三人便作起妖来。
先是她婆婆牛氏张罗着让她委身再嫁给自己二儿子程实,说什么他家出了这么一档子事恶了邻里乡亲,以后这老二想再谋个媳妇难得很,有如为个什么贞洁名声孤身守寡倒不如便宜了自家老二,嫁给老二自也不是出嫁外人,辗转这么一趟里里外外他们还是一家人。李秀儿数幡拒绝后,这恶婆婆便对程大刚留下的家财打起了主意,什么“自古寡妇难当家,外姓女子心不一”之类的言辞不绝于耳,数次谋划诋毁后终是把李秀儿母子二人赶出了家门。
程大刚这一走倒是走的轻巧,可怜乃娃和李秀儿母子二人孤苦伶仃流落街头。
有诗曰:“栖身尚无房半间,天寒风催蜷衣眠。新居庙破瓦零星,夜雨忽来苦难言。”
母子二人相依为命颠沛数日后才被闻得此事的张来福寻到。本着照拂挚友遗孀的心态张来福帮母子二人选了处清静的居所,并许诺李秀儿若是不嫌弃可以到他的米铺干些称米收钱的营生,米铺供给一日三餐,月末还给三百文的工钱。虽说女人家的抛头露面的多是不好,可怎么说这样也能挣些钱银补贴家用养活自己和乃娃,于是李秀儿就这般成了张家米铺的一名伙计。
因顾及李秀儿的名声没把她接回家中,又为了李秀儿不被村里人的闲言碎语所诟病更是让一女子在自家米铺打杂,为了不让程乃娃被同龄人欺辱冷眼,便让自家二牛和乃娃拜了把子,如此的话他也能顺理成张的时不时给乃娃做几件新衣穿,这张来福倒也当真算是个正人君子。
如此这般李秀儿对张来福的好感逐日递增,原本七分的感激多少有九成化作了欣赏和慕意,而自小叫着张伯伯的乃娃对张来福也并不反感。没几年小叔程实入赘了邻县的一处富贵人家,带着公婆 离开了村子,这下倒是彻底没了牵绊。
开始时张来福的确没这方面的心思,李秀儿也本着矜持本分未有所表示,可架不住张来福夫人这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主牵线搭桥呀!这张夫人对李秀儿颇有好感,对乃娃也疼爱得紧,本着进一步便能亲上加亲的念头,她一面吹着丈夫的耳边风,一面开导劝说着李秀儿,终于半月后张来福将李秀儿娶进了家门,纳为妾氏。
言归正传,得益于父亲受过老道的大恩,所以自小程乃娃对常来义父米铺购米的老道满是敬意,虽说两人没什么共同话题,搭起话来也多是驴唇不对马嘴,但程乃娃还是喜欢在闲来无事时和前来购米的老道有一句没一句的浅聊闲话。老道当年下山赴难时,这货就非要拉着兄弟张二虎跟着出去,一路行来三人之间倒也多了分亦师亦友的香火情谊。这也就是为什么老道的遗体会被二人运回道观的缘故,如此也似是全了当年因果。
少年递给张二虎一个眼神,似是再问:“车上的是他吗?”
张二虎没有作答,只是默默的点了点头。
得到回答的这一刻少年终是绷住了,腾的一声跪倒在车旁,扒着车上用作遮掩的干柴,摸着裸露而出的承载着老道躯体的棺木,泪水自眼眶奔涌而出,喉中满是“呵哈、呵哈”的声响,已然发不出什么撕心裂肺哀嚎,仅是片刻涕泪已将衣襟打湿了个透彻。